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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花洲》2024年第2期|高嶼喬:行到水窮處
來源:《百花洲》2024年第2期 | 高嶼喬  2024年05月21日07:50

高嶼喬,北方人,在南方讀書,2000年出生,現(xiàn)居廣州。在《中國校園文學》《野草》雜志發(fā)表過小說。

男孩踩住油門,雙手緊握方向盤,身下的卡車發(fā)出低沉、均勻的轟鳴聲。他表現(xiàn)得小心翼翼,一個細微的動作都會讓這輛幾噸重的巨物蠻橫地挪動起來。

“沒問題吧?”老板把手伸進窗戶,拍打了一下方向盤,開口打斷了男孩的神游,“先下車?!?/p>

“沒多大問題,我成年,有A類駕照,也跑過兩年高速,沒有重大疾病,自己買了保險,家里也知道我跑高速,不會因為發(fā)生意外來找麻煩?!蹦泻⒙勚习蹇诒遣粩鄧姵龅臒煵菸叮坪跄軓倪@種氣味,窺見一種成年人的生活光景。

老板沒接話,伸手調整了一下后視鏡的方向,扭身走進庫房。身邊介紹工作的中間人一把挽住男孩,遞給他一根煙。兩個人站在車邊吞云吐霧起來,“背得挺熟?但你也太像貫口了。”這是男孩第一次抽煙,吸煙時他覺得自己像在用吸管啜飲一杯加土搖勻的汽水。中間人跟他講一會兒出發(fā)前抵押一下身份證、駕駛證的復印件就行。男孩覺得自己會喜歡上抽煙,總有一天會,哪怕不是今天。

“其他事情你都不用管,安心開車,到了終點拿錢走人就行?!敝虚g人記得老板對他的叮囑:“選一個新人,足夠年輕,一點腦子都沒有,這樣他才不會琢磨自己在運什么?!?/p>

“你先上車吧,別抽了?!崩习逭泻糁薪檫^去和他一起搬東西,確定男孩上車后,老板掀開紙箱,確定好藥物的數(shù)量。他和中介一人一邊,把好幾箱走私來的進口藥物放進卡車車廂,接著才叫工人進來用廉價家具塞滿整個車廂。

看著中介跟著工人忙前忙后,老板坐下點了根煙。啤酒已經放溫,喝在嘴巴里跟多含住一塊舌頭一樣。

他有些煩躁,最近妻子不知道從哪里聽來一個說法,男性站著小便時,尿液和細菌會飛濺到附近好幾米。那之后,她就要求老板必須蹲著小便。他有些郁悶,并不是因為蹲著撒尿會折損他的男子氣概,而是因為這個行為一下子把之前嚴格區(qū)分的兩件事變得模糊不清。有時他只打算小便,可一蹲下來,便意就不受控制地出現(xiàn)。

他看著坐在車座上不知所措的年輕人,跟看一只迷路了的螞蟻似的讓人著迷。他頭發(fā)薄薄地蓋在頭頂,那不是脫發(fā),而是長時間用差勁的洗發(fā)水搞壞了發(fā)質,即使如此他來之前還是理了發(fā),那幾撮修正不出形狀的毫毛被風吹得亂七八糟。

工人結束自己的工作,排著隊在中間人那里拿自己的報酬。男孩很快熟悉了自己司機的身份,打了一把方向盤將車倒退幾米,巨大的車廂輕輕晃動,接著他輕踩油門,滑動方向盤,掉轉車頭朝公路方向駛去。

老板看著卡車遠遠開走,在手機上輸入一串號碼撥了過去。他已經事先叮囑好沿路的關卡,給一輛車牌號為陜B118F6的卡車放關通行。賄賂他們花了一筆不小的費用,但相對于走私藥帶來的利潤,這點只是皮毛。

卡車上,男孩興沖沖地用手摩挲方向盤??ㄜ嚨淖桓叱鏊麑W車時所有上手開過的車,在這樣的視野里,沒有哪里高聳,也沒有何處矮周遭一頭,他所看見的每一條路都變得出奇平坦。這樣的視角讓男孩覺得他也許真能跨越好幾個省,穿行山路,最后抵達目的地。

男孩牢記在駕校時師傅教自己的標準行車姿勢,用兩只手穩(wěn)穩(wěn)操著方向盤,眼睛直視前方的同時也要留心后視鏡。但在駛上公路后不久,他開始試著松開一只手,像是剛學會自行車的少年,他剛松開一會兒,就會立刻把放在換擋桿上的手擺回原位。好一會兒后,他才習慣單手握方向盤,愉快的心情在肚子里咕嚕咕嚕翻騰。風吹拂得他像匹馬似的把舌頭伸出來。

男孩開得越來越快,在拐彎時也不再剎車,他對這輛車駕輕就熟,好像是操縱自己的手腳一般自如。在開過一段煩心的環(huán)山公路后,男孩迎來一趟筆直的干線。他不斷踩著油門,耳邊風如同旌旗鼓動。

下一秒,一輛潔白的比亞迪順著地平線出現(xiàn)在道路盡頭,男孩猛打方向盤試圖避開那輛小得可憐的白車。所幸他躲開得及時,沒有出現(xiàn)追尾??ㄜ嚊_出公路一小截,前輪陷在路邊的耕地。

有幾個老鄉(xiāng)湊過來,用手拍打車窗。男孩從昏迷中醒來,看見滿車窗的黑色手印,內心一陣陣不快。他不管不顧,重新啟動發(fā)動機,朝后猛地倒車,在老鄉(xiāng)淋漓的怒罵聲里,開出田野,駛回正道。

幾個小時后,男孩停靠在他用盡各種辦法才找到的休息站。這是他出車以來,第一次走下車。從座位上看,地面顯得如此遙遠,每一步都需要自己走,再也不見那個小小的油門,一使勁就可以自行百米。

男孩看見原本透明的車窗上此刻布滿灰色的痕跡,有些是蟲子干掉的尸體,多數(shù)是沒擦干凈的泥點。光線跟剛出生的刺猬一樣軟軟服帖,地面昏暗,一股朝上的氣流肉眼可見地匯聚,把附近的落葉卷起,在空中形成一道門軸,人穿行而過,打開大門進入新世界。

不僅是車窗車壁布滿污痕,車輪上也有蹚過泥漿時濺上的污漬,斑斑點點,像是戳破窗戶紙留下的光點。公路上,不同款式的車一輛跟著一輛從旁開過。男孩看著輪胎發(fā)了愁,他不想自己的車就這樣臟下去。

“怎么了?”一個中年人走過來問他。

“哪里有洗車的?”男孩用手背搓著窗戶上的泥垢。

“我這邊就能洗車,你把車停到里頭就行?!敝心耆松焓种附o他一個方向,男孩其實沒抬頭看,但他卻也知道該把車停到哪里。

停好車后,中年人擺了一下水管,水流順著房間里的水龍頭嘩啦啦澆在車上。男孩坐在一邊,掏出中間人給自己的錢包盤算起來,里面是這趟車所需要花費的費用。他捏出一張筆挺的百元現(xiàn)鈔,不遠處,水流順著汽車漆面被打得四面散開,那些水花仿佛一扇扇窗戶凝固在半空,黃昏的光使得水花愈顯得結實可靠,捏著錢看著水花,男孩感覺好極了。

隨著時間的推移,灰塵從車上消失不見,輪胎跟他的嘴一樣雖然布滿褶皺,但仍能反出光。男孩覺得這輛車現(xiàn)在才真正跟自己有了些許關系。

洗車后,男孩趁著黃昏的余光上了路。出發(fā)前,他打開窗戶,想模仿自己在路上見到的其他司機朝地面吐口痰,但他卻沒辦法把卡在喉嚨的痰液擠到嘴邊。洗車工以為他是在和自己道別,朝他揮起手。

出發(fā)不到一個小時,身后傳來滾滾雷鳴,快下雨了,飛蟲聚成團,仿佛灌木叢一堆一堆散落在道路兩旁。男孩有些胸悶,他打開窗透氣。潮濕的空氣被風吹得淅淅瀝瀝。風越來越大,道路被風吹得不再平靜,男孩看見后視鏡里的自己頭發(fā)跟稻草人似的蓬松起來。

雨不留情面地劈頭蓋臉下著,雨刮器也沒辦法阻止雨水簾子似的蓋住他的視野。男孩只能找個地方稍作調整,等雨小點再出發(fā)。

男孩小心翼翼沿著路邊行駛,終于看見了一個拾荒者住的破棚。他剛開到棚子前幾米,一陣大風火車般呼嘯而過,棚頂用石灰糊住的荒草混著積灰,破棚轟然倒塌。良久,男孩面前變得清晰,先是雨刮器顯露出形狀,接著面前被開出一道隧洞般的橢圓形視野。他看見了一只狗。小狗的狗爪染著血,在地面艱難地爬行。

它直直地看著男孩,眼睛里有黑色的黏稠物。雨后,天很快晴朗起來,但夜色也緊隨其后。在一片混亂的背景下,小狗淺白色的毛發(fā)尤為突出。男孩垂下腦袋,在一個眉毛耷拉的出神片刻,他決定帶著狗一起出發(fā)。

一轉眼的工夫,小狗被簡單擦拭,墊著毛巾坐在副駕駛座。車子在一座小橋邊停下,一條淺淺的河順著地勢盡本分地流淌,它在夜色里閃閃發(fā)光,仿佛低語一般,時不時浮起一層層漣漪。

男孩抱著小狗,用體溫暖著它的身體。窗外,遠處的公路正被濃霧緩緩吞噬,最后變成一縷薄紗繞著山脈。

男孩留了個窗縫,避免自己和小狗被悶死。車椅沒法調后,他只能坐著睡。有時他覺得現(xiàn)在有個伴多好,有時又覺得之前孑然一身也不錯。胡思亂想了一會兒,男孩半張開嘴,呼吸從沉重變得微乎其微。厚厚的夜晚仿佛被揪住一端不斷撕扯的毛衣,在嘶嘶的穿針引線聲里,被拆成赤裸的白晝。

第二天醒來時,小狗已經不見,窗戶的縫隙比男孩睡前要寬敞不少?;蛟S是睡著時無意摁開了窗戶,總之,昨晚還虛弱可憐的小狗,今早已經跑丟不見。

他沿著車走了一圈,確認小狗沒躲在車輪子底下。他攀上車,關緊窗戶繼續(xù)沉默地行駛。途中,他意識到干糧已經吃得差不多,他需要在中午前趕到休息中轉站。買一些食物、一些水,如果有洗車工最好。

路程不像剛啟程時開得順心,風雨后,路面散落著田埂里刮出來的雜物。中途,他還遇到幾頭羊緩步而過,白花花的毛,在陽光里閃爍著濕潤的斑點。在等待間隙,他喝了口不算冰涼的水,澆熄了內心時隱時現(xiàn)的情緒。

在正午結束前,男孩終于抵達此行第一個休息站。寬敞的停車場沒幾輛車。男孩在停車場里繞了幾圈,以往他總是隨意停車,遇到分劃成片的地方反而一時有些手足無措。最后,他決定直接把車橫著停在停車場入口旁邊,正當他預備下車時,卻看見自己擋風玻璃下站著一個女人。

他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被這樣一幕所吸引,心跳仿佛密不透風的節(jié)拍,在胸口結實地拍打著。

女人對男孩露出禮貌的一笑,接著說:“車輛需要停進車位,不能這樣擋在門口。”

女人露著牙齦微笑,嘴巴和牙床一樣粉粉的,甚至連牙齒都看上去如此柔軟。

男孩連聲應著,但在快進入停車場時他開窗跟女人講自己不知道具體該停在哪里。女人轉念一想,讓他打開側門,接著女人踩實一躍,坐進副駕駛。

“我在這做保安,也兼職收銀,總之都是雜活?!迸0查_口說,她伸手快速地扎緊一個馬尾,“你往前開,這一片都是私家車,你這種車型需要開到里面。”

男孩老老實實坐著,身后的座椅卻跟剝了皮的樹干似的,分泌出黏糊的汁液,惹得男孩后背又瘙又癢,恨不得脫了衣服在地面上打滾。良久,女人已經從車里離開,男孩一個人坐在卡車里啃餅干。突然他聽見一聲輕輕的敲門聲。他打開窗,女人遞給他一個小碗,里面裝著些炒雞蛋和涼拌菜。

“我做多了,吃不完該浪費了。你湊合吃吃,不嫌棄吧?”女人仰著頭看他,睫毛陰影仿佛箭頭,引導著男孩朝其他地方看去。

“謝謝你。你要不上來坐會兒?”男孩開口后自己都嚇了一跳。女人想了想,從車頭繞過,扳開門鎖跨步上了車。

“你這車真高,坐上來跟騎在巨人肩膀上一樣。”

短暫的交談下,男孩萌生了邀請女人和自己同行的打算。這念頭稀里糊涂就冒出來,他正打算開口,一枚石子砸在面前的車玻璃上。他往外看,一個陌生男人怒氣沖沖地往卡車方向走來。

“那是我老公,完了,肯定是他誤會了?!迸讼萝嚂r太急,身子整個跌在地面,輕飄飄的,仿佛是枝丫被風吹斷了一截。

“你別嚷嚷,多嚇人??!”女人攔住丈夫,男孩慢悠悠地轉開車窗,他才反應過來女人原來是有家庭的。

“我嚇人?你都上人家車,跟人家做飯了!”男人怒吼道。男孩注意到,他的胳膊有幾塊界限清晰,但圖樣攪在一起的文身,看起來像貼在電線桿上的小廣告。

“怎么?我做個飯,陪人家坐會兒,我就成他媳婦了?你看看清楚,那是個小孩,一個人出來跑車多不容易,怎么就不能關照一下人家?”

“關照?我看你是看上人家了!”男人的聲音在空氣里發(fā)抖,讓男孩面紅耳赤。接著,女人扯著丈夫往休息站里的一座亭子里走。

“我可沒有,我不像你,我不干那些讓人害臊的勾當!”亭子里傳來撕扯衣服的聲音,接著幾聲號令槍般的脆響后,男人沖出房間。他的臉上多出來一記紅色的耳光。男孩從沒見過這幅場景,沒忍住笑了出來。

男人拾起來一塊磚頭就要往車子上砸,男孩見狀跳下車,一腳踹在男人胸脯上,男人仿佛是接了重物,沒穩(wěn)住身子往后連退幾步才跌倒在地。女人這時候跑了出來,正好瞧見這一幕。

“上車吧,跟我走,你留在這他肯定沒你好果子吃。”男孩開口說完,女人沒做言語,低垂著腦袋爬上車。

“我操你媽的!”男人跑進屋子,不知道鼓弄什么去了。男孩被一種奇怪的感情控制住,腳底麻麻的,他爬上車,又是連退幾米,接著扭轉方向盤開出了休息站。

后視鏡里,男孩看見男人手持著一枚瓶口著火的汽油瓶沖了出來,他遠遠朝男孩丟來,可是一陣疾風把汽油瓶刮偏方向,落到一旁的草垛上?;鹧杆佘f起,勢頭不可阻擋。

“救火??!”

男孩沒有減速,而是順著山風朝遠處繼續(xù)開。身后,山頭燒起大火,滾滾濃煙彌漫,仿佛一個人焦頭爛額。

木頭燒斷的聲響順著煙圍著高山打轉,更多的動物從山上往下跑,他們急匆匆的,毛皮焦黃,像是蛋糕上凝固住的焦糖。火勢趨于穩(wěn)定。山頂上聚集著的云團散開,某個時刻,男孩看著山火將整個天空燒出個洞似的,云變得臟兮兮,仿佛泥石流倒著落到天上。不少人走下車駐足看向那著火的山頭,狹長的公路只有男孩這輛車在疾馳。

距離火災現(xiàn)場已經很遠,男孩還是一副興沖沖的樣子。他看著副駕駛上面色恬淡的女人,想跟她說說話,但他突然發(fā)現(xiàn)他做司機前的記憶正隨著時間越來越模糊。他只大概記得自己做過一段時間心理診所的實習護工。

他厭惡那些人,厭惡那些椅子在地板上發(fā)出的尖銳摩擦聲。在和醫(yī)生談話的時候,他們聊聊這個聊聊那個,根本不害怕生活本身,而是不滿意自己竟然不是世界的唯一中心。過幾個小時后,走出這間灰色調的房間,這些人會像打開的折疊椅般重新?lián)肀С恋榈榈纳睢?/p>

“你除了在停車場收費做保安,還做過什么其他工作嗎?”男孩問。

“做過很多,我刷碗、做飯、照顧孩子,有時還要陪已經記不清自己叫什么的老人聊天。”女人悄悄打量著后視鏡。

“真羨慕你,我發(fā)現(xiàn)自己最近開始忘記做司機之前的人生了。我感覺我好像一生下來就在這車上?!?/p>

“可能因為你太年輕了吧?!迸藢χ泻⒁恍?,嘴巴像脫掉的衣服,露出一枚枚牙齒。

“你別這樣講?!蹦泻⑦@才注意到,她有著一排流浪狗一樣的小牙齒。她張開嘴巴,那牙齒看起來像是一生下來就帶著的恒牙,再也沒換過。

“如果可以,你能不能在下個路口把我放下,或者,前面有個公交站,我在那里下車也可以?!?/p>

“你下車干什么?”

“我不下車做什么?和你一起送貨嗎?”

“為什么不可以,我們可以五五分,或者錢都由你來管?!蹦泻⒔辜钡每邶X不清。

“別這樣。我有我的生活,我要回到自己的生活里才行?!?/p>

女人瞇眼看著太陽,盤算著還有多久日落。

“你為什么還要回去?那都著火了,到時候全是他的責任,你要賠一大筆錢呢!而且他那樣對待你,他有尊重你嗎?”

“我會離開他,但不是現(xiàn)在,也不能是以這樣的方式?!?/p>

“你回去了他能讓你好受嗎?在你眼里,他還是你的丈夫,在他眼里你連人都不是?!?/p>

“可在你的世界里,我不也就是個女保安嗎?我們都有自己要處理的事情,在不同的領域,我們都有自己的身份?!?/p>

“那你回去能做什么?”

“如果我回去什么都做不了,那跟著你,我也什么都改變不了?!?/p>

之后,女保安仿佛是水面上彈射而過的石子,泛起漣漪之后就迅速不見。

男孩開出鄉(xiāng)道前,一直盯著后視鏡看,那時不時被樹蔭遮蔽的鏡面里,村莊和小徑被其身后龐大的平原攥在掌心。

雖然為女人的離開感到悲傷,但他也清楚自己耽誤了不少時間,繞了太多遠路。他把注意力集中在開車上,對于路上發(fā)生的事情不再關心。即使停車休息,他也絕不分神到其他事情上,他會在車里抽根悶煙,或者下車檢查輪胎有沒有破損。

夜里,男孩把車停在路邊,睡意霧似的升起來,但他不敢睡去。這幾天發(fā)生的事情遠遠超乎他的心理承受力,之后,焦慮具體成一種會被遺棄的預兆。他堅信一旦自己睡著,醒來就會被丟在路邊。這輛車似乎有了生命,自己如果不時時刻刻行駛,車子就會去找其他人替代自己。睡意變得跟色心、賊膽和惡念一樣糟糕。他中間打了個盹兒,比自己第一次手淫還內疚。

不久,車玻璃上結滿鱗片似的水痕,它們在漆黑的夜幕里閃爍,男孩關掉了車內的所有光源,除了眼前筆直的公路,一切都是漆黑的。男孩睡了過去,世界回到它本來的樣貌,始終陌生,永不顯形。

不知道開出去多遠,男孩的視線里突然多出來一條狗。它悠閑地在道路中間邁步,全然沒有顧及周遭可能出現(xiàn)的危險。

那條狗也是淺白色,男孩想起來自己最開始出發(fā)時遇上的那條小狗。懷疑的念頭剛升起就被他否定,自己這幾天沒日沒夜地開車,少說也開出去幾百公里,怎么樣的狗能追上自己?

男孩把車停到路邊,拾起來幾塊紅色紙牌用石頭壓住,當作警示牌立在卡車車尾。從后面看,他的車像是從深水里冒出來的一只紅鯉魚,在水面悠閑地吐著水泡。馬路上,男孩快跑幾步,趁著那狗完全沒有注意到他,快速彎腰俯身,伸手一撈狗就被他攬在懷里。

它靜悄悄的,貼在男孩懷里。男孩把狗帶上卡車,翻著來回看了看,它身上沒有出血的地方,不會弄臟車。那條狗一上車,立馬就跟圍巾似的把自己卷起來,它的尾巴似乎以前受過傷,軟乎乎地掛在屁股后面。男孩開出來一段路才想起自己沒把警示牌收起來,后視鏡里,那紅色鯉魚樣子的警示牌翻身入水,一擺尾就消失不見。

路途中,男孩一直在猶豫要不要帶著小狗一起。它是個不確定因素,自己需要不時領它下車拉屎拉尿,同時自己還要操心一只小生靈的死活。它像是胳膊上冒出來的一層雞皮疙瘩,讓人分不清楚好壞。男孩擔憂的不僅是狗與路途的關系,他更在意的是它會不會和上一只小狗一樣,在某個夜晚舍棄自己,獨自離開。

卡車開過一節(jié)碎石路段,車子顛簸起來,小狗隨著起伏嗚咽起來,可等男孩騰出手蓋住它的腦袋,它立刻變得安靜。意識到小狗有些受涼,男孩在一個路口走下車,第一次打開車廂里的鎖,中間人留給他的鑰匙有些生銹,他翻了翻,找出來一匹銀白色的布,蓋在小狗身上。

一些聲音遠遠地傳了過來。那是紙錢在空中炸開的聲音,在那聲音下,是細細的,仿佛骨頭斷裂一般的哭聲。那聲音再次喚醒男孩對于過去的記憶,但他只記得一些片段。他能看見一枚枚巴掌,仿佛從單元樓里甩出的掛鞭抽在自己的臉上,他也可以看到,一個龐大的男人如何在死后變成一只手掌大小的骨灰盒。他乖巧地躺在那盒子里,永遠保持微笑,像一個在做美夢的嬰兒。

他打開窗,果然一股燒紙味翻滾進來,小狗不安地在副駕駛座踩來踩去,如嗩吶演奏,男孩大笑起來,天上原本低懸著的清晰的云變得稀薄。道路一旁有一隊穿著喪服的人馬,看起來是喜喪,遺照跟牌匾似的掛在隊伍前端。他開車路過時“嘀嘀”連摁了幾下車笛,那聲響跟指印似的狠狠摁在白紙似的隊伍上,人群受驚閃開,車子呼嘯而過。

遠處山脈高低起伏,可人辱罵別人的詞匯真是比任何山都連綿不絕。他特意不加速,任由那些穿著喪服的人把遺照丟在一旁,甩起胳膊拎著腿朝自己跑來。他們一邊跑一邊罵,叫罵的詞匯讓男孩有種盯著字典的局促。男孩有些心煩意亂,腳尖使勁,順勢關上窗,一陣風聲夾緊尾巴從身邊溜走。車廂里變得安靜,小狗在搖籃似的輕輕晃動下逐漸睡去。

現(xiàn)在,長時間的駕駛并不會讓男孩感到疲憊,即使四周一片安靜,也絲毫沒有寂寞的體驗。他用手摳著自己的下巴,把一枚枚硬胡楂拔下來,有些毛孔出了血,但更多沒有。他哼唱著歌,時間像胡楂似的拔不完,永遠會在第二天醒來密密麻麻地長回他身上。黃昏里,暖陽纏繞在最遠處的山脈,鳥踩得樹杈一抖一抖的,眼前的路歪扭著,不止不息將車送向遠方,儀表盤的指針一抖一抖,顯示著還有數(shù)不盡的油供他使用,男孩快活,卻又有些憂傷。這是他第一次因為太快活而感到憂傷。

警車上交錯閃爍著藍光和紅光。警車上下來兩個警員,男孩深呼吸幾下,示意自己需要保持冷靜。

他剛從一個加油站開出來,把饅頭掰碎喂給小狗,結果剛要發(fā)車迎面看見一輛警車。他的視線沒有刻意閃躲,但警察似乎還是嗅到了車子上那股做賊心虛的氣味。男孩以為警車開走就萬事大吉,剛準備加速離開,從后視鏡里就看見那輛警車拐彎后朝反方向駛來。他坐在駕駛座,卻一下子忘了怎么開車。小狗在旁邊嗚嗚叫著。

此刻,兩個穿著警服的男人已經分別站在卡車兩端,年輕些的警員向男孩亮出證件,示意他下車接受檢查。

男孩遵從安排,但身子還是有些僵硬,他慢慢試探著走下車,不露出馬腳地趁警察在后車廂開鎖時給老板打去電話。老板跟他叮囑過,只有在遇到警察例行檢查時才可以撥打這個號碼,隨著幾聲電話鈴響,對面?zhèn)鱽砝习迨煜さ穆曇簟?/p>

“你這樣,把電話遞給警官。誰是警官?你看官銜,誰的杠多就給誰?!?/p>

之后,男孩把電話傳給警官,警官點了幾下頭,用眼睛上下打量了一番男孩,隨后支開正打算掀開白布的警員。他似乎已經猜測到那下面裝著什么了。他倆對了個眼神,什么都沒有說。

警察把駕駛證還給男孩,和他說什么事都沒有,讓他安心上路。結果下一秒,副駕駛的門被拉開,年輕警員拎著狗脖子走過來,說車上不能養(yǎng)狗。

“為什么不能?”男孩不敢看那只狗的眼睛,它在警員手上變得安靜,不像在車里一直朝自己撒嬌。

“就是不能帶著狗,這是規(guī)定,交通法懂嗎?”那只狗顯得陌生,男孩轉念想到,自己即將結束枯燥的行程,養(yǎng)狗帶狗的初衷就是解悶,如此一來自己還不必背負工作結束后如何處理狗的心理負擔。那只狗一下子成了毛衣內里的線頭,隨著警察輕輕一拔,毫無牽扯地脫身而去。

他連聲道謝,爬上車,繼續(xù)往前開。男孩覺得自從那些警察翻騰過自己的車后,車開起來順手多了。

根據(jù)地圖,自己離目的地只剩四十多公里,大概一個小時就能抵達。遠處又是一個休息站,男孩停在門口,沒開進去,站在路邊打算小解。在他正要脫褲子方便的時候,一個女人走過來讓他把車挪到外面去。這次,他沒有聽女人的話,而是先自顧自小便,然后上車裝模作樣往前開了一點,等女人走開又開回來。女人果然沒再回來,男孩倚靠著窗子在車上睡著了,半個小時后,女人拍打車窗將他叫醒,看著女人怒不可遏的模樣,男孩直接啟動引擎,一腳油門開離休息站,朝目的地駛去。

車子前進著,路面開始閃爍。下雨了,白線在擋風玻璃上顯露,將道路分成若干岔道。后視鏡像伸進肉湯的湯匙,模糊地把掛著肉汁的碗底,顯露給男孩看。

隨著城市的形狀變得越發(fā)有跡可循,這趟車程即將抵達終點。奇怪的是,男孩內心并沒有產生悵然若失的感覺,反而有種念頭,自己將繼續(xù)開下去。或許老板還會有新的工作托付給自己吧,男孩心里想。

在一個長得令人打哈欠的拐彎后,他看到老板站在一個小院子里等他。后視鏡里雨勢漸大,雨點在柏油路上嘶嘶作響。

“來了!”中間人大聲喊著,他撐著傘,老板身上有一些水漬浮現(xiàn)。

開進小院,男孩把車停下,但他沒有下來的意思。老板也并不在意這車上還有沒有人,他領著幾個跟他長得一模一樣的人走到后車廂。那是他的生意伙伴。老板拉開裹著車子的巨大幕布,然后用扳手撬開車鎖。男孩把手上的鑰匙丟到擋風玻璃前,嘴巴一撇,聽著身后鐵鏈一截截斷裂的聲音,好像是牙齒被從牙床上惡狠狠地拔掉。

“希望別傷到車子。”男孩從后視鏡看著老板粗魯?shù)膭幼?,開口說道。

“你可以下車了。等會兒我就把尾款結給你,在此之前你可以去老板的山莊里休息休息。這片有不少好東西,你開車開了這么久,得好好歇歇?!敝虚g人湊上來跟男孩說。男孩低垂著頭,他不想休息,也不愿意進什么山莊,哪里都不如車上舒服。

“這批藥不行?!崩习迳磉呉粋€年輕人說,接著他推了下眼鏡,“藥品全潮了,而且也沒有做冷藏。”

聽聞此話,剛才還倚靠著卡車的中間人慌張起來,他的確忘記了博士關于冷藏的叮囑,但自己絕對不會忘記加蓋防潮墊。男孩俯瞰著中間人,他的頭發(fā)微微顫抖,即使他躲在卡車旁邊根本吹不到風。男孩把鑰匙又揣回兜里,調整了下坐姿,鑰匙藏進更深的地方。

“我加防潮墊了?!蹦泻⒃缦肫饋碜约簭乃幤飞铣冻鰜淼你y白色軟墊,但他并不打算替中間人出言解釋。

“這批藥是需要冷藏的,我跟你們中間人講過了呀?!辈┦坑忠槐橹貜停又蠢习鍥]做答復,扭身離開。

老板扇了中間人一耳光,緊接著莫名其妙地和其他生意伙伴爭吵起來。

“這批貨的成本要分攤?!崩习褰^不會一個人承擔所有風險。

時間快速地流逝,男孩百無聊賴,他只想開車趕緊離開。

老板和其他負責人仍在彼此辱罵,企圖將責任丟到對方身上。但是牙齒還是沒辦法咬到同一排的其他牙齒,它只能鼓起勁去啃其他部位。其中一個負責人率先搞明白這點,他很快安撫住老板,在他身邊耳語,接著退到一邊,老板若有所思地走到車旁。

“車里的貨怎么成這樣了?”老板雖然仰著頭,但三角眼還是使勁往下耷拉,他時刻表明權威,擁有所有人的生殺大權。在他的注視下,男孩仿佛有一個瞬間又變回最開端時的模樣,接著他扭過頭,在后視鏡里看到自己寬闊的面孔,上面的痕跡足以讓他抗拒老板身上那種只能欺負弱者的權威。

“和我有關系嗎?我只是個送貨的?!蹦泻娪财饋?,他從自己的聲音里聽到一聲狗叫。

老板不管不顧,湊近些后連續(xù)辱罵的聲音在窗外跟碎雨點一樣響起。他裝出一副對事業(yè)充滿責任心,又對這次不負責的行動滿是失望的姿態(tài),將憤怒發(fā)泄在任何與這件事情有關的人身上。男孩對老板唯有置之不理,任其胡攪蠻纏。沒一會兒,前擋風玻璃上出現(xiàn)一層密密麻麻的雨點,這是下雨了,男孩搖上車窗,罵聲和風雨被擋在窗外。

老板沒有因為突然的雨停止荒唐的行為,反而變本加厲,開始踢踹卡車。真是糟糕的人。男孩抱怨地想,終于在老板用手敲打車窗后,男孩忍不住踩動油門開車往前挪出去幾米,希望這樣可以讓他情緒穩(wěn)定些。結果下一秒,老板徑直躺到車下,開始用手敲打著表面粗硬的輪胎。與此同時,雨刮器突然失靈,在狹窄的窗戶上擺來擺去,之前夾在縫隙里的蟲子尸體,混著穿針引線的雨點,啪嗒啪嗒順著引擎蓋掉下去,正落了老板一身。

老板大聲叫罵,同時也罵吃進嘴里的蟲子尸體。車廂里,老板的聲音仿佛被面前的雨刮器打得左右飄搖,男孩想著怎么關停這糟糕的雨刮器,怎么停止他無休無止的辱罵—唯有前進。男孩想到了答案,這答案從心里浮現(xiàn)的瞬間,便跟煮開了的沸水似的,嘩一下漫到頭頂,控制著他立刻行動起來。

男孩踩下油門,車子座位微微一蕩,輪胎從老板身上碾過,像下了一級臺階,車輕輕顛簸了一下。雨刮器動作停緩起來,叫罵聲也小了些,見有成效,他便又踩了一次油門,接著車子在第二次顛簸后,仿佛是徹底扭動了什么按鈕,世界安靜下來,雨刮器也老老實實躺在車窗底部。

男孩知道自己這一開出去,就再也不會回來了。他要一直在路上,沒油就去加油,遇山就找隧道??傊?,要一直開下去。因為只有在路上行駛,生活才有奔頭,只有在路上,人才不怕失去,也不留戀所得到的。

在這時,男孩聽見了一陣嗚嗚聲。某種力量推著他前行,這是象征著真實世界的回聲,只有少數(shù)人能聽到,它經久不息,徹夜回蕩。當一個人心智成熟的時刻,那聲音便會降臨。男孩啟動自己的卡車,隨著那嗚嗚的聲響駛進夜色。一路上,他始終注視前方,看著世上所有的路都因這淺淺的聲響又重新變得平坦寬闊。

……

選自《百花洲》2024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