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南才讓:下一刻遙遠(yuǎn)
索南才讓,蒙古族,小說家,現(xiàn)居青海。青海省海北州作協(xié)主席。著有長篇小說《野色失痕》,中短篇小說集《荒原上》《巡山隊(duì)》《找信號》,兒童小說《哈桑的島嶼》《小牧馬人》等。曾獲魯迅文學(xué)獎、華語青年作家獎、鐘山之星文學(xué)獎、青海青年文學(xué)獎、青銅葵花兒童文學(xué)獎、陳伯吹國際兒童文學(xué)獎等。
1
托麗是被偷走的。托麗那繪織有大朵黃線牡丹的紅被子上,放著一瓶白酒、一條白哈達(dá)。這就說得明明白白,她被某個男人偷走當(dāng)老婆去了,而她自己是同意的。
按照程序,偷走三五天,頂多十來天,男方那邊,媒人啥的就應(yīng)該來提親,進(jìn)入下一個程序??墒沁^去這么久,什么都沒發(fā)生。托麗是被偷走得太遠(yuǎn)了嗎?可是,我想不明白,托麗為啥要這樣離開呢?她要是想出嫁難道我不會同意嗎?我從來沒有說過這樣的話,她也沒有說過要嫁給誰的話,也沒有人來提親,她為什么要這樣不體面地離開呢?
不管怎么樣,她是個很不錯的孩子,但我很不愿意承認(rèn)是我拖垮了她,盡管我知道很多人都這么想。我也知道這么想的人,都是這些年看我和高云的笑話的那些人。我不知道托麗是怎么想的,是不是受到某個人的蠱惑,對她的雙親發(fā)展起來怨恨……以前,高云在的時候,我覺得不會出現(xiàn)這樣的事,高云和托麗的關(guān)系那么好,她們那么互相依賴又信任,托麗像個偵探一樣發(fā)現(xiàn)說我們壞話的人,回來報告給我們,然后說,那狗東西壞得很,我們要小心一點(diǎn)……
高云哈哈大笑,摟住托麗親她的臉,有時候還拍打她的屁股。
高云走了以后,托麗不再偵查了,我們說話也越來越少,我知道我有時候胡亂發(fā)脾氣是不對的,也在傷害她,但她知道的,她阿媽走了以后,我等于一半也跟著去了,不再是一個囫圇的人。
托麗回不來,那我就去找她。我總是對自己說,等我忙完一陣子,就去找托麗。我忙了很多一陣子。我也不愿意別人幫忙。對所有人都說,托麗很快回來。我最近一次跟人說這話時,營地里涼意十足,秋氣來得勁道,氈包上的霜半天化不完。我該轉(zhuǎn)場了。說起來有些不好意思,我從小到老地放牧、安氈包、轉(zhuǎn)場,干一切草原上的活兒,但依然被偶爾的、突如其來的陌生感弄得很慌亂,也不知道怎么調(diào)理自己,因?yàn)槲液芮宄@股陌生是從我生命的根兒上來的,我改變不了。
我在這個草原生活了60年,因?yàn)檫^去太遠(yuǎn)了,把原來腦瓜里記著的東西都一點(diǎn)一點(diǎn)忘掉了,最后那點(diǎn)綠綠的樹林和莊稼的影子,是我出生的地方剩下的記憶。對我來說,那是一個遙遠(yuǎn)得不能再遙遠(yuǎn)的地方,好像是上輩子的事兒。之后的記憶就清晰了,我看見馬。我和后來的我的妻子高云共乘一匹馬,她在我前面,掌控著馬韁。我摟住高云的肩膀,跟著前面騎馬的母親來到了現(xiàn)在的這個草原。當(dāng)時,我這個新的母親很有能耐,穿皮襖是按照男人的方式穿的,她身上也是男人那種油膩膩的臭味,她像半個女人、半個男人。她在節(jié)慶日出現(xiàn)在眾人前時像女人,她干活和吹噓的時候像男人。多年后,她對我說最得意往事的那天下午,我17歲,天氣陰沉沉的有雨水落下,我滯留半個馬的身位,跟在母親后面,她懷里的酒瓶子隔一會兒便被掏出來,每次,她都先看我一眼。我說不喝,她遺憾地哦呀一聲,她收緊了放松著的黑黑的臉,眨巴著她特有的濕騰騰的褐色眼睛,講她在少女時代拯救家庭財產(chǎn)的光輝事跡——她發(fā)現(xiàn)了大暴雨后續(xù)的恐怖,預(yù)測到了可能的洪水,說服家人搬家,洪水真的來了,他們也趕在洪水到來前一刻離開河谷的營地,將畜群趕到了山上,家什一件沒丟失……那是她的光輝時刻,尤其是看到別人的損失的時候,她很霸道地讓家人為她驕傲起來。
母親跟我說了三次這個故事。她從來沒有說過和父親的故事。
一年年過去,發(fā)生了很多事情,將我那點(diǎn)可憐的記憶沖擊得七零八落。我在這個家里生活,當(dāng)兒子,然后當(dāng)丈夫和父親。我懷念有母親的那些歲月,我生活得很舒服,幾乎什么也沒干就長大了。當(dāng)然我也懷念有妻子高云的日子,我?guī)缀跻彩鞘裁炊疾挥貌傩木屠狭恕,F(xiàn)在輪到女兒,一切都變了。托麗去當(dāng)別人的女人,忘了這個家,這是我的心病。托麗從小性格堅硬,長大了更是。而到了她結(jié)婚的年紀(jì)卻沒有男人追求她,她也追不到男人,眼看三十好幾了,她變乖戾了,甚至有些殘暴。高云去世后,我喝酒愈加頻繁,她就沒給過我好臉色。托麗也沒少過抱怨和有點(diǎn)惡毒的咒罵,她罵我總有一天也會死在酒上。
我一直擔(dān)心托麗,我不知道她處境如何。她跟了一個什么樣的男人走的?外地人?到處流浪的騙子,還是州上的一個混混帶著她遠(yuǎn)走高飛了?
一年來,我從深信她被偷走當(dāng)別人老婆,到現(xiàn)在懷疑她被綁架了,我知道可能不是這么回事,但還是想個不停,我想去報警,但也沒有真的去報警,只是這樣想一想,我會踏實(shí)一些,將注意力轉(zhuǎn)移到自己身上,我估算了自己的死期,應(yīng)該快來了,因?yàn)檫@不是什么難以判斷的事。但我得說知道這件事還是挺惱火的,因?yàn)槊恳惶爝^去我都會憂傷,每個下一刻我都遺憾它的到來,但是當(dāng)下一刻真的來了后,我的心神是輕松著的,因?yàn)樵僖矝]有任何人來管我了。
2
我趕著畜群抵達(dá)秋天的營地,淹過膝蓋的牧草,在秋風(fēng)中發(fā)出蝗蟲過境般的噪音,我獨(dú)自卸下氈包,卸下其他的東西,忙到半夜2點(diǎn),終于搭好了氈包,喝上了一口熱茶,這時,我才真的醉了,連一點(diǎn)站起來的力氣也沒有,就那么躺在氈包里,躺在厚厚的、濕漉漉的草地上睡著了。
第二天晌午,在一陣劇烈的頭疼和身體的酸痛中醒來,看看外面,棗栗馬不在了。昨夜,忘了拴住它。這匹馬陪伴了我很多年,老得特別慢,是匹好馬。秋天的陰云壓低了蒼穹,在這個幾乎伸手即可觸摸的早晨,門欄底下的草經(jīng)過一夜修復(fù),重新挺立起來,我再次踩扁。我到周邊走了一圈,只片刻工夫,大霧忽起,羊從我前面一點(diǎn)點(diǎn)融進(jìn)其中,像兩片霧團(tuán)攏為整體。我慢慢走回去,找東西吃,手的顫抖從醒來便沒有停止過,我不愿意承認(rèn),但也知道這是喝酒太多了的緣故。高云和我沒想過要戒酒,除非死了。而高云說過,死了也不會!
帳篷里亂,還沒收拾,我又翻翻,褡褳里有一個酒袋子,150克的“小雜糧”。我咬開一角,吸了一大口,不好喝。高云對這款酒的評價是“干巴巴,焦乎乎”。這酒確實(shí)有焦煳味,我對釀酒不感興趣,但猜測這酒的釀造可能先是在火上的鐵鍋里進(jìn)行的。
我跟著羊群,霧散后看見扎寶的商店。我走進(jìn)去,扎寶很孤獨(dú)地在喝著茶,對我說,我看我是來早了,今年大家都心癱得很。我說,是這樣老弟,你來早了。扎寶說,也就早三五天,我正好休息,唉,買賣沒意思了,現(xiàn)在大家都不喝酒了。我說,喝啊。扎寶說你的女兒來了么?我說沒有。扎寶說時間太久啦,誰知道是怎么回事。我說就是啊老弟,我也是這么想的。扎寶說這可咋辦呀,做老子的真辛苦。我說我是不是還有半瓶沒有喝完?扎寶說早就喝完了。我想了想說,什么時候?扎寶說都幾個月啦,你請幾個人喝酒,喝完那半瓶又買了兩瓶。我說可惜,那么好的酒。扎寶說,可惜那么好的酒,卻被別人喝了。
這么大一片地方只有我和扎寶兩頂帳篷,扎寶問我為什么這么早搬來?我說要安頓安頓,再去找托麗。扎寶說,這么說你真的要去找了?我說,托麗找男人去了。扎寶說,人長大了就找另一半,很正常嘛。我說,可是丟下我一個老頭也正常嗎?扎寶說你天天搞酒喝,你女兒離開你不是很正常嗎?我說,那別人也喝酒,為什么他們的兒女沒有離開,反而那么孝順?扎寶說,那就是你的問題了,你沒有當(dāng)好父親嘛。我說,你放屁。扎寶說,你是不是又想挨一耳刮子,忘了上次我是怎么打你的么?我說,你放屁。扎寶帶著我熟悉的神情走過來。我低下頭,他恨恨地在我頭頂?shù)目諝饫飺]動了兩下拳頭,罵罵咧咧地說,瞧你那出息,你那眼窩,看起來像十天沒吃飯,你搞個啥?我說,我真的餓啊。扎寶人不壞,讓我等著,他做飯。他做拉面,炒了肉末臊子,香氣撲鼻。他讓我好好洗洗手,剪指甲,然后也不讓我?guī)兔ο旅?,說一想起你剛才的手,無論現(xiàn)在多么干凈他都會很介意,吃不下飯。這算是一種侮辱嗎?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不會理這些。
我吃了好幾天以來的一頓正式的飯,似乎更累了,眼皮都收拾不住。我說我回去睡覺了。扎寶說,今天晚上你小心點(diǎn),如果狼群來了你損失不起。我說是哦,是哦。我沒動,因?yàn)樘K拉爾進(jìn)來了,然后是他老婆拉毛。夜里轉(zhuǎn)場的人家少,所以蘇拉爾都是夜里轉(zhuǎn)場。他們是我鄰居,我出門去找托麗,家里都得仰仗他們。蘇拉爾對扎寶說,老兄,你從哪兒來的,今年在山里沒看見你。扎寶說我去了一個商店少的地方。蘇拉爾巡視著貨架說,哦,那一定很好。扎寶說好什么,虧掉了幾頭牛。蘇拉爾說這是為什么?扎寶說一筆錢被偷了。他的心情不好了,蘇拉爾也不再問。他要了煙和手套,一瓶百事可樂,他老婆要了綠茶飲料、十三香調(diào)料,蘇拉爾付了錢,這才看著我。我跟他們走出商店,這么早,晚秋的寒意就已經(jīng)來了,風(fēng)里面帶著冷冷酸酸的味道,我用身體硬抗了一下這股寒氣。我和蘇拉爾邊走邊說話,他說自己燙了的頭發(fā),大為惱火,因?yàn)樗念^發(fā)燙得不好,這才兩個月,已經(jīng)很難看了。而我的依然很好,我們沒有在一個美發(fā)店里燙,蘇拉爾認(rèn)為我的那家店是好的,我說,不好,店里的女理發(fā)師很油膩,身上很難聞。由此,我們說到年老體衰之人身上的死氣,一股更可怕的氣味,就像我們現(xiàn)在這樣。說到很多年輕人,在突然死亡之前也會有死氣溢出,但自己聞不到,也找不到有什么不對的地方,蘇拉爾問我,托麗離開前有沒有異常?這話好像意有所指,我說你的意思是,托麗在離開前有了死氣?蘇拉爾說不是,是一種猜測,事情模糊的時候,是可以猜測的。
我們約好了一起去找個好的美發(fā)店?duì)C頭發(fā)。
他的場窩上亂糟糟的,我?guī)兔ο職职K掀乓恢睔夂艉舻臎]說話,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每年的幾次轉(zhuǎn)場,他們一定會大吵一架,而后各自用這股氣一鼓作氣搬到目的地。第二天就和好。蘇拉爾是小我一歲的老頭,25年前,我們是引領(lǐng)草原男人燙頭發(fā)的時髦人,不過時至今日,這股風(fēng)氣有點(diǎn)過時,我們依然不為所動,而且也覺得燙著頭發(fā)才有點(diǎn)正常,別人也習(xí)慣了,不燙頭發(fā)的蘇拉爾和阿古塔會讓人感到別扭的。蘇拉爾的氈包和我的氈包相隔著半公里,在一條線上,和小河對面的商店遙遙相望。傍晚,他老婆做飯,用硬邦邦的語氣說,吃完飯回去了,就睡覺。你瘦得跟一條紅柳似的。蘇拉爾說,阿古塔,你真是無可救藥。
因?yàn)樵鷮毺嵝?,我驚醒著,只喝了半瓶酒。后半夜也去外面呼喊了幾次,然后我睡著了。我驚醒,是凌晨4點(diǎn),不祥的感覺頃刻之間蓋住了我,我穿著襯褲走出去,羊圈里只有一只小羊,我走過去,看清楚它是今年的羊羔。我走到它跟前,它都沒有反應(yīng),頭朝東方站著,我從它的西面看不出有什么問題,我繞過去,再靠近到它身子跟前,這才看清楚,它這邊身體的腹部和一半胸部,被掏出來一個大洞,我朝黑漆漆的洞里看了一眼,就知道它腸胃的一部分,還有胸腹的一些肉都沒有了,但它還活著。它是那種對外面的世界什么都不知道的一種活著,它吭著氣,可能連疼痛都沒有了。我起身前摸摸它的頭,眼睛看向黎明前最黑暗的草場,接著我便朝草場走去,也來不及去穿褲子。小羊羔立刻被我遺忘了,它活不過幾個小時,而且我也經(jīng)受得起一只羊羔的損失,我擔(dān)心整個羊群,我的心臟不受控制地抽搐,在劇烈地消耗我的力氣,我必須讓心跳和腳步一致才會覺得好一些,不然我真怕立刻倒下。但是,走了一會兒,還是沒有看見羊群,我的心緒發(fā)生變化了,想到了事情發(fā)生后的慌亂是最不需要的,我可能也是因?yàn)榈搅诉@個歲數(shù)吧,閱歷什么的都有了一些,接受得更快一點(diǎn)。等我終于在干枯的河溝附近找到羊群,也在河溝里和河溝的坎沿下面、邊上陸陸續(xù)續(xù)地找到被咬死的或者半死的那些羊的時候,我先是看看有沒有能救治的可能,如果有,就在腦子里盤算一下方法,當(dāng)然也把時間算進(jìn)去了,那些等不及我救的,我都沒算。天色不知不覺亮了,我一直在數(shù)數(shù),數(shù)到了37只,這是我已經(jīng)找見的傷亡,這里面能救出多少看天意吧。我累得夠嗆,凍得鼻涕根本收拾不住。我看見蘇拉爾兩口子在朝我快速走來,我喊他們?nèi)グ盐业难澴雍鸵路脕?。蘇拉爾打發(fā)老婆去了。他來了后說,我那邊一晚上一點(diǎn)動靜都沒有。我說,就是在欺負(fù)我這個老頭啊,我半夜里還喊了幾聲,可能就是聽見我是個老骨頭,它們才肆無忌憚。蘇拉爾在幾個尸體那里走走看看,說沒錯了,是被一個小狼群給拿來練手了。我說就是這么倒霉,老弟。蘇拉爾說,發(fā)現(xiàn)多少個了?我說快四十個了。蘇拉爾說,你幾點(diǎn)發(fā)現(xiàn)的?我說我一晚上沒睡好,因?yàn)樵鷮毺嵝蚜宋?,好像快?點(diǎn)才睡著,4點(diǎn)就醒來了。蘇拉爾說,兩個小時,夠夠的了。他開始到我沒有走到的地方去找,我蹲了幾分鐘,他老婆把衣服褲子拿來了,念叨著阿媽阿媽,首先關(guān)心我有沒有事。我心里感動,甚至一下子覺得這么殘酷的損失也沒什么大不了的了。我說我沒事,就是凍壞了。她說等會兒吃個感冒藥。
我們?nèi)齻€人分開,很快草場就找完了,奇怪的是他倆一個也沒找到,總共就是37只。我開玩笑說你們要是早點(diǎn)來,我就能避免很多損失了。我們回去拿藥,拿針線,拿酒精,這些東西誰家都有,我的很多藥都過期了,但我還是決定用這些過期的藥。我想,都已經(jīng)傷成這樣了,損失成這樣了,再倒霉點(diǎn),藥死幾只也無所謂。蘇拉爾去叫上扎寶,我們在活著的19只里面挑出來可以救治的11只,檢查傷勢商量救治方案,大部分都是先消毒,撒青霉素,縫合傷口,再撒青霉素,有些會打一針青霉素或者頭孢,還有一些灌了菜籽油,扎寶說這是牲口的好補(bǔ)藥。中午早就過了,我累得眼前發(fā)黑,坐在地上動彈不了,最后兩只他們救治了。丟下這些傷員我們回到蘇拉爾家,他老婆做了飯,因?yàn)樘?,我沒吃多少便起身回家去,倒頭昏睡過去。一覺醒來,看見草場上空和那些有尸體的地方,一堆一堆黑壓壓的禿鷲啄食羊尸,它們打架、撲棱翅膀的聲音清晰入耳。我到羊圈區(qū),將那只可憐的被掏空了半個身子的小羊的尸體拖出來,拖到河溝那邊扔下,我還沒走開,幾只禿鷲已經(jīng)撲下來了。我看著它們撕開小羊,連皮帶肉都吞下肚去。一個個神氣活現(xiàn)的。
救治的羊可能是蘇拉爾趕回來的,在氈包旁邊橫七豎八地站著。下午開始下雨,到了晚上,傷員中又死了兩只,其余的看起來能活下來,我又算了一遍,我損失了27只。我的羊,三分之一沒了。到這會兒,我又開始心痛得厲害,懊悔和自責(zé)也來了。我很想不停地給自己找事情做,但其實(shí)也沒什么事。
3
遭遇狼襲的第三天和第四天不停地在下雨,到了第五天開始下雪了,我目睹了一場中等規(guī)模的雪壓在新草上面,而后極快地消融。雨雪下到第五天傍晚,停住了。后面幾天,陸續(xù)搬來的人家多起來,幾乎每一個早晨都能看見周邊的營地被帳篷或者氈包填充,好像一片草地因?yàn)閹づ瘛⑸蠛腿说某霈F(xiàn)而正規(guī)起來了。長得高的草地被羊群鉆了幾天,也就稀疏了,空泛泛地拉出痕跡。騎馬人的身影越來越多,且大部分都在奔跑,那是在訓(xùn)練,因?yàn)榍锛镜馁愸R會快開始了。蘇拉爾也在訓(xùn)練,他拿著一張紙單子來找我,問我棗栗馬是否參加比賽。我看了名單,現(xiàn)在的比賽都開始老早就統(tǒng)計名單了,而且還那么詳細(xì):葉忠(女),馬匹身高1.41米;艾吉瑪(女),馬匹身高1.35米;卓瑪姐(女),馬匹身高1.38米;孟根其其格(女),馬匹身高1.39米;李毛措(女),馬匹身高1.40米……一批女騎手后面是男騎士:才列,馬匹身高1.40米;那達(dá),馬匹身高1.37米;拉秀本,馬匹身高1.38米;格什布陳立,馬匹身高1.38米;頁保拉旦,馬匹身高1.41米;娘太本,馬匹身高1.40米……村里有十幾匹馬參賽,州域內(nèi)有三百多匹。當(dāng)然,還有外州縣的馬。我說我不參加,我正好有事要你幫忙。蘇拉爾說我給你看著牛羊?我說是。蘇拉爾說好。
我有點(diǎn)成了被照顧的對象,蘇拉爾對我更好了,扎寶也不再給我甩臉子看,他第一次帶著酒來找我,于是我們?nèi)齻€老男人在我的帳篷相聚。我們有很多年不在一起喝酒,自從扎寶戒酒成功,他很快富裕起來,成了我們這兒牛群最大的幾個牧主之一,他的商店把一年家里開銷掙得夠夠的,這是他最得意的事。我和蘇拉爾也好久沒有坐一塊兒碰杯子了,我們的夏季營地不在一個地方。扎寶坐下來第一句話就帶著濃濃的喜悅,他從懷里拿出來一塊石頭,說是撿到的一塊玉。蘇拉爾說,什么玉?扎寶說,也許是昆侖玉。我說,沒見過這么白的玉。扎寶說,祁連玉不會有這么純粹的白。蘇拉爾說,真的是玉嗎?扎寶說,你摸摸看。蘇拉爾上手摸,說,好像真的是好玉。然后他遞給我,我舉起來,透過太陽能節(jié)能燈光觀察,我說,你在太陽底下檢查過嗎?扎寶說,我檢查了三十幾遍,每一次看,都覺得是特別好的玉。蘇拉爾說,它好像是真的玉,你又發(fā)財了呀,真羨慕你,你總是在發(fā)財。扎寶說,你瞎說八道,我什么時候發(fā)財了,過的都是苦日子。蘇拉爾說,你苦日子,我們是什么?你從來都不缺錢花。扎寶說,沒有人不缺錢,再有錢的人也缺錢。蘇拉爾再次摸摸玉石,說,但是,會不會是一種礦石?扎寶說,我看不像,哪有玉一樣的礦石。蘇拉爾說,怎么會沒有呢,還有像玻璃一樣的水晶呢。我說,你在哪里找到的?扎寶說,山谷里。我說,哪里?扎寶說,就在我們的那個山里。他說得含含糊糊,但我心里擰了一下,不再問了,因?yàn)槲抑浪幌胝f,他在撒謊。我和蘇拉爾相互看看,這一刻我突然明白了,喝酒的人,和不喝酒的人是不一樣的,是兩類人,是說不到一塊兒去的。也許扎寶早就明白了這個道理,他既不尷尬也不失望,他應(yīng)該很慶幸自己的變化,而沒有難受。可是,我和蘇拉爾卻很難過,又一個朋友在經(jīng)歷過最親密的一個階段之后,朝著陌生走去了。
扎寶在我和蘇拉爾喝得差不多的時候,起身告辭,說是要去把進(jìn)貨的單子再理一遍,還有搬到會場上去的很多事情都在等著呢。他走遠(yuǎn)才把這句話說完,沒有勸我們少喝點(diǎn),這讓我們很滿意。我說,雖然他變了,但也知道規(guī)矩。蘇拉爾說,他要是連規(guī)矩都忘了,那就簡直不像話。
扎寶走后,我們也用不著裝了,用嫉妒和羨慕的語氣聊了一會兒他的好生活、做什么都能成功的秘訣,還有那塊價值不菲的玉石。我們猜測它是否來路不正,但也沒有意義,因?yàn)榫退闶撬祦淼奈覀円膊粫ジ姘l(fā)。說著說著,我又開始感到一陣陣劇烈的疲倦,我越來越覺得身體里的力氣不夠用了,但真的還沒到老得沒有氣力的地步,也許是一種病吧。我沒有跟蘇拉爾說這個,我說我困了。他說,哦呀。把杯子里的酒喝完,一邊起身一邊說,好好睡,今晚拉毛會照看你的羊群的。我說,今晚它們也不回來。蘇拉爾說,沒錯,阿古塔,但也防著點(diǎn)吧。
他走后,我喝完剩下的酒,如愿地睡著了。夢中又見到高云,她在我當(dāng)年跟她求婚的那個山坡上,精神煥發(fā),她做著一套像舞蹈一樣的動作,仿佛在把身上的一個什么東西取下來,隔著一棵樹扔給我。她年輕了,比托麗年輕,是當(dāng)年我求婚時的那個樣子。夢給了我一個沖動,以至我醒來以后情不自禁地模仿起來。每一次,我覺著,我從身上抹下去一些微末的東西,不是實(shí)物,勝似實(shí)物。這個動作輕輕的、柔柔的,如同高云在拍打理順著我的衣服。一定是高云在教授我,我立刻喜歡上了。我舞蹈了一遍又一遍。
4
我醒得早,凌晨5點(diǎn)鐘,鬧鐘沒響,我起來,先到門口看羊圈,風(fēng)把膻膻的味道送進(jìn)來,還有一絲酒精被污染,傷口在變化的味道,羊群好像節(jié)日過后般的安靜。我又想到棗栗馬,不難猜,它一定就在周邊晃蕩著,這是它的古怪習(xí)慣,是不再年輕后養(yǎng)成的。我很認(rèn)同它自己去做一些事情,即便什么都不做,就那么定定地站在某個地方,那也是它在做“站著”這件事。它的糞便長度和所有的馬都不一樣,幾乎長出一倍,并且更黑更結(jié)實(shí),所以它要是真的丟了,找起來也很容易。我想再等一天,要是它還不回來,就背上最輕的那個鞍子去找它,找到后騎著去找托麗。這是我的計劃,但我又有些糾結(jié),賽馬會快開始了,扎寶已經(jīng)搬著商店過去。賽馬場地就在大曲隴山口,那里有一片草地,仿佛是用水平儀量過一樣平整,從四十年前第一次成規(guī)模的賽馬會舉辦以來,那里就是無可爭議的天然賽馬場,后來,所有人都叫那片草地是賽馬場。我突然想起來,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我每年都會參加賽馬會,比賽的少,看熱鬧的多。本來,我今年也可以參加,因?yàn)槲业臈椑躐R是一匹好走馬,別看歲數(shù)大,腳底下一點(diǎn)不重,腿拔得高走得穩(wěn)。蘇拉爾來找我統(tǒng)計,不就是覺得棗栗馬很有希望嗎?棗栗馬倒不是沒有參加過比賽,它有名字的時候都在參加比賽,后來,不知道為什么,我開始不叫它的名字了——也是這幾年的事情——順便也就不參加了,這跟我的身體有關(guān),人老了以后,麻煩,騎一天跑著的馬,得緩半個月,跟抽筋了一樣乏。所以這幾年都是去看熱鬧,也賭了一次,那還是高云在的時候,我們一起去看比賽,她和其他的婦女一伙兒逛商店去,我賭輸了1600塊,是我偷賣了兩只羊,攢了幾個月的私房錢。等我再次攢了一些錢的時候,高云就去世了,攢錢的樂趣消失得干干凈凈。
下午,遇到給馬飲水的拉毛,蘇拉爾去給自己的比賽走馬釘馬掌了。我說,去誰跟前了?拉毛說,我不知道,他應(yīng)該會去誰跟前?我說,他會去呷日達(dá)瓦那兒,你們的子彈習(xí)慣呷日達(dá)瓦的掛掌手藝。拉毛說,我們的子彈今年只喂了一個月飼料,我說早點(diǎn)喂早點(diǎn)喂,蘇拉爾就是不聽,好像聽了我的話會被針戳一樣。我說,看著很好啊,脊背扯溝溝了。拉毛說,但是腿子軟,就剩下個大肥屁股。我說,會贏的。拉毛說,鬼知道,它現(xiàn)在放屁的聲音都軟塌塌的。我說,大馬你可別看簡單,都是鬼精。拉毛說,蘇拉爾說你要把托麗找回家?我說,是啊,總得有人送我的終吧。拉毛說,蘇拉爾說你連什么時候死都知道了?我說,嗯。拉毛說,你看一卦,我啥時候死?我說,我不會看卦,不知道你啥時候死,咋了,你不想活了?拉毛說,沒,奇怪呀,知道了這個,你啥個想法?我說,其實(shí)沒有啥不一樣。拉毛說,不一樣,肯定不一樣。
我不想談這個,就和拉毛分開了。然后我想了想,拉毛現(xiàn)在對我越來越溫和了,衣食住行上都會操心一些。但以前的拉毛,對我的態(tài)度大部分時候是輕蔑的,對高云也是。這是高云不想和她真正建立交情的原因。但高云死后,還有托麗走后,拉毛對我態(tài)度略過了同情,一步到了親人式的關(guān)懷。我很享受,但如果高云知道了,一定會把我打一頓的,即便陰陽兩隔也阻擋不了。
蘇拉爾給子彈掛掌,這也讓我做了決定,還是等賽馬會結(jié)束后再出發(fā)吧。相信那時候棗栗馬也回家了。下午,有很多人和馬從小曲隴出來,朝一個地方匯聚,賽馬場那邊的帳篷規(guī)模在快速擴(kuò)大,比賽的馬群也是黑壓壓一片,和白帳篷群涇渭分明。后天是開幕式,必要的場地熟悉正在展開著呢。我用望遠(yuǎn)鏡將四周能看見的地方都搜了一遍,沒有棗栗馬,我看了看歪倒在地上的酒瓶,是一瓶我從來沒喝過的酒,名字叫“福星”,是那天扎寶看望我的禮物。一瓶前天晚上和昨天喝完了,剩下的這一瓶,我中午吃了一包方便面后才打開,但總感覺和上一瓶不一樣,味道變了,有點(diǎn)干辣,刺激性也更大,明顯不是一種酒,但卻是一個牌子,所以我陷入沉思,是扎寶喝了本來的“福星”酒,再裝了別的酒,還是這酒本就是假酒?也不對,酒不假,但劣質(zhì)??墒俏乙恢痹诤攘淤|(zhì)酒,我沒喝過什么好酒,像茅臺啊五糧液啊劍南春啊郎酒啊瀘州老窖啊酒鬼酒啊西鳳酒這些我都聽說過,電視上看見過,可一個都沒喝過。但是我也不覺得有什么遺憾,我坐在酒瓶子前面,等又一批人馬從不遠(yuǎn)處走遠(yuǎn),我一邊回味著昨天的酒,一邊喝下一口,沒錯,就是兩種酒。昨天的比今天的好一些,這兩瓶“福星”,真有趣。不過,這種有趣的事情以前也發(fā)生過,那是三十多年前,高云剛剛生下托麗的那一年,一天家里來了客人,坐了一個小時都不走,我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家里只剩下兩瓶青稞酒,而且是裝在一個包裝袋里的,比較精致,本來是用來走親戚的,但既然客人想喝酒,也顧不了那么多了,我就讓高云拿來,她卻支支吾吾,在客人面前不給我面子,我怒視著她,她拿來了。喝第一瓶的時候很好,但是第二瓶就不一樣了,客人先喝的,他端著空空的碗,嘴咂巴咂巴,看著我。我以為他等著我喝,也干脆地喝了一大口,然后便知道他為什么咂巴嘴了,因?yàn)槲乙策@樣了,我都以為是嘴巴麻木了,因?yàn)槭裁次兜蓝紱]有,就像水一樣。我和客人相互看看,再看看酒瓶。然后我突然明白過來,扭頭瞪著高云,她很巧妙地背對著我,不讓我看見她的表情,但我知道就是她干的。那時候,托麗還不到半歲。
后來,高云還是承認(rèn)了。我們經(jīng)常把這事當(dāng)一個笑話,過一段時間便講一次、笑一回。
5
蘇拉爾一大早過來,我們一起去會場。他打聽了,帳篷商店區(qū)有兩家美發(fā)店。他要好好燙個頭發(fā)。我說是我燙的那家店嗎?他說應(yīng)該是,州上就那么三四家,說不定都來了。他騎著子彈,我騎著他剛剛調(diào)教好的一匹小馬,他說要帶著這匹小馬長長見識,這樣才有可能成才。他這樣的做派我以前也有,高云也很喜歡馬,是她提議要從家里的小馬中選優(yōu),盡早培養(yǎng),人才需要培養(yǎng),馬更是。不過,連續(xù)七八年的付出,終是失敗了。培養(yǎng)計劃仿佛一開始就在風(fēng)口上,一點(diǎn)也站不住腳跟。平時,看一些小駒子是好苗子,但一被練起來,立刻就不好了。高云和我商議,既然如此,索性把馬群都賣了(六匹),還能用這筆錢再做點(diǎn)事??墒聦?shí)證明,其他方面也做不了什么,這筆錢不知怎的就一點(diǎn)一點(diǎn)沒有了。棗栗馬是高云做主留下的。
我們進(jìn)入一片黑壓壓的人馬之中,馬汗、馬糞,肯定也有人的各種濃郁味道,但聞著舒服。蘇拉爾著急去熟悉跑場,我去了右邊的小山頭,看比賽最好的位置。時候未到,這里沒有幾個人,但全是熟人。我和他們坐了一會兒,看蘇拉爾騎著子彈跑了兩趟,騎著小馬跑了一趟,我去和他會合,找了個草地拴住馬,然后到帳篷區(qū)找美發(fā)店。帳篷區(qū)劃定在一片三十畝大的地方,帳篷分成四排,每兩排面對面,形成街道的樣子,中間的馬路有五步寬。我們在右邊的街道里找見了美發(fā)店,的確是我燙過頭發(fā)的那個店,也是那個女美發(fā)師。店里有兩人在等,一個人在理發(fā)。我們剛進(jìn)去,她用的小型汽油發(fā)電機(jī)就息聲了,她去重新發(fā)動,回來說一個上午沒停過,太費(fèi)油了。她說你們半個小時后來,于是我倆就去了扎寶的商店,扎寶多么匆忙,居然扎了一個歪斜斜的帳篷,蘇拉爾毫不客氣地嘲笑話一大堆,商店里還有三個人,有一個說已經(jīng)有不少人嘲笑過了,但扎寶只要賺了錢,侮辱奈何不了他,笑嘻嘻的不為所動,但不給我們水喝,我說我們沒吃飯,他說另一條街都是飯館……加上蘇拉爾也不讓我入三個人的酒局,我們又出來了,走到這條街盡頭,拐到飯店街,一家一家地看過來,在最后一家賣肉湯雜碎的飯館里吃了碗羊雜碎和大餅,時間剛剛好,美發(fā)店的老板娘又累又開心,因?yàn)檫@樣的會場沒有不賺錢的,理發(fā)漲一倍價格很正常,蘇拉爾說老板娘你可不能胡宰我,燙最好的頭發(fā)多少錢?老板娘臉黃黃的說,阿古塔,我給你燙的頭發(fā)那么好,你可把我騙了。我說,啥?她說,你上次沒給錢。我說,就是嗎?她說,當(dāng)然就是。我說,那這次給就對了。蘇拉爾說,老板娘,燙一個沒有頭發(fā)的頭多少錢?老板娘說,50塊。蘇拉爾說,老板娘,去你的,怎么這么貴?老板娘說,老東西,就這個價格。我說,老板娘,我們到死都在你這里燙頭發(fā)吧,他特別佩服你的技術(shù)。老板娘說,啥技術(shù),這是手藝。蘇拉爾說,老板娘,你的手藝像毛毛雨。老板娘說,啥?蘇拉爾說,就貼心著很吶。老板娘說,騷東西,過來洗頭。
蘇拉爾燙頭發(fā)需要一個小時,這兩個東西喧得很歡,我聽著沒意思,就出來了。嘴里饞得想咬舌頭,我堅持了一會兒,揣摩著堅持也啥意思沒有,就進(jìn)了一個商店,一瓶26塊錢的凈瓶瓶酒,出來前揣在懷里,往帳篷區(qū)的后面走,跨過兩個鐵絲網(wǎng),走到一個人也沒有了,憋著的氣松下來了。坐下前把瓶蓋子擰開,鼓囊囊地灌了一口,一種滿福的快活打著飽嗝來了,但是,再也比不上原來的那種感覺了。這都怪高云,以前,她有的時候,我倆每次悄悄這么喝酒,我都有特別滿福的快活感,現(xiàn)在她沒有了,感覺也變了。
這會兒,我胳膊肘撐著草地,拔了一根草放在嘴里,太陽從我的左邊曬到臉上,燙乎乎的,熱烘烘的,三四只螞蟻在往身上爬,一只來到我的手臂上,愣乎乎地站了一會兒,我翻翻手,掉到草里了。這樣的小把戲,在我和高云還沒有結(jié)婚的時候最愛玩,我們可以這樣玩一天,我們還伸著鼻子聞屎殼郎的味道,看誰在最短的時間里找到最多的屎殼郎。我記得,也是這樣的一個賽馬會,我倆看馬看乏了,就去逛帳房商店,那時候還沒有這么多商店,商店里的東西也沒有現(xiàn)在這么多,但是我們逛得真開心啊,一直在笑,她要給我買這個,我要給她買那個,卿卿我我的,最后我們什么都沒買,卻像占了大便宜一樣開心。然后我們買了一些吃的東西,買了啤酒,遠(yuǎn)遠(yuǎn)地離開會場,來到我現(xiàn)在坐著的這個地方坐下。那時候的高云,漂亮得一點(diǎn)不比電影明星差,可能更好看,高云有一點(diǎn)點(diǎn)紅的臉蛋又光又滑,好像牛奶倒鍋里時候的樣子。我看著看著,親了一下,高云馬上伸過來手,非常熟練地掐住了我的大腿軟肉,我疼得叫喚,但就是不求饒。高云說,你又犟了,又嘴硬了?我說,求求寶貝,饒了我。高云羞惱地更用力了,你再胡說我就不客氣了。她說著,松開了手。她說,我們喝酒吧。那時候,我們已經(jīng)偷偷地喝了好幾次酒,不敢讓母親知道高云也在喝酒,肯定會懲罰她的。母親的懲罰可不是隨便能承受的,但她其實(shí)早就知道了,卻不說,調(diào)皮地看我倆的洋相。
我喝得累了,在夕陽渲染成金色的草地上躺下,光線那么透徹,能看清很遠(yuǎn)的事物,幾只狐貍自以為是地在遠(yuǎn)處偷窺我。我看著它們,覺得無趣,我每一天的變化都讓我感到陌生,我一點(diǎn)點(diǎn)地看著頭發(fā)白了,衣著邋遢了,臉色也一天天灰暗下去了,我身上的酒味也越來越大了。我開始每天都哭,高云卻只是像殘影一樣模糊,也不管我了?,F(xiàn)在,托麗也不管我了。托麗是個好孩子,她是讓我們拖累了,她在人前抬不起頭沒有面子,因?yàn)樗母赣H母親都是酒鬼,在人們的議論中,把那么多家產(chǎn)敗光了。但托麗從來沒有覺得這是問題,她擔(dān)心的是我們的身體,是我們這個家的名聲。高云在的時候,每次托麗發(fā)脾氣,高云會用哄小孩子的語氣去哄托麗,抱著她。托麗氣得哭一場,身心疲憊地安靜了,高云抱著比她高大結(jié)實(shí)的女兒,親她的臉頰或額頭,有時候,她們的表情會變得一模一樣。她們長得不像,卻是世界上最像的母女。
我再次支棱起身子,晃晃酒瓶,不知道什么時候空了。我感覺身體不對勁,汗水螞蟻一樣粘滿了全身,癢癢的,控制不住地顫抖著手臂和腿。我很清楚地感覺到了心臟也在抖動,抖動幾下后,一點(diǎn)點(diǎn)地虛弱了,仿佛下一刻我就要死去。但我知道不會,在找到托麗之前,我不會死。我本來是要去找托麗的,可是我來看賽馬會,然后坐在幾十年前和高云一起坐過的地方,我很多年沒有來過了,和高云生活的這幾十年我們都沒再來過,她走后的這幾年我也沒有來,但是今天我來了,我從很多天前就懷念這里,因?yàn)檫@里發(fā)生了我和高云最重要的事。
那天,到傍晚了,我和高云都沒回去,我們都喝醉了,不敢回去。高云拿下我戴著的有味道的白氈帽,放在臉上,一遍遍地嗅著,說真好聞。我怎么也看不夠地看著她。我這樣看了她十幾年,就好像看著她慢慢長大,慢慢成了我最喜歡的人。從我們第一次一起騎馬那天開始,她就一直在欺負(fù)我,她調(diào)皮、矯捷、機(jī)靈,對誰也不吃虧,又那么熱情活潑,她對每個追求她的人都很好奇,這讓我生氣,和她吵架,但她每次都會把我哄安靜,像后來哄托麗一樣。她也喜歡被哄,所以我學(xué)了很多哄女孩子的情話,也學(xué)了不少情歌,專門說唱給她聽。我們都到了結(jié)婚的年紀(jì),母親卻什么也不做,甚至幸災(zāi)樂禍地看著我們會怎么辦。但我不知道為啥,那句話就是說不出口,總是有點(diǎn)東西在擋著我的聲音。有幾次,機(jī)會很好,但是我卻沒有把握,高云也不止一次地用她那跟母親一模一樣的,大大的褐色眼睛兇巴巴地瞪過我,那意思不言而喻。但是,她也被啥東西阻擋著,也不能把心里的那句話對我說出來。
我們就這樣一直拖到那次的賽馬會,坐在半山坡上,我們在默默地交流,我感知到膽怯和猶豫從我身體里出來,迫不及待地消失在空氣中。我睜著眼,一動不動地看著她,我很明白,我一直等著的機(jī)會,這才真正到來了,下一刻,就是我一直等待著的時刻。我看著她,認(rèn)真地、大聲地硬著舌頭說,高云,高云,我們就這樣一直在一起吧,你當(dāng)我老婆吧。
我這樣表白的時候,高云低著頭,用細(xì)長的手指摳著球鞋幫子,她得意地笑出聲了。
我嘿嘿地笑出聲音來,我這一生,過得可真不賴,我知道了高云讓我來這里的意思,我站起來,我跳起了我的舞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