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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宏道的適世
來源:北京晚報 | 劉誠龍  2024年08月15日09:19

公安三袁之袁宏道,典型的非典型。

說他是陶潛吧,他是范進;說他是名士吧,他又是官僚;說他是閑官吧,他又是能吏;說他是儒家吧,他又是道家;說他是知識分子吧,他又當山野村夫;說他是樂天的李白吧,他又是苦吟的杜甫;說他是靜愛僧的王維吧,他又是閑不住腳的徐霞客。

沒當官想當官,當了官想丟官;沒當隱士想出世,當了隱士想入世;搞到后來,袁宏道自己都說不清自己:“是官不垂紳,是農不秉耒。是儒不吾伊,是隱不蒿萊。是貴著荷芰,是賤宛冠佩。是靜非杜門,是講非教誨。是釋長鬢須,是仙擁眉黛?!?/p>

袁宏道把人分四類:“有玩世,有出世,有諧世,有適世”。自己是哪類?“獨有適世一種人,其人甚奇,然亦甚可恨。以為禪也,戒行不足;以為儒,口不道堯、舜、周、孔之學,身不行羞惡辭讓之事,于業(yè)不擅一能,于世不堪一務,最天下不緊要人。雖于世無所忤違,而賢人君子則斥之惟恐不遠矣。弟最喜此一種人,以為自適之極,心竊慕之。”

適世之人不可恨,很可愛。

蘇州來了位“升米公事”

《明史》是這么介紹他的:“袁宏道,字中郎,公安人。與兄宗道、弟中道并有才名,時稱‘三袁’。宗道,字伯修。萬歷十四年會試第一。授庶吉士,進編修,卒官右庶子。泰昌時,追錄光宗講官,贈禮部右侍郎?!?/p>

鄉(xiāng)試、殿試不是第一,袁宏道會試第一,中過狀元。他二十一歲時中舉人,之后赴京會試,名落孫山;落第不落志,改年再來,打了一個翻身仗,一舉沖天,沖上會試狀元。袁公先前性情無甚奇處,走的也是學而優(yōu)則仕的華山一條道。萬歷二十年(1592年)袁宏道中進士,并沒馬上授職,有三年時間,在老家詩酒唱和,浪蕩悠游。在這段時間,他貌似還招生課徒,開“高考補習班”,賺些碎銀子外快,老師二十多歲,學生三十四十五六十歲都有,社友年三十以下者“奉其約束,不敢犯”,三十以上者,可能偶犯其約束了。

三年后,袁宏道赴京就職,奈何被放到地方去鍛煉。外任地方蠻好,上有天堂,下有蘇杭,去了蘇州下面的吳縣為令,這地方多好?。骸疤幪帢乔帮h管吹,家家門外泊舟航。云埋虎寺山藏色,月耀娃宮水放光。”

明之蘇州,素稱難治。蘇州這地,曾是海瑞的滑鐵盧。事情多,矛盾多,爭訟多,海瑞來此地,立志欲為圣明除弊事,最后搞得灰頭土臉,被劾退休。袁宏道來蘇州,前前后后不到兩年,竟把這里治理得井井有條,百興更興,保持了經濟好局面外,更政通人和,“中郎治吳嚴明,令行禁止,摘發(fā)如神。”他民本思想堅定,江南為明朝糧倉,產糧多,賦稅也重,袁公到任,大力改革,輕徭薄賦,簡化手續(xù),革除賦稅中的腐敗現象,把那些靠糧吃糧的官油子以及提袋子的中介全部清除,民心因此伸張,當年訴訟最多、工作最煩的征糧征稅,袁公將其關系理得很順,甚至不用官吏去催糧,“縣前酒家皆他徙,征租不督而至?!痹鞫惓?,被朝廷命名為吳縣經驗,各地推廣,宰相申時行大會小會高贊:“二百年來,無此令矣?!?/p>

袁宏道有一個外號,叫“升米公事”。意思有二:一是“獄訟到手即判”,說的是他摘發(fā)如神,百姓案子遞上來,把原告被告訴訟狀全看一兩遍,可以迅速判斷是非曲直,公平公正給予判決,原被告都無異議,“公機神朗徹,遇一切物態(tài),如鏡取影,即巧幻莫如吳,而終不得遁,故遁詞恒片語而折?!倍侵贫恕榜R上辦”制度,簡化程序,消除政事腸梗阻,百姓來衙門辦事,往往是一頓飯工夫,就已經辦畢,絕不會部門跑百遍,章子蓋一年。快字訣,不僅是行政效率,更是廉政制度,一件事馬上就辦了,官人來索賄敲詐,都沒機會。

袁宏道在吳縣行政不足兩年,“公為令清次骨,才敏捷甚,一縣大治?!?/p>

上頭也點頭,百姓也點頭,把制度定好了,把工作擺清了,一切都走上正軌,傳說中的垂拱而治,煞幾變成現實了,“私牘沒塵土內數寸,不啟。無事閉門讀書?!?/p>

沒搞懂,袁宏道做官正在妙處,卻要掛冠而去。他的理由是:

一,家中來信說祖母詹姑生病。詹姑不是袁公親祖母,他母親過世早,他是詹姑帶大的,袁公連上兩篇《陳情表》,上面一次都不批,袁公對祖母有感情確是真,但看后面行狀,這個理由還是不太成立。

二,他說自己病了,是大病,不是小病,批了假,病才有治,不批假,病就沒治。這個理由聽上去挺充分,但從后來行狀看,也是不靠譜。

辭職信編成了小冊子

袁宏道抵死要辭官,原因只有一個字:苦。他一見朋友,眼淚汪汪,喋喋不休,嘮嘮叨叨,說在官場吃了好多苦:

“弟作令備極丑態(tài),不可名狀。大約遇上官則奴,候過客則妓,治錢谷則倉老人,諭百姓則保山婆。一日之間,百暖百寒,乍陰乍陽,人間惡趣,令一身嘗盡矣??嘣铡6驹?。”(《與丘長孺書》)

“作吳令,無復人理,幾不知有昏朝寒暑矣。何也?錢谷多如牛毛,人情茫如風影,過客積如蚊蟲,官長尊如閹老。以故七尺之軀,疲于奔命?!保ā吨律虼婷C博士》)

“吳令甚苦我,苦瘦,苦忙,苦膝欲穿,腰欲斷,項欲落。嗟乎,中郎一行作令,文雅都盡。人苦令邪?抑令苦人邪?”(《致安福知縣楊廷筠》)

“人生作吏甚苦,而作令為尤苦;若作吳令則其苦萬萬倍,直牛馬不若矣。何也?上官如云,過客如雨,簿書如山,錢谷如海,朝夕趨承檢點尚恐不及??嘣?。苦哉?!保ā吨律驈V乘書》)

“一入吳縣,如鳥之在籠,羽翼皆膠,動轉不得,以致郁極傷心,致此惡病。大抵病因于抑,抑因于官,官不去,病必不痊?!保ā吨轮煲积埶纠铩罚?/span>

袁宏道甚至把官場比作了地獄,他跟老朋友羅隱南還真是這么說的:“在官一日,一日活地獄也?!?/p>

得了便宜還賣乖,那是矯情,袁宏道所訴之苦,不能說完全是矯情,也算實情。他是真不想要這便宜了。先是請假條,后是辭職信,一封又一封,袁宏道自己掰指頭數了,他一共寫了七封辭職報告,整理為一小冊,曰《去吳七牘》。

袁宏道等了半年還沒消息,袁公租了幾輛車,把老婆孩子提前送到無錫安頓,擺著一副隨時說走就走的架勢。不是想下海,不是想創(chuàng)業(yè),不是想回家侍奉祖母,他到底想干嗎呢?“弟已安排頭戴青笠,手捉牛尾,永作逍遙纏外人矣。朝夕焚香,唯愿兄不日開府楚中,為弟刻袁先生三十集一部,爾時毋作大貴人,哭窮套子也。不誑語者,兄牢記之?!?/p>

辭職信說,他去年八月就開始患病,一病半年,纏綿床榻,棺材板都做好了,看到辭職信上那“同意”兩字,比吃靈丹妙藥效果還好,“乍脫宦網,如游鱗縱壑,倦鳥還山”。袁宏道對王瀛橋說:“病是苦事,以病去官,是極樂事。官是病因,苦為樂種。弟深得意此病,但恨害不早耳?!痹玫氖鞘裁床。抗俨?,去了官,就消了病灶。

“敗卻鐵網,跳入清涼佛土,快活不可言,不可言。投冠數日,愈覺無官之妙?!睙o官果然一身輕,萬歷二十五年(1597年)早春,交接手續(xù)都沒辦完,袁宏道一溜煙跑了,直奔杭州,與一幫子友人嗨翻了——汪仲嘉,方子公,陶周望陶周臣兩兄弟,還有虞長孺虞僧孺兩弟兄。浙江文人薈萃,名流魚貫,袁公與他們共游西湖,在靈隱寺喝茶,在錢塘江觀潮,“一月住西湖,一月住鑒湖,野人放浪丘壑”,西湖淡妝,西子濃抹,總那么相宜。

吃飽喝足,袁宏道與杭州諸君,揮手告別,與陶家兄弟相伴,趕赴越中懷古,山陰賞景,詩酒風流,流連忘返,盤桓兩個來月;再赴安徽黃山,“百里黃山皆畫卷,更兼古道萬松蔥”;此后折返杭州,從朋友那里弄些盤纏,充充電,再去金陵,秦淮河畔時猶在,可見當年十三釵;乘興而去,隨后騎鶴下揚州,打卡二十四橋明月夜,找到玉人教吹簫處。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除了去無錫看望過一次老婆孩子,袁公不是在景點,就是在去景點的路上,“無一日不游,無一游不樂,無一刻不談,無一談不暢。不知眼耳口舌身意,何福一旦如此”。看了很多景,見了很多人,寫了很多帖:“所可幸者,過越,于亂文中識出徐渭,殆是我朝第一詩人;王(世貞)李(東陽)為之短氣。所可恨者,杭州假髻太闊,紹興搽粉太多,岳墳無十里朱樓,蘭亭一破敗亭子;袁中郎趣高而不飲酒,潘景升愛客而囊無一錢。其他浪游之趣,非筆所能描寫,兄見帖自當會之?!?/p>

學得心閑似水閑

袁宏道對山水真有一份癡愛,只是這種李白式漫游,很燒錢。后來他在老家公安城南購得一塊地,三百多畝,造山造林,種柳樹種竹子,種蓮藕種芋頭,取名柳浪館,“長楊萬株,柏千本,湖百余畝,荷葉田田,與行藻相亂,樹下為團瓢、茶瓜、蓮藕,取給有余?!?/p>

袁宏道身心兩閑,甚是愜意,其《詠柳浪館》云:“鶴過幾回沉影去,僧來時復帶云還”;常常迎朋送友,還跟他們吹:“山中老樹千本,修篁萬竿,頗足自快:”朋友書信問候,他告訴朋友莫惦記,一片冰心在柳浪館里,也在風景路上:“江西湖北勤來往,學得心閑似水閑。”

袁宏道回老家建設柳浪館,其實是后話。辭職吳令,浪蕩一年,游資耗盡,家里到底還有老婆孩子,都指望著他要吃飯,大哥袁宗道也訓他,不能只顧自己快活,要有家庭責任感。袁宏道于是收拾行裝,打包北上,當了順天府教授,先后升任國子監(jiān)助教、禮部制儀主事,不用征糧課稅,也不用升堂審案,這些職務都是閑差,心情很是舒暢,“教官職甚易稱,與弟拙懶最宜,每月旦望,向大京兆一揖,即稱煩劇事?!币粋€月去上一天班,一個班只用作一個揖,還覺得劇煩?袁公將此稱之為“吏隱”,“教官比知縣,畢竟心閑無事,明倫堂上不可謂非避世之地也?!?/p>

袁宏道不是只吃閑飯,還是干事的。他曾掌管掣簽選官職事,相當于人事干部。有個老吏,把持銓政,就是負責給官員寫考評,一字不止千金,少說也是萬金。老吏上下其手,忠奸顛倒,賢愚亂判,袁宏道見了,正義心勃發(fā),一舉將其拿下。他還整章建制,上疏制定年終考核百官法,上司采納,立為定則,頒布實施。

當年寧死要辭官,“自今以后,守定丘壑,割斷區(qū)緣,永不小草人世矣”,言猶在耳,何以自圓“永”字?“既求退,又不安求退,放浪湖山,周流吳越,竟歲忘歸,及計窮橐盡,無策可以糊口,則又奔走風塵,求教學先生。其趨彌卑,其策彌下,不知當時厭官何意?!碑斈臧l(fā)神經,裝瘋賣傻,要去學陶淵明,搞得飯都吃不上,自悔當年孟浪,覺前非而今是,其是其非,與陶公恰為反義。

袁宏道居廟堂能干事,能干成事,可是他又煩起來了,不日拙懶神經復發(fā),剛剛說,“卑官自覺與心安”,話才落地,又打起當陶淵明的心思:“仆宦意甚闌,又如作吳令時矣。自思口腹無幾,身世受用亦無幾,安能勞碌事此生乎?”人生吃得幾口飯呢,活得能多久呢,干嗎那么自己累死自己,“終不若山居之穩(wěn)貼也”。山居就穩(wěn)貼嗎?山居柳浪館,他也煩:“山居久不見異人,思舊游如歲。青山白石,幽花美箭,能供人目,不能解人語;雪齒娟眉,能為人語,不能解人意。盤桓未久,厭離已生?!?/p>

袁宏道開啟文學之性靈學派,還真是名實不兩乖,文人真合一。在官久,想隱居山林,居山久,想出道為官。袁公登第后十九年,三次為官,三次棄官,官心重還是隱心重?隱多宦少。熟悉的地方沒有風景,久活的地方沒有味道。

他就那么自我折騰,斯人何人?適世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