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微的神祗,溫情的人間——關于李浩長篇小說《灶王傳奇》
內容提要:通過民間道教俗神體系創(chuàng)造出虛擬仙幻與歷史現實的雙重視角,李浩的長篇小說《灶王傳奇》以真實體驗和虛幻想象相結合的方式展現了世界的本真面貌。作品充滿了道德情懷、生命智慧和幽默感,同時也揭橥了中國文化的深層結構。本文以灶王、小冠、王鳩盈這三個重要角色的命運軌跡為切入點,深入探討了其背后的象征意義,并經由對小說文本建構方式的分析,探討了作者對敘事真實的態(tài)度。
關鍵詞:李浩 《灶王傳奇》 溫情敘事 象征意義
李浩新著長篇小說《灶王傳奇》通篇文字很平民百姓,很有道德情懷,也很智慧。作者借用民間道教俗神體系,創(chuàng)造了虛擬仙幻與歷史現實的雙重敘事空間,時真時幻,亦真亦幻,似幻還真。世界表現為真實體驗與虛幻想象的擬合。當然,根底還是歷史現實,但此種虛幻空間,有如求解幾何問題中的輔助線,使前者更為窮形盡相。魯迅有言,“中國根柢全在道教”1。此說一出,堅持國民性批判者與有些道教中人,各取所需,以之為佐助自身觀點利器。然而超越肯定與否定的價值判斷,從現象層觀察,魯迅所言至少不虛:不但道教神仙的龐大官僚機構模仿人間,二者的勢利與繁瑣也別無二致。道教的終極追求本身,也是人間諸多欲望極致化的投射。無須多言,其中也摻雜了許多基于佛教的因素,因為在民間信仰的“真實”世界中,這些因素本就混為一體。
人間即鬼蜮,鬼蜮即人間。故事出之以灶王的第一“仙”稱視角,使心界、人界、仙界,奇詭想象與日用家常,始終融合無間而又若即若離,亦即亦離。書中時有對古典作品的戲仿與互文,比如《紅樓夢》家族命運的起落,《金瓶梅》日用場景的細密奢華,《西游記》中神仙世界官僚等級系統(tǒng)的錯綜龐雜與勢利。這些時隱時現的文本指涉,就使其成為了漫長而深厚的中國文學傳統(tǒng)這一“超文本”中的一個鏈接,更隱喻了人世間命運跨越時空的沉重與永恒:重復即命運。
作為“知識生產者”的灶王
那么灶王(或灶神)是誰,灶王又是什么?眾所周知,中國的道教俗神體系過于龐雜,而灶王信仰的形成與職能同樣一言難以盡述,甚至連其性質也不定,以至于紀曉嵐也不禁發(fā)問:“不識天下一灶神歟?一城一鄉(xiāng)一灶神歟?抑一家一灶神歟?……然則一家一灶神耳,又不識天下人家,如恒河沙數,天下灶神,亦當如恒河沙數?此恒河沙數之灶神,何人為之?何人命之?神不太多耶?”2而李浩正是采用了“一家一灶神”的設定,讓灶王以一個具有主體性與能動性以及豐盈的內在精神世界的個體,成為小說合格的敘事主角。
小說也大致遵循了民間對于灶王的共識,即他是微末小仙,位卑權輕,可敬信而不必看重,甚至可以糊弄。灶王不被允許、也無力介入人間事務,他唯一的職能,就是分善惡兩類如實記錄其所棲居家庭成員的言行,并于年末提交給東岳大帝管轄的七十六司(而非直接向玉帝述職,那玉帝將不堪重負)。此種初始設定,頗似人類學中的非參與的觀察者(non-participant observer),當然,實踐中灶王也逐漸以微末之力,嘗試進行參與。那么,選擇以灶王為觀察與記錄者,除了尊重民間本有的想象,也道出了世間寫作者的真實處境:因為卑微或被放逐,處在權力邊緣。如此一來,既有資格置身其中,又有理由超脫其外,獲得記錄權力機器運作及其后果的有利條件。作者曾在一個場合提及,“作家的角色就像灶王”3。實際上非只作家,每個稱職的知識生產者都應當以灶王為楷模。
然而,此種中立客觀的初始設定,很快便被善惡標準本身的模棱多變,以及良知與生活之間的復雜張力所否定。作為小說故事的背景設定,起于明代土木之變,終于奪門之變(1449—1457)前后。但它并非一般意義上的歷史小說,或者毋寧說,它是一部“歷史效果”小說。它并未鐘情于支撐宏大歷史的軍政事件本身,而是從灶王的視角,展示這些似乎遙不可及的重大事件對底層生命、對地方民間社會地震般的沖擊破壞,探究政治生態(tài)如何左右百姓的生死存亡,左右民間生態(tài)的興衰起伏。而如果沒有這些血腥暴力效果迫近自身傷及其性命,則國家之間的戰(zhàn)爭,以及高層宮廷權斗,在百姓只會是茶余飯后的傳說。對宏大歷史的再現固然可貴,對微觀世界“小人物”日常生活的探查,同樣必要,而且更為不易。因為它似乎缺少戲劇性。柴米油鹽,婚喪嫁娶,生老病死,一切似乎都是低水平的重復。
雖位列仙班,灶王也不過是隨這些事件隨機起伏的一粒塵埃。他輾轉于北方邊地的三個家庭,第一個為賣豆腐家庭,家中三人皆在土木之變的戰(zhàn)亂中被瓦剌人殺死。第二個,是集貧困與邪惡于一身的正常人倫標準以下的農家。第三個,則是隨政治局勢興衰而上下的官宦人家,生活奢靡,小兒子是浪蕩惡少。而在三者中,第一第三可謂極端案例,真正讓他動了感情放不下的,如他自己承認,只有第一個人家。4這一家勤謹本分,生活近于溫飽小康,代表了具有正常人間情感關系與生活追求的沉默的大多數。這些大多數人,凡庸平淡的生活,最缺乏故事性與傳奇性,而其命運,卻成為灶王的執(zhí)念。命運的不公與悲劇性,恰恰在于人畜無害善良無助的人的劫難。還是借用魯迅:“悲劇將人生的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5生當亂世,人命危淺,如輕塵棲弱草。歷來感慨,連綿不斷。而悲憫情懷,正是作者替那些最邊緣最底層身受其苦卻無力為自己發(fā)聲者的呼喊。
向內求:外道內儒的求索者
灶王的求索之旅,同時也是一個對超越性的正義秩序逐漸幻滅的過程。首先,小冠一家人畜無害,卻連同眾多百姓慘死戰(zhàn)火,這本身便是對“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承諾的嘲諷。此處起作用的并非善惡之理,而是權秉之力,生靈涂炭或許只緣于帝王的隨性之舉。董姓田家父親早年為匪盜,晚年癱瘓在床,對人詈罵不斷,以至于溫文的灶王也不禁破戒口出惡語。這個前匪盜生命得以不斷延續(xù),而侍奉他的兒媳卻早死。而曹府自上至下的惡行惡言,在數年內不妨礙其尊容顯赫,以至于灶王保存負面記錄的壞罐很快裝滿。有神的世界秩序,與無神的世界秩序,呈現為同樣赤裸裸的罪惡橫行。現實與道德戒律的矛盾,成為生存之荒誕感的來源:信仰是一個騙局。
而更大的幻滅,來自他運送這些記錄去東岳七十六司交付,以及天堂赴宴的過程。在經歷種種官僚衙門刁難完成人間善惡記錄的交付之后,灶王偶然間卻在斗母宮發(fā)現,天下灶王經年悉心制作的海量記錄,被有司棄置山間,任其腐朽。沒有人閱讀,沒有人核驗。真實記錄人間言行的大數據與統(tǒng)計,仿佛成了一個“為統(tǒng)計而統(tǒng)計”的儀式,除應付差事之外了無意義。而沒有了記錄,上界對人間獎懲善惡的標準確定與實施也隨之消解。非僅負責溝通天地的東岳大帝諸多衙門“不過如此”,就是天堂盛宴也“不過如此”。灶王經歷了什么?忍饑挨餓日復一日的排練,空洞無物的儀式,勢利虛偽的道界同僚。灶王更深徹的幻滅感,來源于轉世為王鳩盈的小冠,身居富貴卻沉迷于惡行,終至橫死,使一系列托關系、訪龍宮、入地獄的折騰與焦慮關切,化為笑談。拯救,在現實中也不過徒勞之舉,而更像滿足自身良知的游戲。
閱遍人間種種跌宕起伏,灶王看穿了一個無解的道德悖論:慣常以富貴獎善懲惡,而富貴生活,卻又會導致罪惡滋生。那么,善惡應該得到何種獎懲?以追求富貴為動機的“有心為善”又如何評價,如此揚善懲惡,是否必然好于泯滅善惡,一切順其自然?這似乎隱約呼應了老子的的告誡:“天下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如果使善成為天下追逐的目標,則本身就已經是惡。這是小說的“哲學時刻”,灶王沒有給出解答,也似乎是無解之謎。如果追問,只能說,人性如此,神仙也無能為力。
但問題不在于幻滅,而在于幻滅之后的選擇?;脺缭谒砩?,沒有使其心灰意冷,卻出乎常規(guī)地導致了行動。本來謹小慎微、嚴守本分的他,由于對小冠命運的關切,不再安于做一個無動于衷的超然觀察者與記錄者。他以微末之軀,巧妙地撬動了神界的權力板塊,最終達成了使小冠進入輪回體制的目的。這是一個小角色對于龐大的官僚機器的戰(zhàn)爭,是幾乎不可能的任務,而他完成了。然而他始終游離于權力網絡的縫隙,而沒有加入追逐權力的游戲。那么,此種選擇的心理動機、道德使命感的終極來源何在?可能還是要向內尋求。
世間的所謂傳奇,更多是旁觀者的想象,而非當事者的經驗感受。從灶王上天入地下水所經歷的種種看去,更多的是卑微與瑣碎、機巧與勢利。沒有理想的光芒,沒有神圣的恩典。作為灶王,他需要遵循無數清規(guī)戒律,需要遵循現實原則,去花面迎逢,見機行事。但他外圓內方,始終將良知作為最內在的精神本源,故能上天入地,而不迷失自我本來面目,不失其赤子之心。即使無所事事,也能慎獨,自己做自己的灶王。雖然他謹守告誡,不觸及前世作為書生的記憶,但這位道教系統(tǒng)的灶王,內核仍是一個純然儒生,只是他已經脫離了功名利祿欲念束縛、不向外求而以自省和良知的“內曜”7為圭臬而已。內曜即是內在的光輝,可說是陸王心學的機微,凡俗生存的精神性的真正本源。
從小冠到王鳩盈:命運的叛徒
或許是為簡化人物社會關系,作者沒有像書中其他灶王一樣,為灶王安排家眷子嗣,從而使他能夠來去自由,了無牽掛。這種方便的安排,或有對家庭文化與個體自由的思索,也未可知?;蛟S作為一種心理補償,年幼的豆腐店家六歲孩子小冠以及重生之后的王鳩盈,實際上逐漸扮演了灶王兒子的角色,而王鳩盈對此也了然于心。正是拯救慘死于戰(zhàn)火的無辜小冠的善念,成為灶王開啟上下求索之旅的第一推動力。他想彌補造化,拯救無辜,安撫良知,動機簡單而強大。
作為被拯救對象,小冠或王鳩盈的故事其實很簡單,他未及成人便在戰(zhàn)亂中殤亡,在其處于生死之間時,以“中陰之身”與灶王一起救活了渡劫的龍王,卻也錯過投生的正當途徑。灶王的一切努力,便是避免他成為孤魂野鬼。面臨選擇時,他在地獄中不顧壽數短暫而選擇生于富貴人家,再生之后成為惡少王鳩盈,也得以保留前生記憶,能見鬼神。記憶成為他加諸自身的一個詛咒:他作為王鳩盈的生活,因此不是一張可以任意揮寫、充滿無限可能的白紙。
王鳩盈的前世是一個創(chuàng)傷,今生則是一個復仇。如他自己與灶王交代的,在作為小冠的六年短暫生涯中,他經受了不少侮辱與輕視。重生之后,他甚至拒絕灶王稱他為小冠,就是要回避前世記憶的創(chuàng)傷與恥辱。小說借自佛教的民間信仰中轉生時必須經過奈何橋、喝孟婆湯的設置,具有甚深的心理學內涵。雖然今生命運承受前世因果,但對于輪回中的當事者而言,這些是不可知的。必須斬斷前緣,將記憶清零,才能重新來過,建立全新的身份認知。如被前世記憶綁架,那么前世今生互相干涉,今生或許就只能像王鳩盈一樣,本可豐盈的生命最終成為單一的復仇工具。這也是小說所反復描述的情景。世間沒有無緣無故的惡,他的惡作劇,虐待動物,騷擾百姓,吃喝嫖賭,胡作非為,皆是為此。當然,王鳩盈并非大奸大惡,且在生命盡處有意地浪子回頭,與叛亂者談判,呈現了異樣的光采。
王鳩盈這種復仇生涯,是以自我毀滅為代價的,但卻是他出于自由意志的主動選擇。故此,他的選擇不但是毀滅,更是新生。他享受生活,縱情任性,不務功名,全因看透世相,向死而生。他寧可短壽而隨性,不愿長生而拘束。通過對自身命運的選擇,王鳩盈跳出了壁壘森嚴的龐大官僚機器為個體設置的命運軌道,放棄了循規(guī)蹈矩按部就班的世俗追求。他對命運不屑一顧,直接挑戰(zhàn)。他周圍的大多數人,甚至包括灶王在內,則對自身命運茫然無知,只能膜拜,聽任不可知的神秘力量處置。他以玩世不恭自暴自棄的行動,悠游世間,揮霍生命,短暫光耀,神秘邪性,如同彗星。惡的魅惑力,或許在此一端。
在思想與人生選擇上,可將王鳩盈看作包括葉甫蓋尼·奧涅金以及賈寶玉等在內的“多余人”譜系上的早期樣本。這些人不愿做社會機器上安分守己的螺絲釘,而是以“富貴閑人”的身份悠游世間。他尤其反感讀書,戲弄老師,實際上是在否定讀書人的生存方式:對一切均無能為力,而只知自嘲自嘆自怨自艾,充滿壓抑感。有清醒認知,而沒有足夠的行動能力,這不是他要的生活。仁慈悲憫的灶王,還是看透世相而不脫世相,不喜庸俗官場做派而又習慣性地與之周旋,抱樸守真,和光同塵。而王鳩盈則與之完全相反。灶王的拯救工程,本身是悲壯的,結果卻是失敗的。他對王鳩盈命運軌跡根本無力施加干預或進行左右:王鳩盈不再是、也拒絕成為孤弱的小冠。從孤弱到孤勇,是人生狀態(tài)的躍遷。但這種拯救意圖的失敗,客觀上也為一個流星般閃耀的真正自由生命的誕生,提供了契機。也正是在王鳩盈身上,灶王潛意識中深藏的“惡”的沖動(尤其在做窮困而邪惡的董家灶王時)才得以最終實現。
說來話兒長:敘事的游戲
這部小說并非循規(guī)蹈矩、“老老實實”的作品。雖名為“傳奇”,從結構上說,它卻是一個雙重文本。一重是傳奇故事本身,一重是文本生成過程中的構思、剪裁、取舍與思慮。常規(guī)寫作中,作者一般會將寫作過程中如何構思、組織材料的這些“腳手架”去除,以呈現一個盡量干凈而完美自足的文本世界,制造出閱讀的沉浸感?!傍x鴦繡出憑君看,莫把金針度與人”。作者卻將部分“腳手架”保留,使敘述本身也成為敘述對象。比如,甫一開始的《楔子》,便展現了灶王所面臨的敘事困難:說來話兒長,千頭萬緒,從何開始?但無論如何,總得有個開始。在《求見龍王》一章,又對此做了強調:有太多的線頭兒,但灶王只有一張嘴。此種做法使文本結構更具試驗性與游戲性,更可玩味:這不是歷史或現實“本身”,而是一個文本建構。讀者與文本之間的間離感由此產生。引起讀者閱讀的沉浸感,往往叫好又叫座,然而也容易使讀者誤將文本等同于“真實”或“現實”。
反映現實,追求真實,自現代以來便是文學現實主義的最高追求。如灶王所言:“上天要的就是真實。只有真實、真實、真實再真實?!比欢L期以來圍繞各種版本“現實主義”(從批判現實主義到社會主義現實主義,以及披著“寫實主義”或“歷史主義”外衣的版本)的理論紛爭與實踐也一再證明:談何容易?,F實主義問題,是藝術問題,是認知論問題,更是政治問題。對我們來說重要的是,通過小說文本的游戲性設置,作者實際上展示了意圖“復刻”般忠實再現現實的辛苦不易,若不是絕對完全不可能的話。
偏激一點說,“現實主義”首先是一種主義,“主義”的燈塔建立之后,才能照見“現實”的面目。而“主義”便涉及權力,涉及價值,涉及基于二者的品位。灶王面臨的第一個問題,就是如實記錄與已有善惡判斷之間的緊張關系:他必須如同帶判斷功能卻無偏私的監(jiān)視器一樣,但世事如何可能總是涇渭分明,而他又如何做到完全無我?其次,便是敘事的利益沖突與權力介入,這在描述小冠如何救助渡劫龍王的過程中,已經表露無遺。更為關鍵的是,現實是多維度多線程的,而敘事在特定時間點是單維度的,只能“花開兩朵,各表一枝”。加之信息量的無窮無盡,轉化為文本時,只能有所選擇、刪減、過濾,甚至改寫。確實如作者所說,作家的角色就像灶王。
小說有意地展現了敘事在再現現實中的局限,同時也就為自己卸下了一個重負。這很本分,也很明智。剩下的就是無所顧慮,以輕盈的心態(tài)用文本制造灶王版的現實。所以我們看到了章節(jié)之間事件的非連續(xù)性,時間上的跳躍,留白省略,人物命運的開放性(比如龍王的結局、灶王自己的前途、小冠的來生)。種種策略,使文本各部分互相映照,巧妙地將現實呈現為迷宮般魅惑感官心智、復雜多變的3D立體網絡。有時候,沒有交代,就是最好的交代。這種行文,可謂游刃有余,厚重而逍遙。
結 語
《灶王傳奇》這本小說,交織了多重矛盾:道德判斷與權力運行之間、個體與體制之間、規(guī)則與良心之間、拯救者與被拯救之間、命運與自由意志之間、以及敘事中的“敘”與所敘之“事”之間。它被媒體稱為“道德試驗”,卻在諸多矛盾之間保持了微妙的平衡,充滿了游戲感而避免將價值虛無化。然而不止于此,小說也是一個“思想試驗”。它試圖通過解封、重整埋藏于歷史深處的人間記錄,探討歷史事件、世俗生活、民間信仰中埋沒的深塵,卻仍讓我們“于我心有戚戚焉”的恒常的生活樣式、情感樣式、心靈樣式。要做到有思想深度又不露行跡,如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或可作為所有文學寫作的一個追求吧。
無論理論如何變更,大部分小說,還得是一個供各色人物表演游走的虛擬舞臺。這方面,李浩這本小說也不乏可圈點之處。灶王是一個具有使命感與擔當的角色,他因此才在謹守規(guī)范的同時上下求索。他神圣而卑微,瑣碎而溫暖,悲憫而有度。而小冠或王鳩盈,則具有更強的悲劇色彩。他對命運的認知理性,選擇決絕,無懼無悔,如尼采所主張:愛命運(“amor fati!”)。即使“龍?zhí)住比宋?,也讓人印象深刻。體制誠然僵化,卻也不乏忠于職守的城隍及其助理高經承,以及豪俠般鐵匠灶王等。因此,小說為我們提供了一個這樣的可能:雖然神仙的存在并沒有消弭世間的暴力惡行,也不可能絕對公正無私,但人間,仍不是一個完全無情機器化的冰冷世界。
注釋:
1 參見魯迅1918年8月20日致許壽裳信,《魯迅全集》(1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65頁。關于圍繞魯迅這一觀點的公案,參見宋聲泉:《魯迅“中國根柢全在道教”語境考——兼論五四思想史中的道教批判》,《文學評論》2023年第2期。
2 紀曉嵐:《閱微草堂筆記會校會注會評》(下),鳳凰出版社2012年版,625—626頁。
3 高丹:《李浩〈灶王傳奇〉:一場小說道德實驗》,澎湃新聞,2023年08月08日,https://m.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24151395。
4 李浩:《灶王傳奇》,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22年版,第327頁。后文所引皆出于此版本,不再一一加注。
5 魯迅:《再論雷峰塔的倒掉》,《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03頁。
6 老子:《道德真經·養(yǎng)身第二》,河上公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1頁。
7 魯迅:《破惡聲論》,《魯迅全集》(第8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5頁。
[作者單位:美國愛荷華州立大學世界語言文化系]
[本期責編:鐘 媛]
[網絡編輯:陳澤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