王達敏:乍見孺子落井時 ——1986年,我拜入樂黛云先生之門
柳青說:“人生的道路雖然漫長, 但緊要處常常只有幾步,特別是當人年輕的時候?!苯鼛啄?,我離開車馬喧闐的北京城,結廬于永定河南岸的林野間。每當夜深夢回,偶爾恍憶年少光景,拜入樂黛云先生之門一事,便會驀然跳出,在暗夜中亮爍,使我再也不能成寐。
1980年代的北大校園
我1986年報考碩士研究生,一開始就頗嫌乖理:一個讀中文的,偏去報北大世界文學研究中心的世界文學專業(yè);一個學英語的,偏去選俄蘇文學研究方向。這其實當然并非心血來潮。在開眼看世界的青蔥歲月,俄蘇文學的魅力無窮著實令我欲罷不能。季羨林先生曾在我請教時說:西方文學,例如法國文學,像原上溪流,清淺可喜;俄羅斯文學則如山間黑潭,水面時或飄浮蕪雜之物,但卻深不可測。此話最入我心。還有,斯大林時代的人與事引起我心靈久久震蕩,我渴望通過文學來理解那個神秘的國度,進而反身索解我自己所處的與那片廣袤土地剪不斷、理還亂的社會。北大世界文學研究中心由西語系、英語系、東語系和俄語系組成,當時尚在草創(chuàng)。那年的世界文學專業(yè)招生,由俄語系李老師主管,由西語系王老師協(xié)理,由西語系辦公室姜主任負責報名、發(fā)放準考證等事宜。報名不久,準考證就下來了。正是這個不起眼的物件,和我選擇的那個俄蘇文學研究方向,成了兩道魔咒,給我那一時段的生涯平添了跌宕和怪誕。
考試第一天下午,仗著住在校內,我掐著時間點兒來到考場所在的圖書館。將到地兒,我就著了慌:圖書館門口怎么沒有了上午考生入場時的熙攘,而是空蕩蕩呢?狐疑著踏上臺階,兩個守門者果然把我攔截,說是兩點開考,現在已到兩點半,不準入場。我立即出示準考證,那上面不是明明白白標著兩點半嗎?爭執(zhí)許久無果。緊要時刻,館內走出的一位老師看過準考證,催我趕緊入內。我急忙忙奔向二樓考場,夢游一般做完了那張綜合卷。那年不考政治課,四門課程兩天就完??荚囈唤Y束,我就到研究生院所在的北大才齋向林副院長、招辦李主任分別陳情,陳情的唯一目的,就是爭取讀書機會。我說:如果我今年考得比較好,或者考得很不好,就作罷;如果我的成績離分數線就只差一點兒,請把準考證錯標考試時間的因素考慮進去。林副院長端詳著準考證說:荒唐,這姜某某簡直拿考生的前途當兒戲!李主任看過準考證說:“情況屬實,可以考慮。
1980年代的北大校園
幸而,筆試成績出來,在四十余位考生中,我名列前茅;面試成績也出來了,我的名次依然在前。那年世界文學專業(yè)招收十人,我篤定自己上榜無疑。等呀等,結果卻是:一位分數靠后的女生被俄蘇文學研究方向錄取,我則名落女生。到此,按古人的斯文表達,我就算春闈報罷。多少期待,轉頭成空。帶著滿腔疑惑,也帶著游絲一般的奢望,我數次撞進俄語系李老師的家門,也撞進他的辦公室。
李老師向我解釋:據西語系姜主任說,你在考前向她咨詢期間,試圖套取她手中掌管的考題;而且她發(fā)現你在答卷上做有特殊記號,有向判卷老師作出暗示的嫌疑。本來精神十分緊張的我,霎時被這黑色幽默整樂。我不無唐突地說:這樣的說辭也值得采信?我向他強調了準考證被錯標時間之事,并言明考后已向研究生院陳情。他話鋒一轉,嚴肅地說:你在考試中存在一些政治問題。那時雖已改革開放,我也拈得出此話的份量。我不明白:那張專業(yè)考卷上的大題,是論述陀思妥耶夫斯基所著《罪與罰》中拉斯科尼科夫的形象,論述肖洛霍夫所著《一個人的遭遇》,會存在什么政治問題?他具體地提出:在面試中,你崇尚現代派,看法膚淺;你否定蘇聯(lián)文學不應該,美國當代除了海明威還有誰,而蘇聯(lián)有艾特馬托夫、拉斯普京、阿斯塔菲耶夫等等世界性的作家;你對高爾基的《母親》評論不當;你對文藝與政治的關系談得也不當。等等。我表示:我雖然比較欣賞現代派,也并沒有全盤否定蘇聯(lián)文學,否則我報考俄蘇文學研究方向干嗎?
那一日,在李老師家狹窄的門廳里,我懇求他寬諒,懇求他賜給我上學的機會。他雖然始終保持著親切、理性、平和的學者風度,卻絕不吐口。他主動道及:今年錄取的那位女生來自邊疆,假如落榜,就得回去;你在學校已經有了安穩(wěn)工作,不上研究生也無妨嘛。他還好整以暇地與我論起了學問,說:曹靖華、季羨林、金克木等先生多了不起,能寫論文,能搞翻譯,還能創(chuàng)作優(yōu)美的散文,真令人敬佩,真值得學習,你說是不是?
世界文學專業(yè)那年參與招生的導師共有八位。除俄語系李老師外,其他導師我也基本都聯(lián)系到了。我如祥林嫂一般,反復訴說著屬于自己的春天故事,希圖覓到調劑的縫隙,為自己尋得一線可能的生機。他們中,有的滿是同情,但無能為力;有的事不關己,態(tài)度淡漠;有的避之唯恐不及,只怕麻煩上身,少有人肯出面為一個學子的學業(yè)無辜夭折而說句公道話,調劑的事就更無從談起。我深知此事之難,因而不敢多有責怨。俄語系岳老師是八導師之一,曾與李老師一起給我們講授過“俄蘇文學史”,西蒙諾夫那首《等著我吧》,被他朗誦得蕩氣回腸,他那有頓有挫的“等著我吧,我會回來的,只是你要苦苦地等待”,曾深深感染著年少的我。他知悉我的遭遇,為我嘆惋,給了我不少體貼,使我終生銘感。我也見到了西語系王老師。我讀過她的文章,也讀過她的先生陳老師轟動一時的論著《西方現代派文學研究》,聽過陳老師在北大大階梯教室那人潮洶涌的講演,對他們深懷敬意。她家住北大蔚秀園一座公寓的一樓,陽臺外是一個袖珍花園,由疏疏落落的籬笆圍著。那天,她蹲在疏籬內,揮動小鏟,一下一下掘著松軟的泥土;我站于疏籬外,一面望著她優(yōu)雅地耕耘自己的園地,一面講述自己正在經歷的不可思議。她也負責世界文學專業(yè)的招生,顯然對我下第的內情并不陌生,只是不知準考證錯標時間的細節(jié)。她聽我說畢,停住了握鏟的手,抬起了花白的頭,和藹地安慰我,細聲地鼓勵我,要我能經得起挫折,人生的路畢竟還長著呢。我感念她的坦蕩,她的坦蕩使我明白無誤:無論如何,事情已經決定,決定了的事情絕對無法更動,我的一切掙扎都不過是白費。
1980年代的北大校園
走過寂寞備考的冬天,走過夢幻泡影的春天,不知不覺就到了夏花絢爛的季節(jié)。我寓居的北大備齋坐落在未名湖西北角上,推開二層朝東那扇全樓最大的紅木鑲邊玻璃窗,遼闊的湖面就倏然在前。往昔,懷著閑情詩韻的人們,總是灑灑落落點綴著湖畔;我則每每立于窗前,邊欣賞湖上的旖旎,邊閱讀著各樣流連光景的人們??墒悄悄?,湖冰是何時消融,岸柳是何時由嫩黃變?yōu)闈獾没婚_的油綠,柳下一片接著一片的二月蘭是何時開了又謝,都被我不經意中辜負,何等可惜!是的,路正長,我應該放下生命中一些免不掉的遺憾,放下被動體驗到的人性的多面,用黑色的眼睛去尋找生活中的光明。如果還想走學術道路,明年,外語系是不必再碰了,還是規(guī)規(guī)矩矩回歸中文系好了。
我自然就想到了北大中文系樂黛云先生,想到了在她引領下正在如火如荼展開的比較文學研究。1980年春夏之際,樂先生作為王瑤先生的助手,帶著王門研究生錢理群、趙園和吳福輝等老師在我們的“中國現代文學史”課上實習。樂先生講授的是茅盾二十年代小說中青年知識分子的形象。她鮮明若春水的眼神,她富有節(jié)奏的摯醇的充滿激情的聲音,還有她那條火焰一樣跳耀的猩紅圍巾,都給我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此后,我拜讀過她的作品,也在校園花木扶疏的小徑上與她偶遇。在我心中,樂先生固然并不算陌生;而渺如滄海之一粟的我,何曾有一日在樂先生的視野之內?
樂黛云先生于未名湖前
我不約而至,輕叩樂先生在北大中關園的家門,懷著忐忑。開門的是湯一介先生。湯先生扭頭輕喚:“樂黛云同志,你的學生找你。”樂先生應聲而出,笑盈盈將擅入的陌生失路者引入向陽的里屋。這是二老的臥室,挨窗放著一張書桌,桌上堆著書和稿紙。我踖踧而坐,開始了早已生倦的敘事,最后才囁嚅道出,明年想考樂先生的研究生。樂先生聽罷而快言:你今年的考試成績不錯,英語成績也還好,明年能否考取難說,我到研究生院試試,看今年是否還有機會,三天后你等信兒。這塵世難道真存在起死回生?那時,研究生招生工作已畢;我報考的也不是樂先生所在的中文系;而且樂先生的招生名額已滿呀!我興奮而惘然,凝視著那生動的笑顏,還有那鮮明若春水的笑眼。
第三天上午,我一早趕到辦公室,把那臺老舊的電話機朝自己盡量拉近。鈴聲響起,我立即接住,是研究生院的張?zhí)庨L。她說:經研究,我們決定補錄你為今年的碩士研究生,從世界文學研究中心的世界文學專業(yè)轉到中文系的比較文學專業(yè);我們想進行一項培養(yǎng)研究生的改革實驗:你邊工作,邊學習,等學分拿夠、論文答辯通過,可以獲得碩士學位證書,但沒有學歷文憑,你愿意嗎?“我愿意!”我應聲而答。剛放下話筒,鈴聲再次響起,樂先生爽朗帶笑說:“這回很幸運,珍惜機會吧!”孺子落井,就要死透,忽遇懷有惻隱之心、不忍人之心的仁者,終于得救。即使天語,如何能道出那一刻我心中不可言傳、甚至也不可意會的萬千感受?燕園地底涌動著一道清泉,這清泉不知源自何處,在我辦公室所在的北大德齋門前游出地面,形成一脈溪流,向東南蜿蜒,匯聚成海洋一般的未名湖。那天,我放下樂先生的電話,沿著那脈清澈見底的溪流,嗅著夾岸花草沁出的芳菲,望著在湖之洲的移自圓明園的明黃翻尾石魚,望著遼闊的綠波,朝高矗的博雅塔方向行去。
作者供圖,攝于2019年2月3日
多年以后,我讀到樂先生所撰《噩夢中的噩夢:兒女求學之路》。此文記敘的是:1977年,樂先生的女兒湯丹、兒子湯雙參加了新時期首次高考,湯丹報的是北京師范大學,湯雙報的是北京大學;緊接著,湯雙還報了中國科學院應用數學所的碩士研究生。姐弟倆分別跨過了這三個單位的錄取分數線,正待雄飛高舉,卻因湯先生在接受政治審查而折翅。第二年,姐弟倆卷土再來,湯丹報北京大學分校,湯雙報浙江大學,又陷絕境。為了乞得北大校方一紙“孩子父親的問題已作結論,不影響孩子錄取”的證明,樂先生說:“我連夜行動,到處磕頭,到處碰壁,不得要領。我后來想如果當時有個魔鬼要我出賣靈魂來換取對兩個孩子的公平待遇,我可能也會同意?!睒废壬冶贝笳修k尹主任十余次不見蹤影,最后在吃飯時將其堵在家門。樂先生說:“當時也顧不得禮貌,徑直走到他的飯桌前,聲淚俱下!他貌似和善地安撫我,說明天就到黨委去幫我開證明?!钡@份交到北京市招辦的密封文件上,寫的卻是:“父母問題雖不影響子女上學,但為可能產生的政治影響,建議不要錄取北大!”這無的放矢、貽害無窮的密件,使樂先生那“貴州邊民的野蠻斗志又復活了”。她將訴狀輾轉呈遞負責文教的副總理方毅,終于絕處逢生,方毅批示:“建議錄取在中國科技大學?!睖p拿到中科大的錄取通知書時,招生工作已經結束;湯丹也是這年年底才得入學。文章結尾,樂先生說:兒女求學的噩夢,一想起就心有余悸。她由此聯(lián)想到那些因所謂政治問題而“被擋在高等教育門外,剝奪了夢想的優(yōu)秀青年,心里更是為他們遺憾萬端”。讀罷這篇驚心動魄的文字,我深深理解了,樂先生何以在一位陌生學子落難時,會毅然出手相救。
多年以后,我的大學同窗王友琴講起她成長過程中的一件往事。她1969年和十四歲的妹妹作為知識青年到云南邊疆砍伐森林,種植橡膠樹;1977年參加高考,在云南排名文科第一,因父母的莫須有問題而落第;1979年再考,在全國排名文科第一,因父母已獲平反而進入北大中文系。在課堂上,她面對樂先生的關切,訴說了自己的家世和升學的曲折。樂先生隨后找到北大校領導,建議讓她跳級。校領導說,這沒有先例。樂先生說:79級文科狀元也只有這一個,沒有先例,就從她開一個。很快,她接到校方通知:補全課業(yè),允許跳級。結果,在上大學第三個年頭,她提前畢業(yè),考到嚴家炎教授門下攻讀中國現代文學專業(yè)的碩士學位。2022年11月17日,她在給樂先生的信中說:“那時雖然‘文革’已經過去,但是人們的精神狀態(tài)還相當壓抑。您經歷過種種苦難,……給一個不相關的學生打抱不平,您表現了那個時代幾乎難以看到的俠義風采。幾十年時光過去了,我記著這件事。因為您不但幫助我早一年畢業(yè),而且給了我精神上的鼓勵。深深感謝您!”為年輕人的前途毅然挺身而出,這在樂先生早已是化為靈魂深處的信仰。受惠于樂先生這信仰的,又豈止王友琴,又豈止我呢?
作者供圖,攝于2023年5月9日
獲得碩士學位后,我的人生又演繹出諸多離奇。最終在長輩們庇護下,我獲得了久已向往的研究席位,也獲得了一段時光的內心穩(wěn)靜。數十年來,我雖然碌碌無成,能力菲薄,但為年輕人的前途毅然挺身而出,這條樂門家法,我始終謹守不渝。而今,已是“日忽忽其將暮”的我,面對鮐背之年的樂先生,唯一可以勉強告慰的,就是這了。
2008年,北大一百一十周年校慶,中文系編纂了一部《北京大學中文系系友名錄》,這部書留下了千百系友青春的蹤跡,也是一部特殊的現代學術史。淡黃封面上,套印著古色斑斕的鳳凰圖案;封底是中文系五院門墻景觀,香藤異蔓,花團錦簇,說不盡的典雅風流,好似科舉時代的折疊金榜。編纂者給我打電話說:我們知道你在系里上過研究生,拿過碩士學位,但學校檔案館、研究生院和中文系研究生教務辦,就是查不到你被錄取的記錄。流光逝去廿二載,《北京大學中文系系友名錄》出來,在“碩士研究生名錄·1986級”那一欄,再一次,我榜上無名。
然而,真真切切,我曾經得到過上蒼的垂憐和眷顧,沐浴著人性的光輝,邁出改變命運的關鍵一步,時在1986!
(作者簡介:王達敏,1961年生于河南省鄧縣。1979年秋考入北京大學中文系,先后在洪子誠、樂黛云和孫靜三位先生指導下讀書,分別獲得學士、碩士和博士學位?,F任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兼任安徽大學文學院特聘教授、中國近代文學學會副會長、中國古代散文學會副會長。研究領域為清代和近代的文學史、桐城派。撰有《姚鼐與乾嘉學派》《中國現代化進程中的桐城派》《何處是歸處:從〈紅樓夢〉看曹雪芹對生命家園的探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