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陳詞濫調(diào)一戰(zhàn)》
《與陳詞濫調(diào)一戰(zhàn)》
作者:〔英〕馬丁·艾米斯
出版社:人民文學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4年4月
ISBN:9787020185696
前言
盛韻 譯
當我在腦海中得意揚揚地計劃這本書時,一直想加一個美美的小章節(jié),就叫《文學與社會》,然后把我寫過的文學與社會的文章(我寫過F.R.利維斯、萊昂內(nèi)爾?特里林,還有不那么出名的人物比如伊恩?羅賓遜和丹尼斯?多諾霍)都收進去?!拔膶W與社會”在一段時間里人人談論,甚至有了專屬縮寫:Lit & Soc。我依稀記得“文與社”曾經(jīng)是我的長期興趣所在。但當我翻閱厚厚的手稿,只找到了幾篇文章,而且全是七十年代初寫的(那時我才二十出頭)。重讀之后,我又考慮是不是該把我這美美的小章節(jié)叫作《文學與社會:逝去的爭鳴》。然后我決定最好讓我的論點也逝去。這些文章都太急切、自負了,還很沉悶。不過起決定作用的,是“文與社”已經(jīng)死透透了,現(xiàn)在連文學評論都不見了。
那個時代在今天看來已經(jīng)遙遠得面目模糊。我曾經(jīng)在《泰晤士報文學增刊》打過工,當時就感覺到了差異,我去開編前會(好像是幫忙準備一期文學與社會專刊)時留著及肩長發(fā),穿著花襯衣和三色高筒靴(不過被我褲子的喇叭形褲腳完美遮住了)。我的私生活算中產(chǎn)波希米亞——就算不是直白的放蕩,也是嬉皮風加上享樂主義;但只要一涉及文學評論,我就非常有道德。我無時無刻不在讀評論,在浴缸里讀,在地鐵上讀;我總是把埃德蒙?威爾遜或威廉?燕卜蘇放在手邊。我對這事兒很嚴肅,當時的人都這樣。我們探討文學批評總是流連忘返。我們坐在酒吧、咖啡館里談W.K.維姆薩特和G.威爾遜?奈特,談理查德?霍加特和諾思羅普?弗菜,談理查德?波利爾、托尼?坦納和喬治?斯坦納①。大概就是在這么一個場合,我的朋友兼同事克菜夫?詹姆斯首次形成了他的重要觀點——文學評論對文學來說并非必要,但文學和評論兩者對文明來說都不可或缺。人人都同意這說法。我們覺得文學是內(nèi)核,文學評論探索其重要性并將之普及化,在文學周圍制造一種空間,從而進一步提升它。應該加一句,七十年代初有兩種文化的大討論:藝術對陣科學(或者說F.R.利維斯對陣C.P.斯諾)。也許這一文化時刻最美妙的是藝術似乎占了上風。
文學史家將之稱為批評時代。姑且說它始于1948年吧,那一年艾略特出版了《關于文化定義的幾點說明》,利維斯出版了《偉大的傳統(tǒng)》。何時終結的呢?野獸派的回答是一個四字母的詞:OPEC(石油輸出國組織)。六十年代你只要十先令就能湊合一個禮拜,在別人家地板上借宿,靠朋友施舍,“唱歌換晚飯”。然后突然間,一張公交車票就要十先令了。油價高漲,先通脹后滯脹,文學評論立刻成了有閑階級庸俗廉價的玩物之一,我們得學著沒有它也能過。反正我就這么覺得。但現(xiàn)在回頭看,文學評論一早就注定在劫難逃。不管旁人是否看得明白,它的基礎是階層和等級,它只關乎有才的精英。當民主化的各種力量齊齊助推,任他高樓大廈也會化成商粉。
那各種力量在我們的文化中強勢無敵,繼續(xù)推啊推。它們現(xiàn)在撞上了天然屏障。誠然,有些避難所被證明是可以沖垮的。你沒有才華就可以變富(買個彩票說不定就能中個長久沒人領獎而積累的大彩),你沒有才華也可以出名(放下身段去上電視綜藝節(jié)目——那種書呆子看的冷門知識競賽,這可比殺死一個名人繼承其光環(huán)的老法子要好多了),但你沒有才華是沒法當才子的。所以,才華必須滾蛋。
現(xiàn)在文學評論幾乎完全被限制在學院里,靠用行動反對經(jīng)典來反對才華。好好研究華茲華斯的詩歌在學院里可不能保證晉升,但研究他的政治立場就可以——比如他對窮人的態(tài)度或是他對拿破侖的下意識“評價”,要是你能徹底忽略華茲華斯,而去研究他同時代的那些被(公正地)遺忘的人物就能升得更快些,所有這些都讓經(jīng)典被靜悄悄地、一步步地蠶食了。只要打開互聯(lián)網(wǎng)你就會發(fā)現(xiàn),在這行當?shù)牧硪粋€極端,人人都成了文學評論家,至少也是個書評人吧。民主化造成了一種不可讓與的增益:情感的平等化。我記得戈爾?維達爾之前就說過這話,沒有嘲笑,而是帶著生動的懷疑。他說,現(xiàn)如今,沒有誰的感情比其他人更真,所以也沒有誰的感情比其他人更重要。這是一種新的信條、新的特權。這種特權在當下書評寫作中比比皆是,不論在網(wǎng)上還是文學雜志上。書評人鎮(zhèn)定地翻開一本新小說或是無名之輩的新詩集,心存戒備地慢慢進入小說的節(jié)奏,然后看自己會受哪種刺激,是舒服的還是不舒服的。這一接觸的結果會形成書評的素材,完全不用提小說背后的東西。我恐怕,小說背后的那個東西就是才華,還有經(jīng)典和我們稱之為文學的知識體。
可能有些讀者會產(chǎn)生一種印象,覺得我在惋惜事情的走向。并不是。只有閑到蛋疼的人才會惋惜當下,惋惜已經(jīng)發(fā)生的事情。不論你喜歡與否,現(xiàn)實是無可避免的。我已經(jīng)七十多了,經(jīng)?;奶频每尚?,還有屬于我們的種種“謬誤”和我們的七型(對利維斯的圍攻實在荒謬,他最尷尬的難道不是把 D.H.勞倫斯當成清醒的楷模嗎)。情感的平等主義則比較難攻擊。某種意義上我也尊重它,但它總有種虛幻的蒼白之色。它是烏托邦,也就是說現(xiàn)實無法去支撐它。不過,這些“感受”也很少是純粹的,它們總是摻雜著群體意見和社會焦慮、虛榮、斤斤計較,以及一切使人為人的東西。
文學的歷史性弱點之一,就是它作為研究對象,從來不夠難。對那些被壓垮的書評人和文學批評家可能是頭一回聽到,但千真萬確。于是有了種種提升它、將之復雜化、系統(tǒng)化的嘗試。與文學互動很容易,人人都能參與,因為詞語(不像調(diào)色板和鋼琴)過著雙重生活:我們都會說話。于是不出所料,個體感性強勢介入,同樣不意外的是,文學比化學或古希臘研究更迅速地滾進了民主化大潮。但從長遠看,文學會拒絕平均化,回歸等級制。這不是什么純文學作家的清高決定,而是時間的判決,時間會把能傳世的文學和不能傳世的區(qū)分開。
讓我再來一個擴展明喻。文學是一個大花園,二十四小時向所有人開放。誰來打理它呢?嗶嘰工裝被汗水浸透的老導游、森林學家、看大門的、停車場看守,這些人如今都不見了;如果你今天看到一個官員或職業(yè)人士,他們多半穿著實驗室白大褂愁眉苦臉,來鏟平一片森林或削平一座山峰。閑逛的公眾總是一驚一乍,或抱怨或譏笑,一人一個意見。他們投喂小動物,踩在草坪上,踏進花壇里。但花園從不叫苦,它當然是伊甸園,永不墮落,無需打理。
我想提醒本書的讀者注意每篇文章末尾的發(fā)表日期,它們跨越了三十年的時光。隨著時間推移,人會變得更放松、自信,也肯定會更友善(至少看上去是)——只要避開你不喜歡的東西就行了。喜歡羞辱別人是一種年輕人的腐敗權力。當你意識到別人那么努力、那么介意、那么記仇(安格斯?威爾遜和威廉?巴勒斯哺育了我到死也改不了的吹毛求疵,肯定還有其他人至死不渝),就沒有那么起勁了。不可否認,有些評論家到了中年依舊喜歡羞辱人,我經(jīng)常好奇為何此種現(xiàn)象看上去如此不體面?,F(xiàn)在我知道了,那是羊肉打扮成羊羔肉—裝嫩。我還驚訝于自己為何要對那些試圖影響我的作家(可能是我想多了)痛下狠手,比如羅斯、梅勒、巴拉德。
讀者還需要注意引文。引文是書評人的唯一鐵證,或者說半鐵證。沒有引文,評論就是在商店里排隊時的自言自語。對文學評論的帝國主義者(尤其是瑞恰慈)而言,苦于沒有區(qū)分杰作和次杰作的工具。地表最孔武有力的文學評論家也沒有設備能判定這行詩:
那淚水通常抵達不了的最深處的思緒
(Thoughts that do often lie too deep for tears)
要好過:
一剎那間我瞥見一叢叢
(When all at once I saw a crowd)
——如果真要這么做,評論家就得說前一句包含了一個附加強調(diào)的“do”來支持詩律。反正引文就是我們所有的證據(jù)。說得理想化一些,所有寫作都是反對陳詞濫調(diào)的運動,不光反對文字的陳詞濫調(diào),也反對頭腦和心靈的陳腐。我通常會引用陳詞濫調(diào)作為批判的樣本,也會引用與之相反的清新、有活力、值得回味的文字去贊美。
2000年10月于倫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