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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古老至今的花束在運動——評臧棣組詩《玫瑰詩學》
來源:鐘山(微信公眾號) | 牛原  2024年09月11日22:10

臧棣新組詩《玫瑰詩學》延續(xù)了臧棣在《沸騰協(xié)會》等詩集中“協(xié)會詩”“入門詩”“簡史詩”的構(gòu)建意愿,但又呈現(xiàn)出令人興奮的詩學想象力:比起“協(xié)會”等構(gòu)思方式,玫瑰自帶香氣的流入到詩人寧靜時刻中,任何主題如何與玫瑰發(fā)生擁抱?這是一件讓人手心發(fā)汗的事情。讀過《玫瑰詩學》一組,這種發(fā)汗不僅止于對詩歌宇宙想象的一應(yīng)一答,更是對臧棣十年一日探索的一種致敬,用臧棣自己的話來說,這是防止詩歌寫作“太順手”的舉措,閱讀與組詩的寫作比起來是一件簡單太多的事情,一場持續(xù)十余年的寫作靈感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從一聲偶然的咳嗽走向一種特殊的發(fā)音方式,我們可以用臧棣來概括這種詩學思維的方式,但臧棣也許不會同意。

《玫瑰詩學》中“玫瑰詩”命名方法,讓我們想起翁貝托·??频男≌f《玫瑰的名字》,博學的意大利作家把一綜謎面重重的謀殺案包裹進了如此溫柔而神秘的書名中,他在序言中寫道:“宇宙之美不僅僅來自大千世界千差萬別中的同一性,也來自它同一性中的千差萬別?!盵1]這與《玫瑰詩學》中琳瑯神秘的“玫瑰詩”跨時代地舞蹈。

組詩中,“玫瑰”無疑是最為迷人的存在,就像前面講到,或許我們可以想象臧棣在構(gòu)思“協(xié)會”“簡史”等系列詩歌時的快樂——思維一些被遮蔽的事物。我們甚至可以沿著臧棣的思路進行許多知識考古學般的創(chuàng)作。《玫瑰詩學》雖然命名方式與臧棣先前的創(chuàng)作一致,但卻在構(gòu)思方式和結(jié)合難度上有本質(zhì)的不同。在詩歌的世界中,“玫瑰”具有獨特的視覺、文化和情緒意義,“某某協(xié)會”“某某簡史”在于將前者集中,而玫瑰的處理難度在于如何凸顯意欲構(gòu)建之物,以及如何讓玫瑰自然的與其產(chǎn)生某種關(guān)聯(lián)。閱讀《玫瑰組詩》之后再來細讀每個標題,我們也許會超越“偏正結(jié)構(gòu)”的解碼模式。尤其是在前幾首“具名”的玫瑰詩當中,臧棣選擇了世界文化史的明星,《馬拉美玫瑰》《狄更斯玫瑰》《海涅玫瑰》《契訶夫玫瑰》……這些詩歌中的人物與玫瑰與其說是“某某的玫瑰”,更可以看做“某某是玫瑰”“某某像玫瑰”,以及我認為更精確的“某某般玫瑰”。臧棣無意描寫玫瑰與主體之間的現(xiàn)實關(guān)系,而是將兩者緊密纏繞,在語言和詩歌場景兩端呈現(xiàn)出主題詩學的寫作傾向。例如在《莫扎特玫瑰》中,玫瑰既可以是莫扎特具身性的比喻:“但天才的玫瑰中,可以是任性的”,而在中段“艷美的花朵映襯”仿佛又將莫扎特與玫瑰并置來襯映天才的短逝,在詩的最后,玫瑰又突然出現(xiàn)在了極具現(xiàn)實感的語言中:“直到忽然想起/該去給那幾朵玫瑰澆水。”在《狄更斯玫瑰》中,玫瑰可以是回憶中的“玫瑰道路”,也可以是“借助薔薇的綻放”,亦或者化作自身“點燃時,它是燃燒的玫瑰”。我無意將詩中的玫瑰看做用途多多的意象系統(tǒng)或者抒情工具,玫瑰在這些巨人的歷史中神出鬼沒,它既是一種表達方法,又是表達本身,更為精彩的,是它還組成了表達的口感和語境。《澤瓦爾玫瑰》中提到本雅明論及澤瓦爾所使用的“羞澀”,在玫瑰的氣息中朗讀,總會有更多柔軟的語氣。

組詩向后的部分,臧棣進一步提煉了具體的知識和記憶,將一系列富有神秘感的詞匯與玫瑰發(fā)生聯(lián)系,這些題目的發(fā)明繞開了詩歌寫作歷史中業(yè)已成熟的玫瑰公式,無論是“讀心師”“牽線人”“女巫”還是“無人區(qū)”“潛臺詞”,臧棣選擇的言說總是具有相當?shù)碾y度。就像臧棣在2023年“磨鐵詩歌獎”的訪談中提到:“觀念的矛盾對詩歌寫作而言,沒什么不好。它可以防止詩人寫得太順手?!盵2]臧棣還在那場訪談中反復(fù)以足球做類比,在足球技藝中,實際有一個詞非常適合形容臧棣的詩歌探索,叫“逆足”,也就是用非慣用腳踢球,《玫瑰詩學》組詩就像臧棣苦磨的詩學逆足,朝著具體、意象、節(jié)奏的傳統(tǒng)維度不斷射門。閱讀組詩就像擰動某塊詩歌的魔方,臧棣似乎為我們提供了一個題目和思想的流動記載,但這些難以形成一種直觀可見的詩歌印象。仿佛我們閱讀了許多玫瑰,但卻好像難以形狀。將這些詩綜合起來,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臧棣在處理“玫瑰”時不見全貌,而是把“玫瑰”打散在各首詩里,在《牽線人玫瑰》里是“干枯了那么久”的枯花,《女巫玫瑰》里是顏色,《旁觀者玫瑰》里是影子、種子與花瓣,《無人區(qū)玫瑰》《潛臺詞玫瑰》中是香氣,《魔法玫瑰》中是花粉。這些“部分的玫瑰”攜帶著各自的主題匯聚成為駁雜的“玫瑰知識”,構(gòu)成了臧棣對于玫瑰這一傳統(tǒng)語言意象的突破與膨脹。反之,玫瑰也對每一個主題產(chǎn)生了持久的反復(fù)。在詩歌中,玫瑰雖“破碎”但始終不改其性,玫瑰本質(zhì)的堅定也使得我們能夠在閱讀中直接感受到“精神何在”。如《無人區(qū)玫瑰》的末尾寫道:“那里,芳香被擰緊又松開\就好像在你從未抵達的地方\幾株玫瑰已將你埋得連蝴蝶也無法認出。”臧棣每每寫到玫瑰都會遇到思辨的路口,而詩人也樂意將這種思考的難度以語言的精彩分享出來,如:

從旁觀的角度,觀賞到

生命自身的一個極限?

燦爛很片斷,或者基于你的參與,

一點也不矛盾于片斷很燦爛。

(《焰火玫瑰》)

誘惑本身也會因莫名的

恐懼,疑慮它背后幽暗的顫動;

每一次試探,它都標識過

同情心的曖昧,以及愛的愚蠢隨時都可能又變回到

新的無知,如同骨刺即將發(fā)酵。

(《女巫玫瑰》)

美國詩人華萊士·史蒂文斯在《不是物象而是物本身》(Not Ideas About the Thing But the Thing Itself)中寫到:“那清瘦的鳴叫,就是唱詩班的領(lǐng)唱的先聲,就是太陽大而無外(colossal)的一部分”。[3]史蒂文斯暗示了造物之間以小見大的緊密相連。臧棣的玫瑰與這種太陽的colossal有著相似性,它們同樣具有極強的吸納性,并難以尋找一個確實的邊界,同樣,玫瑰的真諦也在語義的飽和中多少顯得有些游蕩?!懊倒迨鞘裁础钡膯栴}相當難問出口,與史蒂文斯的構(gòu)想不同,它不是物象,也難以是物本身,玫瑰更介于兩者之間,不斷挑戰(zhàn)語言風景與現(xiàn)實思維之間的臨界值;在臧棣長久的創(chuàng)作中,“玫瑰詩”是詩人手藝的新證明,相比“協(xié)會”“簡史”把眼光更加放置在詩學問題本身的挑戰(zhàn)。更值得欣慰的是,作為一個詩藝豐富的老師傅,詩人顯然怡然其中,就像臧棣在《契訶夫玫瑰》中寫的那樣:

“畢竟,雜交太微妙了?!?/p>

注釋:

[1] 【意】翁貝托·??疲骸睹倒宓拿帧罚蜉嗝纷g,上海譯文出版社2020年版,序言第6頁。

[2] 臧棣:宇宙深處最孤獨的咳嗽 | 磨鐵詩歌獎專欄,https://www.douban.com/note/846583331/

[3] 【美】華萊士·史蒂文斯:《我們季候的詩歌 史蒂文斯詩文集》,陳東飆、張棗譯,陳東東編,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21年版,第238-239頁。

作者系湖南大學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