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雞的偉大逃亡
盛夏。
清晨。
小街。
一溜兒低矮古舊店鋪。
薄霧輕籠。
小街東首路北,門面兩間,門柱斑駁,中腰刷寫“殺雞”二字,上下排布,猩紅如血。
廊檐下,一脫毛機,兩黑水桶,一長方形案板,一剁刀,一雙纖纖素手,一長剪,一光雞。
案板前,一老頭,一十歲左右的小姑娘,一地架空的雞籠、鴿籠、鴨籠、鵝籠等?;\內擠滿了不知末日將至,還在親切交談、愉快進食的家禽朋友們,其下鋪墊的黃色硬紙板上不時濺開朵朵禽糞。
案板上,那只光雞的爪尖、爪墊、雞喙、淋巴結(雞脖處)等在妙手與剪刀的“合伙”侍弄下,咔嚓咔嚓被清除。
突然,小姑娘咋呼:“阿姨阿姨,籠里有只雞跳出來了!”
女老板頭也不抬,笑道:“甭管它。”
那是多么肥美的一只錦雞啊,那是多么勇敢的一只錦雞啊,從那么狹小的雞籠口神奇地蹦出,瀟瀟灑灑地撲扇了一下華麗的翅膀,即翩然落地。
“昂然大公雞,高冠紫沉羽?!毙」媚镉|景生情,吟起了誰誰的古詩句。
只見它先左側腦袋,瞥瞥女老板,再右側腦袋,瞥瞥這邊的爺孫倆,仿佛童真的孩子打量家中來客。
女老板正一剪刀剪除了手中光雞的雞翹,然后把雞腹翻朝上,接著把剪刀從空洞(原雞翹處)往前推進,裊裊娜娜而又萬分執(zhí)著地一直往前推進,只聽得剪刀溫柔吻開骨頭的咯吱聲不絕于耳,如同快樂的歌吟。
這時,地上那雞,突然從噩夢中驚醒似的,惶惶轉了一圈,然后踮起一只腳,緊盯著女老板手中的剪刀,驚悸亂叫,咯咯咯咯……
案板上,那只光雞現(xiàn)在向全世界坦誠地、毫無保留地敞開了胸腹,切口處層次分明,內臟莊嚴排布,還冒著縷縷熱氣。
女老板的剪刀逍遙游走,雞嗉子悄無聲息地綻開,像是什么美麗的漿果裂開。個中內容物黃亮堂堂,又點綴著數(shù)縷血跡,彌散著腥膻味兒。
女老板右手一把擼干凈了雞嗉子里的內容物,它們黏黏膩膩的,左手再一把抹干凈了案板上掉落的內容物,也黏黏膩膩的,再合至右手,一捏,一握,一揚,即將一個小團準確地拋投到地上那雞的喙下。
那雞先是一記驚惶的閃避,再微側著腦袋,細細打量,發(fā)現(xiàn)原來是食物來了,它居然上前兩個大踏步,埋頭便啄食起來。
老頭笑道:“不知死活的東西。老板,你把雞喂這么飽,真是太坑人了!西街老王頭殺的雞,雞嗉子里都空空如也,他可從不提前喂雞……”
女老板笑道:“現(xiàn)在是大熱天,如果不喂水不喂吃的,好多雞養(yǎng)不到晚,即使養(yǎng)到晚也要折好幾兩秤,這可不能虧我賣雞人頭上……老王頭是個癡子,從不肯讓養(yǎng)雞戶送雞過來時自帶飼料……他不提前喂雞,那你去買他的好了,只是他老眼昏花的,剪得凈淋巴結嗎,特別是雞腹里的淋巴結,當然,吃了他殺的雞反正也不會一下子出人命……”
“自打你在東街殺雞后,你成天把‘淋巴’‘淋巴’掛嘴上——害得大家現(xiàn)在都不敢去西街老王頭那里買雞了——怪不得人家現(xiàn)在都叫你‘淋巴西施’……”
“凡吃的東西一定得處理干凈,這是對人生命的尊重!‘淋巴西施’,挺好的名兒,我喜歡!”
這時,小姑娘又喊:“阿姨阿姨,雞跑了!”
淋巴西施其時正左手按光雞脖頸,右手伸進雞腹里掏、摘、拽,抽手時手里已然滿滿當當?shù)牧?,她又笑道:“甭管它?!?/p>
這時,那只逃跑的雞,身姿窈窕地避過了雞籠、鴿籠、鴨籠、鵝籠下的禽糞,躥到了開闊地,然后振開華美的翅羽,張揚著穿越火線的無畏與豪邁,離地一米,往東一路飛翔——
殺雞鋪的東側恰是一片豇豆地,棚架高高,綠意盎然。
老頭熱心得很:“淋巴西施,我去幫你追……”
“甭管它?!?/p>
“這雞真跑了,你淋巴西施今天就要大損失了……”老頭笑道。
“不會的?!?/p>
小姑娘這時雙手合十:“小雞快跑,快到豇豆地里去……”
淋巴西施笑道:“你這小姑娘真是太善良了?!?/p>
然而,那雞在豇豆地前驀地按下了云頭,興許于它而言,眼前滿畦碧綠卻似它的生命禁地,它咯咯亂叫,紅冠亂抖,兩眼惶惶然、茫茫然……十秒之后,那雞仿佛做出了此生最偉大的決定,毅然決然轉身,一步一步往雞籠這邊跑來了。
你瞧它,體型壯碩,紫羽微攏,紅冠飄擺,步頻越來越快,步幅越來越寬,頭頸越來越昂揚,儼然找準了“雞生”正確的方向……
小姑娘愕然,老頭愕然。
案板上,光雞的雞腹被往兩邊掰開,然后一雙纖手、一把剪刀在它的腹腔壁上翩翩舞蹈。
數(shù)秒之后,淋巴西施的左手拎起了數(shù)串白色絮狀物,皆是黏黏膩膩的,卻似扯起了一面得勝的大旗,笑道:“這就是雞肚里的淋巴,老王頭如果分得清的話,他的兒子就不會死那么早了……”
老頭無語。女孩懵懂。
淋巴西施又俯身,一邊在案板旁的水桶里汰洗那只光雞的美麗胴體,一邊抬頭笑看地上那雞,滿眼山高水長,說道:“小雞乖乖?!?/p>
那雞果然很乖,徑直跑到了自家“閣樓”底下,微側著腦袋向上看,像童真的孩子在等家人開門。其時,它的兄弟姐妹們正在自家“閣樓”里愜意地品食著“美味佳肴”,笑語喧嘩。
它似乎受到了感染,也俯身就吃,連那些帶血的飼料也大口大口地吞咽下去。
老頭又要去捉,淋巴西施又道:“甭管它?!?/p>
淋巴西施操起剁刀,把手中剖好的光雞啪啪啪剁成好多小塊,再納進方便袋,遞給了老頭,說道:“老爹,下次再來?!?/p>
原木案板上又添道道刀痕和血漬。
“淋巴西施,西街老王頭現(xiàn)在可憐死了,兒子暴病死了,殺雞生意又慘淡得很,你也得給他一條活路,他可是你的前公爹。你怎知那雞會自己回來?”老頭接過方便袋,滿臉疑惑。
“他活該,誰叫他當初不管好自己的兒子,放任他在外吃喝嫖賭,我認得你,你是阿成的小姑父,哈哈哈……”淋巴西施的笑聲好似久旱的土疙瘩從崖坡一塊一塊崩落。
然后,面無表情的淋巴西施從案板那邊,不緊不慢走過來,悄悄向地上那雞靠過去。在距它尚有一米距離的時候,淋巴西施突然一弓腰,一探手,那只雞的后脊就被她牢牢按住了,伴著那雞幾聲夸張的咯咯慘叫,飛起來了好幾片美麗的羽毛。
瞥一眼滿眼都是崇拜的小姑娘,高高大大的淋巴西施握著雞的雙翅根,緩緩直起腰,仿佛一尊大神。淋巴西施一甩滿頭波浪,突然笑得花枝亂顫,丹鳳眼里卻閃爍著晶瑩淚光,說道:“現(xiàn)在我是老巫婆一個了,沒有一只雞能逃得出我的五指山,哈哈哈……”
那雞將慘兮兮的眼神投向了小姑娘,小姑娘罵道:“誰叫你不跑呢?”
淋巴西施一把拉開了雞籠口的伸縮圈,正要把雞納進去。
這時,店鋪門前北側大道上一黑色豪車十萬火急地倒駛而來,在殺雞鋪前戛然剎住,副駕駛的車窗玻璃被迅速搖下,司機的大臉登時“霸”了“屏”。是個肥得像大象一樣的中年男人,喊聲雷霆:“淋巴西施,這雞活性大,我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