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中西通觀 見高識遠 ——錢鍾書《管錐編》中的駢文批評
來源:光明日報 | 于景祥 孫巍  2024年08月17日11:19

《錢鍾書集·管錐編》

錢鍾書先生的《管錐編》一書在駢文批評方面的成就是多角度的,諸如對駢文產(chǎn)生、發(fā)展、演變歷史過程的梳理,對駢文產(chǎn)生原因的探討,以及對駢文與散文關系的分析,都有超乎尋常之處。然而,經(jīng)過認真的考察和分析,我們發(fā)現(xiàn)他在駢文批評方面最突出的特色是擺脫單純的本土化局限,采取中西對比的方式進行考察和分析,進而得出客觀、通達的結論,展現(xiàn)出中西通觀的學術視野。

關于駢文的弊病,自這種文體產(chǎn)生以后,批評者代不乏人。但是,從總體上看,其批評視野絕大多數(shù)都停留在中國本土范圍之內,不僅由六朝一直到清末的古代駢文批評都局限于華夏本土之內,就連近代、現(xiàn)代、當代也罕有利用中西結合的視角來闡述這一問題的。

令人感到驚奇的是,錢鍾書在《管錐編》一書中從中國本土文獻著眼,分析駢文“常有兩疵,猶《圓覺經(jīng)》所戒‘事理二障’。句出須雙,意窘難偶,陳義析事,似夔一足,似翁折臂;勉支撐而使平衡,避偏枯而成合掌……如《雕龍》舉劉琨‘宣尼’‘孔丘’一聯(lián),其弊顯見;老手大膽,英雄欺人,杜撰故實,活剝成語,以充數(shù)飾貌,顧雖免合掌,仍屬偏枯,其弊較隱……《哀江南賦》:‘王子洛濱之歲,蘭成射策之年’,至自呼小名,充當古典,俾妃王子晉,大類去辛而就蓼、避坑而墮阱矣。兩疵者,求句之并與詞之儷而致病生厲也”(《管錐編》全漢文卷五二)。錢鍾書結合駢文創(chuàng)作實際,揭示駢文創(chuàng)作中的兩種弊病,其中一是為了在對偶之時避免偏枯而造成的合掌重出之病,二是在用典之時為了避免孤立而憑空硬湊造成的弊病。有理有據(jù),論證深刻。但是錢鍾書并沒有就此打住,而是將視野擴展到西方,進一步分析說:“西方曩日論文云:‘意初無對而強以詞對者,譬如筑垣,此邊辟窗,彼邊亦必虛設假窗,俾能對稱’,亦同病之藥言也。”(同前)中西對比,指出西方文學藝術中也有“無對而強以詞對”的現(xiàn)象,其文藝家對于此種弊病的分析、批判也適用于中國的駢文,不失為治病之良藥。

《管錐編》中就駢文的存廢問題頗有精彩之論,并且最后也進入中西通觀的視角。如全陳文卷七在論述駢散存廢問題時,歷數(shù)清代初期到中后期駢散之爭的狀況,著重介紹了清初駢文大家陳維崧對反對駢文的古文派的回擊及清中期梅曾亮與管同之間關于駢散優(yōu)劣問題的論爭,其中特別揭示“桐城派”古文家管同與駢文家阮元駢散之論皆走極端,各有偏頗。在此基礎上,自然引出自己對駢散問題的正面論述:一言駢散各有其短:駢文華而失實者如“冠玉失面”,本末倒置;而桐城派古文搖曳吞吐,也不免弄姿矯態(tài)、東施效顰、喪失本來面目之?。欢择壴~偶語及其使事用典由來已久,《老子》《莊子》《孟子》《荀子》一直到司馬遷的《報任少卿書》都存在這些表現(xiàn)手法,不能因此而言其用偶運典就是詞肥意瘠,古文雖然不用偶語,但是瘠意肥詞者也很多,所以關鍵不是用偶不用偶的問題;三言駢文說理論事的問題,先以劉勰《文心雕龍》、陸贄《翰苑集》、劉知幾《史通》三部說理論事的駢體著作為證,說明駢文并不短于說理論事,后以歐陽修、朱熹肯定駢文之言批駁以韓、歐之詞兼程、朱之理為其文章精神支柱的“桐城派”古文家否定駢文之荒謬,有釜底抽薪之效。最后一層,為了說明問題,錢鍾書將視野擴展到西方,中西貫通,得出更加通達的結論:“嘗試論之,駢體文不必是,而駢偶語未可非。駢體文兩大隱患:一者隸事,古事代今事,教星替月;二者駢語,兩語當一語,疊屋堆床……然而不可因噎廢食,止兒之啼而土塞其口也……駢文之外,詩詞亦尚。用意無他,曰不‘直說破’,俾耐尋味而已……《文心雕龍·麗辭》篇嘗云:‘神理為用,事不孤立’,又稱‘反對為優(yōu)’,以其‘理殊趣合’;亦蘊斯旨……培根教人輯集反對以積學練才;萊辛謂銳識深究每發(fā)為反對;或且以為行文多作反對者,其人構思,必擅辯證,如約翰生是。故于駢儷文體,過而廢之可也;若駢語儷詞,雖欲廢之,烏得而廢哉?”(《管錐編》全陳文卷七)綜合中國文學批評家劉勰、歐陽修與西方文學批評家培根、萊辛的相關論述,高屋建瓴,視野開闊,既實事求是地指出駢體文的兩大患,又客觀地指出其存在價值,特別又以劉勰《文心雕龍》中“反對為優(yōu)”、西人培根教人輯集反對以積學練才、萊辛“行文多作反對者,其人構思,必擅辯證”等等觀點為據(jù),強調對偶中反對之法的妙處;既承認駢文的末流有“濫施乖方”之弊,但是又強調“本旨固未可全非”,“不可因噎廢食,止兒之啼而土塞其口”。進而得出結論:“故于駢儷文體,過而廢之可也;若駢語儷詞,雖欲廢之,烏得而廢哉?”(同前)強調駢文雖有弊端,但是駢語不可廢除。中西通觀,見高識遠,得出的結論令人信服。

《管錐編》中評價駢文作家作品的文字相當多,其中也經(jīng)常采取中西通觀的視角,別有新意。如《管錐編》全齊文卷一五關于張融《海賦》的評價與分析就是如此:“融賦曰:‘照天容于鮷渚,鏡河色于魦潯,括蓋余以進廣,浸夏洲以洞深,形每驚而義維靜,跡有事而道無心?!瘜懱焐暇拔锏褂乘幸病院C鏉5撞ㄌ裼魅酥閯佣造o,西籍中亦不期偶遭。一談藝者嘗稱古希臘石雕人神諸像,流露情感而若衷心靜穆,猶大海然,表面洶涌而底里晏定;一詩人謂人之浮生每為其究竟性靈之反,猶海面濁浪怒激而海底止水澄朗。又與張融鑄語如出一手矣?!币环矫嬉员就恋囊暯菍δ铣R代賦家張融《海賦》的描寫方法進行分析,揭示本賦通過描寫天上景物倒映水中的境界,進而展現(xiàn)人心境之法的超妙入神;另一方面又列舉西方文學作品中同類手法的運用,兩相比較,說明雖然是異域之人,相隔千里萬里,但是其表現(xiàn)手法卻如出一轍。

駢文是植根中華文化土壤的特殊文學種類,西方雖然不產(chǎn),但是其思想觀念在西方文學中也在一定程度上存在,如用典的動機,講究平衡對稱的藝術取向也是存在的。只是由于西方語言文字的特殊性,沒有形成以對偶為主體的駢體文。大體說來,在與駢文有關的思想觀念上,東西方還是可以找到相通之處,并且可以作為駢文批評的參照的,可惜的是以往駢文批評家大都忽視了這一點?,F(xiàn)在,通過對錢鍾書先生駢文批評的上述分析,可以說,為駢文批評打開了一扇新的窗口。

(作者:于景祥、孫巍,分別系遼寧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