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野：大清永村志（組詩）
北野，河北圍場人，滿族。出版詩集《普通的幸?！贰斗稚硇g(shù)》《讀唇術(shù)》《身體史》《燕山上》《我的北國》等多部，獲首屆孫犁文學(xué)獎、《民族文學(xué)》年度詩歌獎、《莽原》年度詩歌獎、《詩選刊》杰出詩人獎、《現(xiàn)代青年》十佳詩人獎等?，F(xiàn)居承德。
1.烏拉岱河谷
出圍場縣城向東，過車道梁
是我的家鄉(xiāng)：烏拉岱川
一條寂靜的河谷，土豆花
開得遼闊燦爛，它幽深又孤獨
看著讓人心酸
它開花就結(jié)果，結(jié)了果
就爛掉，過去它養(yǎng)人
現(xiàn)在它不值錢。但布谷一叫
它仍被種在田野上
粉紅的一片
偏僻的美，無人看見
我擔(dān)心過的孩子已長大成人
我祝愿過的鄉(xiāng)村已被鏟平
我懷念的炊煙已經(jīng)飄散
深山啊，愿神廟的油燈仍被點亮
愿死者生出翅膀
愿草芥在春天再次復(fù)活
愿祭骨塔的鈴聲仍閃耀如星光
愿這條平庸的峽谷
土豆花仍然開，土豆果有人吃
死氣沉沉的村莊
突然人聲鼎沸，飄起炊煙
2.我的……
我的田野像暮色一樣遼闊
我的思念像裊裊上升的炊煙
我有秋光一樣明亮的心愿
我有夜晚一樣沉默的臉龐
我有輕風(fēng)歡快的鞋子
我有晨霧濕漉漉的身影
面對高大黑暗的懸崖像面對繼父
面對枯竭的河床像面對衰老的媽媽
我在冰天雪地里狩獵
我在寸草不生的春天打柴
我在漁塘里撈起為戀愛自殺的栓柱
手里攥著一張紙條，他把哭泣的
老父親畫成了一只仇恨的王八
我的爺爺是個窯工
他鉆進地下背煤永遠也無法回家
我的奶奶是個佛教徒
在99年的窮日子中她獨自圓寂了
我在廢礦井里藏下盜砍的松木
它要給哥哥蓋新房，把嫂子娶回家
我在場院屋的木凳上寫詩
我的詩寫給哭泣的人生和屈死的鄉(xiāng)親
寫給早亡的媽媽和爸爸
3.春天去釣魚
春天，我在墻根下挖了蚯蚓
要到河邊去釣魚。一個軟軟的小命
喂給一條大魚吃——
誰能想到，我釣上了一個
肥碩的母親——它一肚子魚卵
像亮晶晶的珍珠
我捏到它的腹部，它的孩子們
突然從一個傷口噴涌而出
這個母親嚇了我一跳
河底快清了，卵石會露出來
騎車的人在田埂上
與我合影。油菜地金黃一片
蒲公英到處飛
母親的肺病，仍然不見好轉(zhuǎn)
她一聲聲咳嗽，心臟
好像要跳出來。而我捂緊胸口
天天替母親壓著疼痛
這個春天，母親們會遇到
許多危險，山中的哨鹿一響起
戀愛的人總是心里一驚
麂子們跑進樹叢
它們把腳印擦掉，把身影藏進白云
只有母親無法掩飾自己的肺病
她的墳頭已綠草茵茵
而我在這個春天，要去河邊
釣回幾條小魚，我要用它
煲湯，來安撫母親喘息不定的身體
母親的咳嗽，持續(xù)了整個春天
她的身影一出現(xiàn)，田埂上的蒲公英
就白花花地飛成一片
4.母親的咳嗽聲
母親的咳嗽聲，總是在后半夜響起
那時我正蒙在被子里發(fā)抖
許多人在夜色里抬起頭
河床在彎月下抽搐，它像鞭子
一樣，發(fā)出刺耳的尖嘯
它的斷裂聲一點一點落到遠處
我希望母親仍然醒著
她瞪大眼睛喘息。我想反復(fù)
確認母親仍然活在夜色里
她一臉淤泥和汗水
像蚯蚓一樣穿過很遠的泥土
她斷過幾截，仍在蠕動
她反復(fù)拱起，為肢體繃斷做了
各種準備，我腳下的土炕
發(fā)出震動。這個過程太漫長了
鬼神也耗得精疲力盡
我知道母親，已經(jīng)沒有辦法
收住自己了。她像一條
漆黑的山脊，突然冒出尖頂
她是想跳躍還是想坍塌？在
遙遠的鄉(xiāng)村之夜，她專門為這個
想法，一次次躍躍欲試……
5.妹妹
三歲，她的額頭，像一個大月亮
這個比喻，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在一個中秋夜
抱著月餅啃，哭死也不放下
這是一個三歲孩子的生活態(tài)度
那時候，沒來由地哭或笑
都是正確的。母親在山坡上干活
很晚才回家，這個三歲的
小女孩，常常騎在我脖子上睡覺
那一年我七歲，是一個
無法無天的哥哥。我們一起
爬樹，她在樹下唱歌謠
我們一起下河，她在淤泥里
搭鳥巢。繼父追打我
她口齒不清地在身后攔住他
餓了的時侯，我們鉆進
生產(chǎn)隊的玉米地里偷青棒子
爬進飼養(yǎng)處和小羊仔一起啃豆餅
長到十九歲，她突然死了
半夜咳血，像一架腐爛的風(fēng)車
她嘴唇青白，一遍遍喊
“二哥，幫幫我！”而我什么
也幫不了她，我什么消息都不知道
那一年，我一個人在遠處流浪
——突然心如刀絞……
6.奶奶的夢囈
奶奶臨終前，總是半醒半寐
她恍惚從夜里回來，她的鞋子
丟過幾次，一直亮閃閃地嵌在淤泥里
她總是為找不到它們而哭泣
她牽住的衣襟，是一條腐朽的尾巴
稍一用力就斷掉
響馬們都人高馬大，胡須像草叢
他們的胳膊快刀一樣掄圓
然后變成火把
沿途的青稞都燒起來，奶奶躲在
火光里驚慌失措
奶奶說“你爺爺在日本人的
監(jiān)獄里挨餓，他夢見自己
變成了飯盆里的老鼠，撐死的人
比餓死的人，大了好幾倍”
奶奶邊說邊哭，幾乎被饑餓噎住
我騎著自行車從八英莊回來
長了毒疔的孩子坐在課堂上哭
奶奶在河塘邊翻蛇巢
她找到的蝎子都在一瞬間垂下鋼針
這個被我記了三十年的偏方
救活過許多人：孩子、地主
陶瓷廠一個信仰堅定的老廠長
奶奶知道狗在夜里習(xí)慣沿著
天空跑動。它的身后跟著無數(shù)身影
狗發(fā)現(xiàn)自己的世界，正在
向不同的地方擴散，這一切都在
情理中。它舍不得與自己告別
它向著不同的方向奔跑
但它永遠也完不成對某些幽靈的挽留
奶奶知道它替自己守住了秘密
“緊咬馬猴慢咬人，不緊不慢
咬鬼神……”在黑夜里
無聲無息經(jīng)過家門的人，他們
都去了哪里？
夜色總是錯誤而迷離，參宿三星
橫過天空，井水正把一根繩子繃緊
它的一端拴著一個早醒的人
它的另一端拴著我身體里全部的波紋
我在那個年代活得很悲觀，只有
奶奶的贊美，哄著我，熬過了漫漫長夜
奶奶抱著我——孩子，雨地里
你抓不住我的腳印
哪怕是一輛趕向曠野的馬車，它的
輪子，也歸草木和鬼魂所有
奶奶換掉假牙，聲音就變得密不透風(fēng)
像一堆碎石滾進青紗帳
一場悶聲悶氣的游戲重新開始
奶奶絮絮叨叨，啰哩啰唆
像遙遠的回聲，或一條冰涼的厚被子
我知道她就蓋在我身上
她逼近我，又讓我不可捉摸
菜案推倒了墓碑
老家具都被泛濫的洪水淹死
“要給孩子備下糧食。要相信斗爭
要小心最好的朋友……”
奶奶堅信自己的叮嚀，能讓我
變得強壯而長壽
在后半夜昏昏沉沉的睡眠中
奶奶稍一停歇
窗欞上就露出一顆柔弱的白頭……
7.我想有一駕馬車
想有一駕馬車，車上坐著
一個鮮艷的女人
她是土豪家的浮財，今天她分給了我
我是她貧窮而歡樂的主人
我趕著馬車，到田野上去收秋
這個金燦燦的大地啊，無數(shù)勝利的果實
今天它們歸我所有，包括秋風(fēng)
以及它喜悅的吹拂
而女人不分窮富，她嫁雞隨雞
嫁狗隨狗。吃飽的飯
揉圓的面。只要泥土有收成
哪里的黃土都埋人
趕著一駕馬車，我要到田野上去
車上坐著一群人，女人，孩子
還有幾個，面目模糊，仿佛古人
他們都是親人們的前世
大地空曠，田野無聲。一駕馬車
走得遠遠的，仿佛進入虛空
偶爾傳回幾粒鈴聲
親人們默默坐在車上，毫無怨言
如同一個幻影
8.大清永有我標簽
我有成分，被你標注
我有貧窮，被你暴露
我有初戀，被你扼殺
我有仇人，被你生出
我有父親，被你抬上西山
我有一個家，四分五裂
是地主羔子，就要長成刺猬
窮只是斗爭所需
好玩伴是鄰居女童，被威脅沒資格
蔣學(xué)軍在煤礦被砸死之后
我才覺得他是我童年唯一的知己
仇家勢力大
他家噼里啪啦生了七個兒子
父親三十歲，死于傷寒病
我六歲那年冬天，他被抬進了
西山墳地。從此母親
抱著三歲的妹妹，領(lǐng)著我
嫁給了四道川
一個叫陳景瑞的貧下中農(nóng)
多少年之后，我回到這片土地
世界已經(jīng)徹底改變——
貧窮和初戀，一樣也不可挽回
朋友無法復(fù)活，仇人的勢力仍囂張
父親的墳在西山上
已消失不見，像一個家的舊址
大清永已徒有虛名
9.油坊記
油坊在村頭，三間油汪汪的土坯房
蜜蜂把它當(dāng)花田，涂得肚皮
琥珀一樣薄。蝴蝶把它當(dāng)香冢
磨得翅膀絲綢一樣亮
廚娘摸摸油甑子，家里菜水
起星星。孩子爬墻偷豆餅
吃得兩腮油汪汪
炒干，碾粉，蒸料，做餅
半夜起香氣，油料咕咕響
油楔子打進榨倉板，每天哐哐哐
三通力氣活，撞桿后生光脊背
號子喊得油汪汪
一滴滴的蜜水啊，向著油窖淌
油坊里的老師傅
眉開眼笑，滿臉亮堂堂
十里八里油名聲，一鍋煮三江
今天花田仍然在，可惜
我童年的老油坊已塌成廢墟了
只有一個聽覺在
半夜三聲響，遙遠又芬芳
10.大清永農(nóng)耕史
我樂于與曠野博弈而在樹冠上
恢復(fù)視覺。一條深谷
在喊聲里中斷，耕牛進入畫圖
預(yù)示牧童已經(jīng)蒼老
而大地正慢慢成熟。那時秋風(fēng)
銳利，水渠正塌向樹林
在洪水中撈淤柴的人抱著浮木
一條河緊緊拴著他的裸體
水泉溝礦洞里鉆出的窯工，黑臉
白牙，額頭青亮，他們在
灶前換了衣褲，扛鋤頭去山坡干活
如此反反復(fù)復(fù)，有蠻力的人
總被提前詛咒。而木匠忙著打棺材
泥匠脫坯，錫匠灌嫁妝
紙裱匠給死人糊僮馬
媒人忙著拉纖，薩滿急于請神
只有畫匠半生無事
突然來了運動，他在墻上畫帝修反
肚皮上總是插著一支血淋淋的筆
這群剛剛安定下來的關(guān)里人
都來自山東的東三府
挑擔(dān)的，牽驢的，推車的
西隊是萊州人，東隊是青州和登州人
一個村子的百姓，有六十多種口音
旗人跑馬占地
墾荒的跟著馬糞走，搭了窩棚
就活成一村人
十里不同風(fēng)，百里不同俗
大清永人，在三道川活下來
靠的是下死力氣種地
零星幾個小手藝人和耍嘴皮子的
他們的后代都奸猾可疑
而傾頹的村口，始終坐著七八個老者
他們垂著頭，靠幻覺支持了一生
11.拉鹽的駝隊
月光照著額吉淖爾草原
拉駱駝的人，獨自去了鹽湖
繼父趴在湖水邊嚼堿草
月光，照在他厚重的脊背上
他執(zhí)愛鹽的天堂，湖水因此
照出他干裂的臉龐
一峰駱駝的臉。一百峰駱駝的臉
……一個駝隊擠進沙丘
又從沙丘擠出來
白駱駝，一片明晃晃
它們回應(yīng)著叮當(dāng)響的月光
鹽湖回到天空。又慢慢回到
沉睡的博物時代
萬物在一整夜都是赤裸的
它們是流不盡的月光
它們?yōu)榇死斡洿它c，草原為此
變得明晃晃
駝隊從沙丘里擠出來，它們
背走一片片月光
鹽湖大如月夜，蘇德喇嘛
一個人坐在沙丘上
他在為額吉淖爾星空誦經(jīng)
他全身結(jié)滿白霜
而源源不斷的駝隊，都來自遠方
12.祭酒歌
我有一杯酒，要敬給神
我有一顆心，它一直在顫抖
我知道山神在草木里
摸摸我吧，它有一雙暖風(fēng)的手
河神在洼泥里，它嘴唇起波紋
樹神藏在春風(fēng)中，它眼神那么深
火神在灰燼里，它的焰頭
燒得我手指疼。喜神嘎嘎叫
它派一只喜鵲上枝頭
馬神在槽坊，它低著頭嚼草根
保嬰神坐在土炕上
它用耳語，喊醒疼昏的母親
五谷神走在大地上，它褲腳
塵土飛揚，只在露珠里露出腳印
井神喜歡坐井觀天，我聽見
它在黑暗中傳回濤聲
……我的神啊，我有一杯粟米酒
要敬給你們，我知道你們
都活在人世上，而人世不安定
我有一顆心，在祭臺前不停地抖
神啊，我的身是塵土
我的心，是一杯粟米酒
今天我要敬你一杯酒
世上無絕途，我身有路走
13.敲木歌
楊木，柳木，樺木，雞骨頭木
都是哭喪的木
白紙，黑紙，水紋紙，雞皮紙
都是畫鐘馗的紙
亞麻布，貓爪布，燈芯布，草紙布
都是裹尸的布
酸食，苦食，腐食，冥食
都是果腹的食
黑土，白土，黃土，高山土
都是埋人的土
酸雨，暴雨，大雨，小雨
都是洗心的雨
狂風(fēng)，旋風(fēng)，颶風(fēng)，龍卷風(fēng)
都是奪命的風(fēng)
……斬木，做棺材。兇墨
畫鐘馗。扯上一塊
遮面紙，做人不羞愧
轉(zhuǎn)生路上先填飽肚子吧，世世
不做餓死鬼
歡天喜地土吃人，洗心革面
夢不成。酸甜苦辣都能咽
今生一風(fēng)吹
不死的聾子單做木頭歌
聲聲都是淚
14.婚禮上的母親
母親一直在縮小，兒子總是要長大
你讓她在音樂中回憶，如同讓她
一個人來到星空下
月光流逝，河水枯竭
黑暗的土地在不同的朝代翻滾
她的每一顆心都碎過了。無數(shù)人目睹
一個人的彎曲。無數(shù)人在圍觀
一個生活中的笑話。秋風(fēng)一遍遍
吹著她滿身的污垢，吹著她令人不安的
局促和羞愧，沒有人能
把一個母親領(lǐng)出絕望的世界
從燭臺到臉龐，我知道那道墓碑
它來自某座懸崖。我知道那雙手
它來自被綁住的繩索。母親接過鮮花
她今天站在兒子的婚禮上
雙肩顫抖，潸然淚下
今天多么過分，你們揭開了
一個母親的傷疤
痛哭的母親沒有因此獲得榮譽
一位來自生活底層的老母親
蒼老不安，滿頭白發(fā)，像一顆丑陋的
鵝卵石，她可憐巴巴地站在星空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