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蛇:浮生》:文化自信背景下傳統(tǒng)神話的現(xiàn)代講述
由追光動畫出品的白蛇系列第三部《白蛇:浮生》(以下簡稱《浮生》)終于在期盼與壓力中公映。
期盼在于,早在2019年,系列第一部《白蛇:緣起》(以下簡稱《緣起》)就以唯美風格贏得口碑,開啟了白蛇宇宙的故事構(gòu)建。但前兩部只是白蛇故事的前傳和外傳,講述的是小白阿宣和青蛇的故事,并未直接講述正傳故事,第三部終于迎來正傳故事,自然倍受期待。
期待越大,壓力也越大,《白蛇傳》故事多次翻拍,版本眾多,觀眾難免審美疲勞,《浮生》能否給觀眾帶來新意,也令人充滿疑問。
值得欣喜的是,《浮生》把握了新時代的時代氛圍,在文化自信的背景下大力弘揚傳統(tǒng)文化,講述了一個充滿中國世俗精神的白蛇故事,并以現(xiàn)代眼光對許仙形象作了突破性的改寫與重塑,完成了一部符合觀眾需求的《白蛇傳》。
展現(xiàn)中國文化里的世俗精神
毋庸置疑,《浮生》誕生在一個國人充滿文化自信、傳統(tǒng)文化廣受歡迎的新時代:《唐宮夜宴》的火爆催生了河南衛(wèi)視的“中國節(jié)日奇妙游”系列,李白走出《長安三萬里》在春晚與觀眾互動,西安的大唐不夜城到處是穿著唐代盛裝的游客,馬面裙走入百姓生活成為春節(jié)爆款。人們對傳統(tǒng)文化的喜愛已不僅滿足于靜止欣賞,而是親身體驗并將其融入生活。《浮生》應和著時代氛圍,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做了豐富而有層次的展現(xiàn),顯示了傳統(tǒng)文化的魅力。
最突出的是中國文化里的世俗精神。
影片名為“浮生”,意為人生,卻比“人生”多了許多況味。李白說“浮生若夢,為歡幾何”,感慨的是人生短暫、轉(zhuǎn)瞬即逝;沈復的《浮生六記》記錄是日常生活,彰顯的是世俗性。在白蛇的故事中,其幻化為人與許仙共度的一生無疑是短暫的,但這短暫世俗的一生足以令其放棄數(shù)百年修行,足見其對小白意義之重。而國人想象中短暫世俗的一生足以令白蛇放棄數(shù)百年修行,又足見國人對世俗生活的看重。
《浮生》的故事背景設置在宋代臨安(今杭州),天堂般的美景與唯美愛情相交織,美得令人沉醉。澄澈的西湖,洶涌的江潮,清幽的山澗,精巧的園林在銀幕上如詩如畫,畫風也具有宋代美學風格。小白攜手許仙在九溪十八澗上空御風飛行時,場景更有航拍一般的開闊壯觀。
宋代臨安是經(jīng)濟文化高度發(fā)達的地區(qū),柳永《望海潮》說“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腥锕鹱印⑹锖苫ā?。為充分展示臨安的繁華之美,在場景上,影片在杭州地理的基礎(chǔ)上結(jié)合《清明上河圖》等資料設計了宋代臨安的市井風貌;敘事上,影片將許白故事精心安排在一年之中,以中國傳統(tǒng)節(jié)日為時間線索進行講述,推進情節(jié)的同時將宋代臨安勾欄瓦舍的市井風貌及民俗文化融入其中,以滿滿的儀式感呈現(xiàn)俗世的繁華。從許白元宵節(jié)斷橋相遇開始,寒食節(jié)、端午節(jié),中秋節(jié)、重陽節(jié)等都與人物命運相關(guān)聯(lián),吃青團、賽龍舟、喝雄黃酒、看花燈、錢塘江趕潮等民俗也一一呈現(xiàn)在銀幕之上。片中最熱鬧的是端午節(jié)龍舟賽,水面上龍舟手生龍活虎、奮勇爭先,岸上觀眾人頭涌涌、大聲喝彩。最動人的則是許白婚禮,紅燈高照,小白頭上的簪花將其襯托得分外美麗,許白結(jié)發(fā)許愿、喝交杯酒等儀式一樣不少,凸顯出中式愛情的忠貞與浪漫。這些人間煙火也是生活藝術(shù),顯示出小白“在這平常人間,平安度此一生”愿望的美好。
《浮生》充滿了日常生活的喜劇性。許白斷橋初見,剛開始是歲月靜好的浪漫,轉(zhuǎn)眼就因許仙被拉走看病而打斷,隨著許仙一次次被人拉走又一次次出來后與小白在附近偶遇,小青在旁一次次高聲說“好巧”,心知肚明的觀眾早已忍俊不禁。姐夫李公甫更是喜劇角色,說話迷之自信,初次見到小青,就忍不住打了一次狗拳(暗示其為前作的小狗轉(zhuǎn)世)。守仙草的鶴童則是兩個嘮叨的胖小孩,每每因辯論瑣碎而誤事。
影片將現(xiàn)代生活場景融入宋人生活之中,富于喜劇性的同時也令人倍感親切。忙得停不下腳的許仙像極了今天繁忙的打工人;小青被許仙姐夫催婚并安排相親一段,也是當代被催婚的年輕人的一個寫照;而法海被姐夫換上常服送去相親更是令人捧腹。
《浮生》的奇幻想象也與市井生活融為一體。白蛇系列里最令人驚艷的原創(chuàng)角色、神秘妖艷的狐妖寶青坊主承擔了重要的敘事作用:一場《西廂記》,機關(guān)設計層出不窮,主角卻是令人捧腹的丑角形象,眾人一邊驚嘆一邊發(fā)笑,小白卻被一聲聲的“假裝”驚出冷汗;小白要去昆侖山盜仙草,投身進入的是寶青坊主的博山爐;許仙要對抗法海的金毛吼,同樣是寶青坊主給了他指點。
重塑了一個理想的許仙形象
《浮生》的核心故事是小白與許仙之戀,這個眾所周知的故事如果講不好,傳統(tǒng)文化再美,視覺效果再炫,影片都不會得到觀眾認同。而對當今觀眾而言,這個千古流傳的愛情故事里有一個最大的bug:許仙一直以來都是一個軟弱被動,甚至引狼入室、背叛白娘子的形象,與白娘子為愛情不顧一切的抗爭形成鮮明對比。在傳統(tǒng)父權(quán)制文化中,觀眾對此沒有太多反對,但在女性早已覺醒以及Z世代“不再相信愛情”的今天,觀眾也產(chǎn)生了白娘子的行為是否值得的疑問。事實上,近年拍攝的一些《白蛇傳》版本也在改善許仙的這一形象,如粵劇電影《白蛇傳·情》中,許仙就在被法海困在金山寺后仍不放棄對白蛇的愛,最終感動僧人將其放回。追光的白蛇系列最初能夠得到觀眾認可,除了《緣起》制作精美,更在于阿宣有情有義、敢于擔當?!陡∩纺芊窳罘劢z滿意,也在于能否答好這個問題。
《浮生》并未回避,在影片開始就借青蛇之口提出了這個問題:
“你我苦苦修行數(shù)百年,你為他中斷修行之路,值得嗎?”
雖然小白當時直接回答了“值得”(其實當時不回答更好,因為當時她們并不知道到人間的結(jié)果會如何),但對觀眾而言,是否值得還要看許仙的表現(xiàn)。
一些評論認為《浮生》的劇情中規(guī)中矩,對故事沒有太大的改變,事實上,影片最大的突破就在于顛覆了傳統(tǒng)許仙的懦弱形象,重塑了一個與《緣起》中的阿宣相一致的、符合當代女性愛情想象的理想許仙形象。從許仙在小白面前吹奏起他“仿佛自來就知曉一般”的《何須問》旋律起,就驗證了他和阿宣的關(guān)聯(lián),喻示著他對小白的情誼。
《浮生》里許仙并不是一開始就勇敢的,作為一個治病救人的大夫,他仍然溫文善良,也仍然在端午節(jié)見到小白原形就被嚇得暈死過去,但與傳統(tǒng)許仙形象不同的是,他對小白的愛情十分明確,并且在愛情中逐漸變得勇敢起來。片中一處細節(jié)是小白為消除他的心病,帶他到花園去看(青蛇變出的)大草蛇,他一見大草蛇即一邊大叫“娘子,快跑”,一邊緊拉著小白的手逃跑;而在感覺要被大草蛇追上時,他一面大叫著“娘子,我死了”暈倒在地,一面還下意識地推開了小白,顯示出在危難中對小白的關(guān)愛和保護。有此關(guān)愛,他在法海與白蛇大戰(zhàn)時發(fā)現(xiàn)白蛇就是小白后仍然選擇站在小白一邊也就有了基礎(chǔ);他主動跟小白一起對抗法海,搶走他的法器,讓小白得以逃脫,后來更是耗盡自己的精力對抗金毛吼,真正成為了小白的保護者。
許仙由懦弱到勇敢的變化自然值得稱許,但對當代女性而言,理想的愛人不僅僅要勇敢,還要有對于愛情的明確態(tài)度,《浮生》由此出現(xiàn)了前所未有的一幕:在法海當面對許仙說出小白是妖,人妖不能相戀之后,小白決定在許仙面前現(xiàn)出原形,讓許仙自己選擇是否愛她。而許仙雖不無震驚,卻仍然堅持對小白說出了他們成婚時的誓言:“赤繩早系,白首永偕。”當銀幕上人蛇并肩共同面對法海的威壓,許仙也就完成了從懦弱男子到理想愛人的完美轉(zhuǎn)變。
《浮生》的許仙無疑是一種理想化的塑造,不少觀眾評價這一形象令人“眼前一亮”,忠實粉絲更在廣州首映現(xiàn)場為許白婚禮送上了“份子錢”(電影票)。這一形象或許會成為《白蛇傳》故事發(fā)展中的一個標志,畢竟,作為流傳千年的中國四大愛情傳說之一,《白蛇傳》雖然承載著中國傳統(tǒng)的文化記憶,但懦弱的許仙早已不能擔負起國人的愛情想象,《浮生》給了觀眾一個圓滿的解答,實現(xiàn)了這一傳統(tǒng)神話的現(xiàn)代講述。
(作者為廣州大學副教授,廣州市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