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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田凌云詩歌中的抒情自覺:“撲火者、手術(shù)刀”
來源:文學(xué)報 | 張瑞洪  2024年09月02日08:16

作為青年詩人,田凌云完成了很多同代人尚未解決的抒情自覺問題。同時,在抒情自覺的背后,不斷審視、追問自我的姿態(tài),也使得田凌云將“我”這一命題從簡單的修辭化中解放了出來,這是一種難得的自主意識。

觀察當(dāng)下青年詩人的寫作思路,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抒情化”的趨向仍在持續(xù)衰退。在一個幾乎全民都在參與公共生活的時代,在一個人們每天幾乎都需要編輯發(fā)送文字、圖片的時代,按理說,今天的我們應(yīng)該首先是一個抒情者,因為在表述自身和發(fā)表評論的活動中,我們最清楚,是哪一種情感在支撐、哪一種情緒在驅(qū)動我們的言說行為。反觀當(dāng)下青年詩人的寫作,那些偏重敘事,或是在人、事、物三個向度上著重發(fā)力的詩人,依然最為受到關(guān)注,但在“情感”與“語言”的交匯處,少有青年詩人能形成一種“抒情自覺”。

這種“抒情自覺”,是在“個人化寫作”的延長線上,對“詩緣情而綺靡”這一傳統(tǒng)的有意接受。強調(diào)“緣情”的寫作思路,并非想對“緣事”的詩風(fēng)做一種反撥,恰恰相反,我始終認為“緣事而發(fā)”“言之有物”的詩作在當(dāng)下代表了健康、進步的一種文學(xué)生態(tài)。之所以對抒情產(chǎn)生新的考慮,是因為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以來對情感想象力的追求日漸稀少。正是出于對上述問題的思考,我才從詩人田凌云的詩集《母豹進化史》中讀出了一種少有的“有情”,一種“面朝自己”的努力。

《母豹進化史》分別以《救贖》《比愛更偉大的無欲》《眾生喧囂的時代》《道法自然》四輯來結(jié)構(gòu)詩人的作品。從詩題上來看,田凌云已經(jīng)很具野心,這種野心不是為了寫“大詩”“長詩”或者“大題材”的作品,在我看來,她的野心在于:在對自己的追問程度上,作者有一種近乎瘋狂的逼視。當(dāng)部分青年詩人在通過寫作來轉(zhuǎn)移自身矛盾時,田凌云已經(jīng)以數(shù)十首“真誠之作”完成了對自己的“解剖”。正如她在《自我宣言》一詩中所寫:

我從不蕭條,距離是靚麗的臉

在我虛幻的身體上躺著

說著喁喁私語,水做的夢境中

我因飛蛾撲火而成為

——燃燒不盡的森林

很難說這樣一個“撲火者”的形象是唯美的,“虛幻”“私語”“夢境”共同構(gòu)成了詩人“撲火”的前提,明知“我從不蕭條”,卻依然要“飛蛾撲火”,在《自我宣言》中,田凌云對自我的辨認,一方面借助了對身體的想象,另一方面,詩人毫不回避地指出了這種想象所帶來的危險?!肮陋殹焙汀熬融H”作為田凌云大部分詩作的詩眼,不斷被詩人引入到一個危險的向度上去??v觀詩集《母豹進化史》,不難發(fā)現(xiàn),“撲火者”的形象始終伴隨著一副虛弱的身體,而這副身體一直受累于作者對“我”的思考。與朦朧詩時代中頻頻出現(xiàn)的“受難英雄”形象不同,“撲火者”所面對的生活,是處處容易點燃的,不論是內(nèi)心的孤獨,還是表達方式的艱難,田凌云在處理這些碎片化的生活危機時,往往將其引入一種更加形而上的思考當(dāng)中。

這種對“我”的重新審視,同樣也是田凌云詩歌抒情自覺的前提。站在“有情”的立場,而非“詞語”的立場,使得田凌云的詩歌在極具個人色彩的同時,為當(dāng)代青年讀者提供了一種新的閱讀視野。正如《堅定寫作》中所說:“太多沉重之物擊敗了寫作”,詩人抒情的起點,可以說與寫作本體論和詩歌發(fā)生學(xué)是同源的。在田凌云的大部分詩作中,她都以一種直接進入命題的姿態(tài)來展開全詩。而她的詩歌命題,大多圍繞自身的困境,例如在《自我消失》《自我質(zhì)問》《自我懷疑》等詩中,作者都不同程度地塑造了一位“有情”的沉思者形象。在《自我消失》一詩中,詩人抒寫了一位在暴雨后看波紋的“我”,并在這種觀看中,詩人寫道:“就像一個從未存在的我/正消失于我的諸多心事之間”。在我看來,這是田凌云對自我抒情的一種完成,也正因如此,她的詩歌顯得更單純,同時也更復(fù)雜。

雖說《母豹進化史》并不是一部抒情詩集,但直面自我并對這一行為加以表達的抒情傾向,的確是田凌云可以與當(dāng)代其他青年詩人做出區(qū)別的特征之一。在她的《抒情》一詩中,她同樣在兩種相反的意象中,塑造了一個在水與火之中辯證存在的詩人形象:“我因此放肆地去愛/直至身旁空無一人/只剩倒影/于是我便深愛倒影/那是我的全部/像清洗過的臟火被允許/在時間中卑微地栽種”。所撲之火,不僅在詩人自己身上燃燒,更難以讓人面對的是,這種火焰不滅,將伴隨沉思者的整個生命,可貴的是,田凌云寫下了這些。

如果僅僅以“撲火之心”來辨析田凌云的抒情思路,難免容易將她的詩作化約為一種西緒福斯式的寫作。在《母豹進化史》中,詩人的抒情自覺并沒有將立意與修辭當(dāng)作唯一,更關(guān)鍵的地方在于,她有一種近乎“手持手術(shù)刀”般的冷靜。正是這種冷靜的自我逼視,使得田凌云能將注意力集中于自己的生活,而非僅僅聚焦于詞語。用她的詩句來說,這種能力就近似于擁有一把“真理的刀子”。

如果說“撲火”心理在《母豹進化史》中使得詩人敢于表述自身的決心得到了具象化的話,那么對“刀”的使用則在更細微處讓讀者明白:詩人的抒情并非空穴來風(fēng),而是其來有自。田凌云并沒有將自我從現(xiàn)實經(jīng)驗中抽離出來,從而將其審美化,她的抒情思路簡單來說,就是以“我”為唯一的經(jīng)驗,并不斷進行“自我解剖”。

作為青年詩人的寫作,《母豹進化史》可以說完成了很多同代人尚未解決的抒情自覺問題。畢竟,正確地表達自己的真實感受,仍是我們這一代最艱難的問題之一,從這一點來說,田凌云的寫作已經(jīng)走在了年輕一代的前面。同時,在抒情自覺的背后,不斷審視、追問自我的姿態(tài),也使得田凌云將“我”這一命題從簡單的修辭化中解放了出來,在詩歌寫作中,這是一種很難得的自主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