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嶺上多白云》:作為地方的嶺上與超越性的地方
熟諳地方知識的作家,總會試圖將標識個人成長的地域經驗轉化為獨屬于自己的文學地標,并從當下性和歷史性的雙重維度賦予其更具普遍性的意義。如同“高密東北鄉(xiāng)”之于莫言、“香河”之于劉仁前、“東壩”之于魯敏、“八卦洲”之于曹寇,生于金壇、長于金壇的葛安榮將與自己語言相通和情感相通的家鄉(xiāng)融入了文學創(chuàng)作之中——菱湖鎮(zhèn)(《都市漂流》《面帶笑容》)、菱湖街(《紅魚歌》)、菱湖市和藍水村(《藍水謠》)、黃風縣(《黃風醉》)、高家圩鎮(zhèn)(《紫唇》)、慕仙鎮(zhèn)(《紙花》),等等,幾乎都是以作家的生活之地亦是江南水鄉(xiāng)的金壇為書寫對象,構成了具有江南文化地理特殊性的地方性敘事。正是出于對家鄉(xiāng)的由衷熱愛,葛安榮的中篇新作《嶺上多白云》仍以嶺上村、菱湖鎮(zhèn)和金溪縣等獨具標識性的地域空間為故事發(fā)生地,通過對逝去年代、現實當下與日常生活的綜合化敘事,講述特殊年代的新故事、書寫一代人的人生抉擇、敘述不復重來的日常生活。但不論以何種角度觀之,葛安榮的小說總是充滿詩性,并體現出濃厚的鄉(xiāng)土情懷。
名不虛傳、風水好的嶺上村,“前有照(水),后有靠(山)。村前淌過一條大河,七拐八彎抵達菱湖鎮(zhèn);村后離山近,山不高,瘦長?!薄稁X上多白云》開篇就以“一條大河”將嶺上村、菱湖鎮(zhèn)、金溪縣和江東市等各地串聯起來,在錨定了某個敘事地點之后故事就由此開始講述。在嶺上村,爺爺總會給“我”(曹云龍)講嶺上山中宰相陶弘景隱居茅嶺不仕的老故事,而父親則笑話陶弘景傻乎乎,放著皇糧不吃,偏要跑到嶺上自討苦吃。此時,爺爺必會責備父親,龍眼識寶,牛眼識草,不必事事皆為戶口和供應戶。但在爺爺去世后,面對四處借糧、每天喝稀粥水的處境,父親更加堅定自己的想法,一心讓“我”走出嶺上,成為供應戶,吃上“黃糧”。正是懷揣曹家子子孫孫“供應戶接供應戶”的夢想,父親鉚足勁送“我”讀書,吃碗厚粥,少干農活,還千方百計拆散原本青梅竹馬、感情甚篤的“我”和李清梅。在菱湖鎮(zhèn),李清梅瞞著家人用她父親的供應證買二十斤米,緩解了“我”家糧食短缺的困境。而“我”在鎮(zhèn)上的糧油供應站也深刻意識到了供應戶和供應證的重要性。在金溪縣,當跟著作為菱湖鎮(zhèn)團代表的清梅去食堂蹭飯時,“我”被招待所徐副所長抓個現行而不得不補交了飯錢。此時,“我”再次深刻理解了“定量戶”“供應戶”“定銷戶”的巨大差異。在公社團干部升任無望后,李清梅選擇到縣城繅絲廠當工人,雖然聰明能干,但依舊農民戶口,無法成為供應戶。而“我”在江東師范學院中文系大學畢業(yè)后,分配到縣文化館工作,終于成為曹家的名副其實“供應戶”。然而,盡管“我”和李清梅都走出了嶺上村,生活在金溪縣,但終究因父親的反對和干預而彼此錯過,李清梅悄悄嫁了人,而“我”在父親去世后娶了農村戶口的文化館徐副館長的堂妹。
從“嶺上村”經由“菱湖鎮(zhèn)”再到“金溪縣”,《嶺上多白云》所呈現的家鄉(xiāng)故事熔鑄了作家的個人體驗和歷史記憶,通過曹云龍的奮斗人生來講述了20世紀六七十年代至八十年代的特殊時期關于生存與生活、親情與愛情、苦難與溫情的故事,既是對時代的緬懷,也是一曲青春歲月之歌。誠然,這種將“空間”和“記憶”的貫通,不反傳統(tǒng),不反套路,也未逾越地方敘事,所提供的新形式和新內容并不是很多。不過,每個人的一生都是不可復制的,每個作家重構的故鄉(xiāng)也是獨一無二的。對于葛安榮來說,他并沒有局限在某個固定地方,只提供關乎鄉(xiāng)村或鄉(xiāng)鎮(zhèn)的文學樣本,而是勇于直面更為復雜的地方性寫作。不難看到,《嶺上多白云》就是在日新月異的新時代中,主動回望那段不堪回首的歷史歲月,以綿密細實的流水日常將鄉(xiāng)村、小城鎮(zhèn)和城市多種社會形態(tài)編織在一起,書寫了在時代變革和社會轉型之中城鄉(xiāng)之間難以逾越的鴻溝、矛盾和沖突,以及兩代人之間的代際沖突、情感隔閡和觀念碰撞等具有普遍意義上的時代命題。
循著主人公與“嶺上村”“菱湖鎮(zhèn)”等之間的同構,可以見到葛安榮的《嶺上多白云》以現實生活為原點,捕捉生活細節(jié),開掘內心隱秘,回望和審視了幾代人的苦難生活和精神圖景,有著鮮明的典型價值與現實意義。可是,《嶺上多白云》打動人心的地方不在于書寫苦難,而是用情感的真實寫出了那個特殊年代的溫暖和光亮,還有超越歷史和時代的人性之美。從曹云龍的角度來說,爺爺的勉勵與期許、母親的呵護與包容、叔叔的關照和愛護、李清梅無私的奉獻與愛、徐副館長的愛才和惜才等,無不閃耀出人的質樸純真以及人性的光芒。同樣,其書寫歷史的意義不在于歷史再現,而在于在歷史展開的褶皺之中搭建起童年和成年、傳統(tǒng)與現代、鄉(xiāng)土文明和城市文明之間價值評判的敘事載體,隱含著一代人對從鄉(xiāng)村到城市的現代化進程反思。在小說中,有這樣一首詩:“山中何所有?嶺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悅,不堪持寄君?!憋@然,陶弘景棄隱出仕的書信答詩渾然天成地貫穿于小說始終,傳達出作家對生命情感和人生價值的重新體認,這也正體現了整部小說所具有的超越性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