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年后,如何感受傾瀉而下的《雷雨》
1934年7月,《雷雨》劇本發(fā)表在巴金任編委的《文學季刊》,“當年海上驚雷雨”,年輕的曹禺一舉成名。90年的時光見證了《雷雨》不斷上演,成為當之無愧的經(jīng)典;但與此同時,隨著故事發(fā)生年代越來越遠,它與觀眾之間的隔膜也開始顯現(xiàn)。
經(jīng)典如何更好地進入當下生活,與當代觀眾對話?這是我們今天想要探討的話題。
——編者
對話人:
宋寶珍 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話劇研究所所長、研究員
邵嶺 《文匯報》記者
剛剛在上海東方藝術(shù)中心完成首輪演出的原創(chuàng)舞劇《雷雨》劇照 劉海棟 攝
由濮存昕導演并主演的北京人藝版話劇《雷雨》劇照 李春光 攝
90年前的爆款是如何誕生的
記者:1934年7月,《雷雨》劇本正式發(fā)表,距今整整90年。首先請您來談一談經(jīng)典是如何誕生的?
宋寶珍:曹禺寫作《雷雨》的時候,剛剛23歲。好多人奇怪,這么年輕的一個人,怎么對于家庭,對于人生,對于情感有這么深刻的感悟?這其實跟他的家庭有關(guān)。他出生三天母親就去世了,雖然繼母對他很好,但是他的奶媽在他很小的時候就把生母去世的事情告訴了他。同時他父親身上也有周樸園的色彩。生命最初就缺席的母愛,郁郁不得志、常常發(fā)脾氣的父親,成為他與生俱來的忐忑和悲哀。我們?nèi)ヌ旖騾⒂^曹禺先生的故居就會發(fā)現(xiàn),那種壓抑的氣氛,就很像周家客廳。
另外從劇本的寫作上,其實他一直對戲劇很感興趣。童年時期繼母抱著他看戲,少年時期在家中閱讀了大量的戲曲劇本,到了南開中學之后,作為張彭春的得意弟子排演新劇,閱讀了很多外國劇本,包括英文版的易卜生文集,對于戲劇的體裁已經(jīng)很熟悉了。他構(gòu)思《雷雨》的時間也很長,他的朋友陸以循回憶說,曹禺曾經(jīng)多次給他講述周家的故事,很多細節(jié)當時都已經(jīng)存在于他的腦海中。曹禺的妻子李玉茹在回憶錄當中也說,曹禺曾經(jīng)告訴她,在天津家里的小床底下,堆滿了他寫作的廢稿。由此可見,《雷雨》的出現(xiàn)不是一蹴而就,而是經(jīng)過了長時間的醞釀和反復(fù)的修改打磨而成。
記者:說到易卜生,根據(jù)資料記載,曹禺曾經(jīng)說易卜生的劇本“太像戲”,然后說自己的《雷雨》也“太像戲”。怎么理解他的這個評價?他是對《雷雨》不滿意嗎?
宋寶珍:《雷雨》確實有比較強的戲劇性。侍萍30年前被趕出周家,偏偏30年后女兒也在周樸園家做工,而那個客廳30年里被原封不動保留下來;周樸園的礦上,帶領(lǐng)工人罷工的偏偏就是30年前與侍萍一起被趕出去的兒子。
實際上,我們今天看《俄狄浦斯王》,同樣會覺得巧合太多、“太像戲”。但正是因為種種巧合以及人的無法選擇,造成了命運的玄機。曹禺早年對古希臘悲劇很感興趣,因此不可避免地受到古希臘悲劇美學的影響。當他開始創(chuàng)作劇本的時候,可能就是想寫一部很“有戲”的戲,所以用了一系列的巧合,用循環(huán)往復(fù)式的結(jié)構(gòu),讓同樣的悲劇在一代又一代身上發(fā)生。
除了《雷雨》,《原野》也是一部充滿巧合的作品。到了《日出》,他開始想要打破三一律,寫一個開放式結(jié)構(gòu)的戲。寫作《北京人》的時候,能夠明顯看出契訶夫?qū)λ挠绊?。當有評論家試圖找出曹禺所受的外國戲劇的影響,甚至暗示他有所模仿時,曹禺是不服氣的。他說自己也許是“一個忘恩的仆人”,“抽取了主人身上的金線,織了我自己的衣裳,而又不自覺”,但是,他強調(diào)的是“自己的衣裳”。
《雷雨》是曹禺的第一部作品,而且是在那么年輕的時候?qū)懗鰜淼?,他自己還是挺滿意的。劇本發(fā)表以后,很快中國留日學生、紹興春暉中學、天津孤松劇團等都排演了此劇。當時很多學生劇團、民營劇團甚至財務(wù)狀況一緊張就排演《雷雨》,因為《雷雨》永遠有觀眾,票房好。在上海的卡爾登大劇院,中國旅行劇團演出《雷雨》,起初的票房分成,劇院老板拿七成,后來發(fā)現(xiàn)場場爆滿,演了一個月以后觀眾還爭著買票要看。為了留住劇團,老板主動提出自己拿三成。
記者:為什么沒有經(jīng)過專門訓練的學生劇團也能演《雷雨》?
宋寶珍:對,這就很有意思。我們很少聽說學生劇團演《茶館》對不對?這說明《雷雨》確實有一個很好的故事。這個故事的“核”既有現(xiàn)實感,又有恒久性。
五四運動之后,對封建家長制的反抗、對家庭的反叛和逃離在知識分子中成為一種思潮。在很多進步青年看來,家束縛了年輕人的自由意志,成為年輕人的噩夢。從這個角度來說,《雷雨》符合當時時代進步的趨勢。它表現(xiàn)的就是一個封閉的家庭環(huán)境,這個家里的人永遠走不到現(xiàn)代的社會環(huán)境里來。劇中周沖有一段臺詞:“在無邊的海上……哦,有一條輕快得像海燕似的小帆船,在海風吹得緊,海上的空氣聞得出有點腥、有點咸的時候,白色的帆漲得滿滿的,像一只鷹的翅膀斜貼在海面上飛,飛,向著天邊飛”,都是向往著飛出去。包括周萍也是要到礦上去,離開這個家;繁漪也說你只要帶我離開,哪怕你帶著四鳳都行。這都是在表達對自由的向往,想要自己來主宰命運。
記者:除了符合當時的社會思潮之外,《雷雨》甫一問世就收獲那么好的市場反響還有什么原因嗎?比如跟同年代的話劇相比,它的特別之處在哪里?
宋寶珍:實際上,類似的故事當時也是有的,比如稍早之前白薇的《打出幽靈塔》。但是跟《雷雨》比起來,這些作品首先形象的典型性不夠,其次雖然故事很離奇,但是悲劇的情境不足。
《雷雨》的不同在于,曹禺對人性、對命運的不可捉摸、對人的局限性有深刻認知。他在《雷雨》的序里就寫道,宇宙是一個黑暗的坑,任憑你怎么掙扎都逃不出去。窮人在規(guī)定的社會關(guān)系當中,在規(guī)定的命運邏輯里,是跳不出自己的結(jié)局的,就像侍萍、就像四鳳。她們的悲劇命運不是一個純粹的道德問題,而是人無法打破在特定的社會環(huán)境、社會關(guān)系中命運的規(guī)定性。
周家發(fā)生的故事當然具有偶然性。四鳳和侍萍的命運是如此的相似,這就是一種戲劇性的構(gòu)思,按照藝術(shù)邏輯安排的巧合。但是在那樣的時代、那樣的環(huán)境中,如果侍萍不是進了周家,而是進了王家、李家,會不會遭遇被這個家庭的少爺始亂終棄的命運呢?那是太可能了。曹禺為了戲劇的整一性原則,讓母女倆的命運在不同時期的同一個家庭內(nèi)發(fā)生,使得整體效果更加嚴整統(tǒng)一、有戲劇性。文藝作品就是在偶然事件中反映必然性,在局部表現(xiàn)里反映整體,在人生巧合中反映普遍性。
同時《雷雨》也反映出劇作家的悲憫情懷。劇中所有人的悲劇都來自于他們想要擺脫制約而不得的困苦。他們越是掙扎,在死亡的泥沼里陷得越深。曹禺是帶著悲憫來揭示命運的殘酷的。曾經(jīng)有一部改編自《雷雨》的電視劇,讓繁漪走出了家門,跟小報記者打情罵俏,一會兒買一雙高跟鞋,一會兒買一個蛋糕,這就偏離了故事的深層邏輯。如果她能夠自由出入家門,還去愛丈夫前妻的兒子,這就是一種病態(tài),不值得同情。曹禺說繁漪為什么會愛上周萍,那是因為她生活在這樣的家庭。家在這個作品里是有象征意義的,就是曹禺說的“黑暗的坑”,繁漪正是因為深陷在這個坑里爬不出去,才會抓住周萍,把周萍當成她的引路人;周萍想要擺脫亂倫的悲劇,于是抓住了四鳳,卻鑄成了又一重更加嚴重的悲劇。
什么是悲???只有用生命去換尊嚴的時候才是悲劇。所以說曹禺對于人性的認知是很深刻的,這也是至今為止有那么多版本的《雷雨》改編,包括歌劇、電視劇、音樂劇、滬劇、舞劇等等。話劇就更不用說,幾乎全國所有的話劇團都演過《雷雨》。國內(nèi)外的演出也不少。
《雷雨》受人歡迎,還因為它有漂亮的臺詞、精彩的場面設(shè)計、一波三折的人物情感變化等。
比如繁漪喝藥的那場戲,有玄機,有張力,特別好。按說丈夫覺得妻子生病了,讓仆人抓藥、熬藥,這是一個表示關(guān)切的行為。但繁漪為什么不能痛快地喝這碗藥,而且表現(xiàn)得如此恐懼抗拒?僅僅是怕苦嗎?我分析一下劇中的規(guī)定情境:周樸園去了礦上兩年都沒回來,也沒有捎過一封家書。在繁漪跟周萍發(fā)生戀情之后,他突然回來了,這就讓繁漪和周萍都成為了驚弓之鳥。
再加上通過魯大海的臺詞講出周樸園做的那些事,隱含的意思就是,周樸園這樣一個人,真要在家里弄死個把人是很簡單的事兒。所以繁漪怎么敢喝這碗藥?但她又不能明說你這藥里是不是有毒,周樸園也不會說出自己的懷疑,雙方都端著架子,做著樣子,情感的對抗性和戲劇張力就都表現(xiàn)出來了。
最后周樸園通過讓周萍下跪來逼繁漪把藥喝下,喝了藥的繁漪憤然而去,周樸園的支配欲、威懾感已得到充分體現(xiàn)。戲還沒完,周樸園緊接著逼問周萍:“我不在家的時候聽說你很荒唐”,周萍一下就嚇蒙了。之后周樸園說:“聽說你到舞場上去跟那些舞女們鬼混,還喝醉了酒?”周萍馬上承認。這一段對話中,周樸園到底知不知道家里“鬧鬼”的事?究竟是既想保存家里人的臉面同時敲山震虎,還是真的只是想教訓一下周萍?其中也有很多值得分析的空間。
當經(jīng)典成為“熟悉的陌生人”
記者:近年來,多次發(fā)生觀眾、尤其是年輕觀眾在《雷雨》的演出過程中笑場。您怎么看這個現(xiàn)象?您前面說,它一問世就能夠在社會上受到廣泛歡迎,和五四運動的時代背景息息相關(guān)。那么過了90年,當時的時代性是不是變成了今天的局限性?《雷雨》怎樣才能走進今天的年輕人,或者說怎樣才能讓今天的年輕人走進《雷雨》?
宋寶珍:《雷雨》太深刻了,需要人生經(jīng)驗、悲憫情懷、審美觀照去對應(yīng)。而今天的人們大多已無法體會“落入宇宙的深坑”所帶來的那種苦悶。同時,現(xiàn)代社會節(jié)奏太快,這個世界又已經(jīng)如此扁平化,人們已經(jīng)少有耐心去理解復(fù)雜的人物,更沒有理解悲劇的心態(tài)準備了。
我們當然不能夠因此放棄對經(jīng)典的深刻性的理解,同時很重要但是經(jīng)常被忽視的是,要從表演上尊重經(jīng)典。我們今天看四鳳的悲劇,侍萍的悲劇,周家的悲劇,獲得的感受肯定跟八九十年前的人是不一樣的,畢竟發(fā)生了巨大的時空變化。但演員是否有能力克服時空的阻礙,把觀眾帶入悲劇情境,讓觀眾肅然起敬?如果只是照貓畫虎地走位、說臺詞,把戲往淺和薄里演,而無法表現(xiàn)出人物的內(nèi)心,無法表現(xiàn)出人物身上那令人膽寒、令人恐懼的悲劇性,那么不光是《雷雨》,換了《俄狄浦斯王》觀眾一樣會笑場。
記者:是不是可以這么理解:要讓觀眾走進經(jīng)典,表演者首先要走進經(jīng)典。
宋寶珍:對。其實就像我前面說的,《雷雨》的主題,涉及人類命運的不確定性。人能夠了解和把握的是有限的,而宇宙無限,因此產(chǎn)生的孤獨感和焦慮感,是現(xiàn)代性的重要內(nèi)涵。在這一點上,今天的人和90年前的人是共通的。當然焦慮的具體內(nèi)容和表現(xiàn)不同。這是所有跨時代的經(jīng)典都會面對的一個問題,即所謂還原到當時的歷史語境不可能了,90后00后的演員面對著90后00后的觀眾,怎么進入到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的那個情境中去呢?一方面我們要求經(jīng)典要保持它的原初的味道,要保持它美學精神上的永恒的東西,但是另一方面你也要把它演給今天的觀眾看。
記者:此時特別需要呼喚一種雙向的靠近。一方面,演出方、創(chuàng)作方、改編方要想辦法讓經(jīng)典向著今天的觀眾靠近;另一方面,受眾在觀看文藝作品的時候,不能一直抱著我要這個作品來走向我、體貼我、說出我的心聲的態(tài)度,有時候也要讓自己走向作品,去理解作品里那些跟自己不一樣的人,走進作品里那個跟習以為常的不一樣的世界。比如面對《雷雨》時,就要盡可能清空自己,全身心地去感受命運的雷雨傾瀉而下。
宋寶珍:曹禺先生是很有預(yù)見的。他在《雷雨》的序中就曾經(jīng)說過,要為周萍找到同情,不然這個角色在舞臺上就會滑稽化、小丑化。事實上,現(xiàn)在觀眾的笑場確實集中在周萍的幾場戲。周萍為什么令人同情?因為他無法選擇自己出生在一個什么樣的家庭,有一個什么樣的父親。
其實哪怕是周樸園這樣一個悲劇的締造者,曹禺也不是帶著恨意去寫,而是把他也當做一個可憐的人。他自以為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控中,可是轉(zhuǎn)瞬間整個家地動天搖。我們想一想他最開始走上舞臺、進入觀眾視線時是什么樣子,再想一想大悲劇發(fā)生之后的一場戲:周萍去杏花巷找四鳳,繁漪在后面追,周樸園一個人在房間里,外面下著雨,他說“來人”,可是沒有人搭理。周沖倒是來了,一看父親在客廳,轉(zhuǎn)身就想走。說明什么?你可能是社會上的大人物,可是在這個家庭里,在這樣一個雨夜,他是如此孤獨。如果不是懷著悲憫之情,是寫不出這樣的場景的。
還有魯大海、周沖,哪一個不是可憐可悲的人物呢?當命運的雷雨傾瀉而下,誰能躲得過呢?今天的改編者、表演者要始終對劇本的這個核心命題保持敏感,并把它凸顯出來?,F(xiàn)在的問題是,舞臺表演有時候會產(chǎn)生一個悖論,即一方面,隨著演員對人物的理解和彼此間的默契程度不斷加深,他會越演越好;但另一方面,演得太熟之后就會流于油滑,把那些細膩的、豐富的內(nèi)容給演模糊了,把復(fù)雜的人物給演簡俗了。
尤其是《雷雨》的時代背景離當下的生活越來越遠的時候,作為演員,他沉入到角色中的可能性也在變小,甚至某種程度上,他跟觀眾在用同樣的視角看待故事和角色,那就更加無法把觀眾帶入到欣賞作品所需要的規(guī)定情境中去。
再回到觀眾這一層面。確實,就像我們前面一直在討論的,《雷雨》有很多懸念和巧合,這也是“太像戲”的說法的由來。今天的觀眾見多識廣,難免會產(chǎn)生一種見怪不怪的輕慢;加上知道了故事的結(jié)局,再來看過程,實際上已經(jīng)放棄了對懸念的期待。
記者:這里就涉及到一個問題,對于今天的觀眾來說,很多經(jīng)典就像是一個熟悉的陌生人,大名如雷貫耳,也知道講的是一個什么故事,于是不再花心思去細細品味,但其實又一知半解。
宋寶珍:還有現(xiàn)在的生活節(jié)奏,讓人們更在意第一時間的爽,而不是事后再去體會余音繞梁三日不絕的余味。欣賞的淺表化和悲劇內(nèi)涵的深刻性之間,其實是有沖突感的。
但我們也要看到,至今仍有這么多版本和形式的《雷雨》在上演,這本身就證明經(jīng)典的魅力所在,說明曹禺寫的這個故事,故事中塑造的一系列人物,和它具有的悲劇美學內(nèi)涵,在今天依然對創(chuàng)作者有吸引力。
實際上,這么多年來,《雷雨》的舞臺呈現(xiàn)已經(jīng)在不斷與時俱進。就拿北京人藝的幾個版本來說,最早就是特別強調(diào)階級對立的悲劇,強調(diào)資本家周樸園對下人侍萍、資本家少爺周萍對侍女四鳳的壓迫和迫害。后來的一個版本對此有所淡化,把視線投向了造成悲劇的情感、誤會等其他因素,層次就更豐富了。
接下來,創(chuàng)作者、改編者還需要不斷地去研究思考,一方面要維護和傳承好經(jīng)典里那個最核心的東西,挖掘出經(jīng)典里那些仍然具有當下意義的東西,同時在舞臺呈現(xiàn)、在表現(xiàn)形式上符合今天觀眾的審美習慣,真正做到經(jīng)典的常演常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