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鳳歌》:鄉(xiāng)土空間的時代倒影與底層鏡像
胡學文在今年《鐘山》3-4期上連載發(fā)出35萬字的長篇新作《龍鳳歌》,作品延續(xù)著其歷來重視的現(xiàn)實品格,并繼續(xù)保持著知識分子審視世界的傳統(tǒng)。讀《龍鳳歌》,能感受到胡學文確實如其自言那般“住在小說里”;在這部小說里,胡學文以對時代倒影的打撈、對底層鏡像的拾掇及對史詩調(diào)性的開掘燭照現(xiàn)實。文人的操守和良知、胸懷與勇氣如基因般復刻在小說里,也因此,《龍鳳歌》有著非常明顯的“學文”烙印,卻又不止于鄉(xiāng)村、底層、苦難等源出親身實踐的基礎,而是走向一種對底層敘事拓維后的史詩表達。
“五臺”即舞臺:
打撈宏闊歲月的時代倒影
把宏闊歲月埋入小說,非胡學文在《龍鳳歌》中的一時興起,而是幾乎深嵌于他的每一部長篇中,最具代表性的便是《有生》?!队猩穼懙氖恰耙粋€跨度百年的‘接生婆’的故事”,借祖奶之口以一天一夜的濃縮講述,打撈過去一百余年的時代倒影。謝有順言《有生》再現(xiàn)了“百年家族史的曲折繁復”且“講述了歷史苦難中個體的淚水和堅韌”。我想,這大概與其一以貫之的打撈宏闊歲月的傳統(tǒng)關系甚密。
將自己拋入時代并悉心感受時代洪流,是胡學文不斷突破自我的有效方法。只有堅守初心、保持自身純潔的作家,才有可能經(jīng)不斷回望完成對時代的“打撈”。同時,也只有以親歷者姿態(tài)感受過歲月變遷的作家,才能寫出如《龍鳳歌》那般具鮮明時代烙印、引人共鳴的宏大敘事作品。
《龍鳳歌》以八十余年的長時跨度,打撈著作者回憶里的真實。當生活的艱難經(jīng)過時間的打磨與歲月的過濾,便自覺成為作者對沖時代的調(diào)劑,無需體驗加工,只需慢慢沿著時間長河默默打撈即可。小說以馬秋月與朱光明新婚后的第一晚作為開端,并迅速交代了馬秋月身患夢游病癥的現(xiàn)實,而故事時間則以馬秋月的父親馬天找尋走失的棗紅馬為始。胡學文的聰敏在于借倒敘、插敘、補敘等敘事手法的交疊使用,不斷穿梭于棗紅馬現(xiàn)身至朱丹死后朱燈持續(xù)圓謊的那數(shù)十年。因為是沿“河”打撈,所以并非所有的事件都能如愿獲得,胡學文就這么拿著一支筆,將五臺的三三兩兩漸次打撈,并以極高超的拼接藝術,搭建屬于過去八十余年的舞臺。于是我們看到,底層人懷著對未來的期許,把苦難扛在肩上進行著或隱忍或爆發(fā)的“表演”。武三一方面以隊長的身份演繹著大集體時代底層掌權者的“權威”,一方面又以妻子偷人的身份撬開了農(nóng)村風流韻事的豁口。主人公朱燈更甚,因為從小長得小、說話慢,卻還能在歷經(jīng)苦難(從床上摔下、掉入水個洞的水中)后考入師范,并歷經(jīng)老師、鄉(xiāng)干部、市報社副刊部主任、省報編輯等。不管是武三、朱燈、朱光明,還是朱丹、老丁、羅畢干等人身上發(fā)生的事,背后都透著亮閃閃的時代光影。武三大隊長的“權威”、朱燈的工作經(jīng)歷、朱丹的意外去世,以及老丁與老畢干年齡差輩的婚外情、私生子,都有時代雕刻的印記。
如何講故事,定是胡學文思忖過的。胡學文就這么平靜地,以潤物細無聲的方式讓我們借朱燈窺見了記憶中的時代風景,只是這風景漸遠,一如水中倒影,可靜觀卻不可再擁,無論如何打撈,終究是水中月、鏡中花。
歲月亦如鏡:
拾掇亦真亦幻的底層鏡像
不少學者指出胡學文的一大標簽是“底層”,他筆下的人物多活動于底層的邊緣地帶,在面對接踵而來的苦難時雖能隱忍堅持,但卻不見得能夠把握未來的方向。譬如《落地無聲》中的喬先、《麥子的蓋頭》中的麥子、《飛翔的女人》中的荷子等,均在困惑、困苦、困頓中撕扯、苦撐。如何在面對困頓時握緊有限的幸福?當生存與現(xiàn)實的壓力逼迫個體放棄倫理和情感,潛隱于作家內(nèi)心的對底層生存境況的吶喊使得胡學文格外亮眼。胡學文的底層敘事揭開了現(xiàn)實的重重帷幕,向讀者呈現(xiàn)了一種鮮被注意的生活真實。深浸其間的人們訝異于過去底層世界如此不堪的生活現(xiàn)場的同時,也被胡學文內(nèi)心深處對歷史的尊重與對底層的吶喊所震顫。
歷史值得也需要被尊重,然現(xiàn)實的真實與情感的真實同樣值得關注。胡學文曾說:“生活確實是很艱難的,但是經(jīng)過時間的打磨,經(jīng)過時間的過濾,特別是作為一個寫作者,回憶的時候,那些東西、那些記憶可能都變得非常珍貴”。顯然,記憶是真實的,卻又不完全是真實的,遺忘、隱曲與重塑,讓記憶似真非真。當胡學文在《龍鳳歌》里以亦真亦幻的筆法再現(xiàn)歷史,我們就應當看到他在拾掇底層鏡像時的努力。棗紅馬、那團黏稠的霧、帶羽的白兔、會說話的豬等在文本中的出現(xiàn),印證了他小說中確實存有魔幻現(xiàn)實主義及其自認的“黑色幽默”成分?;蚩蛇@樣理解,當苦難過于堅硬,虛幻與戲謔有時是可以成為軟化苦難的一劑良方的。
馬秋月是胡學文在《龍鳳歌》中著意塑造的特殊角色,底層的陣痛就這么直截而赤裸地烙在她身上。許是不忍苦難就這么將馬秋月壓彎壓倒,夢游、癔癥與聽麻婆子講故事成為她排遣郁結的窗口。因為父親堅信棗紅馬帶來的“天定姻緣”,馬秋月嫁給了一貧如洗的朱光明,而非她想象中的“夢幻圖景”??梢源_定的是,馬秋月剛開始就是不如意的,正如小說中所寫的,“她的不如意與男人的家境、長相、才華,與明確的一切都沒關系。她在意的是夢幻圖景”。但是緊隨其后的,便是最基本的生存問題,口糧安排、債務償還、人情往來等令馬秋月屢屢犯難。如果無法直面,想象許是躲避苦難的有效方法?!笆^不是一次壓在心上的,今兒一塊明兒一塊,不知不覺,堆積如山”;于是,在一個個奇幻的夜晚,馬秋月一次次聽從或聲音或記憶的召喚,不自知的行走在灑滿月光的曠野里。
突圍正當時:
開掘底層敘事的史詩調(diào)性
將眼光置于底層,又能創(chuàng)作出史詩性作品的作家,骨子里多具悲憫情懷,且有審視歷史的眼光和正視民族苦難的勇氣。作家只有在經(jīng)歷生活的過程中感知到了時代的宏闊與社會發(fā)展的震顫,才有可能在再現(xiàn)厚重歷史的同時進行自我思索,才有可能開掘出底層敘事的史詩調(diào)性。
《龍鳳歌》是一首苦難、不平與多事交織的歌,雖因深耕底層而無傳統(tǒng)史詩作品那般有絕對英雄人物的突顯,但并不影響其史詩調(diào)性的浮顯。通覽胡學文的幾部長篇可發(fā)現(xiàn),他是有這樣的野心的,較為明顯的是《有生》?!洱堷P歌》與《有生》一道,呈現(xiàn)出突圍后史詩新質(zhì)迸發(fā)的特點。兩部小說將故事散布在相較時長的歷史跨度中,有意避開傳統(tǒng)史詩作品的特點,而大體表現(xiàn)為從集體記憶的歷史維度到個人記憶的歷史維度轉向、從對大時代的重視到對小人物的美學迷思、從對宏大敘事的絕對遵從到對庸常生活的青睞等。宏大歷史是散落并嵌生于個體記憶中的,因此我們很少看到胡學文對時代進行直接而全面的表達。《有生》以祖奶為中心進行故事講述,基于祖奶的身份設定,因而在面對歷史現(xiàn)實時,并不能如史學家那般精確;相反,因為個體經(jīng)驗和個體記憶的緣故,宏大歷史借祖奶的記憶性敘述完成婉曲表達。《龍鳳歌》亦是如此,小說最突出的地方在于文本中植入了大量的個體心理描寫,以及對宏大歷史拆解后借個體記憶復現(xiàn)時代輪廓。馬秋月作為聯(lián)通《龍鳳歌》的關鍵人物,始終活動于底層空間,但這不不妨礙她以自我視野體察社會變遷與時代變革。馬秋月在整部小說中并無太多言語,但只要有她出現(xiàn)的地方,多伴隨著對其心理活動的細致描寫,從如何解決一家人的日??诩Z,到從想要縫紉機、收音機,乃至到后面朱丹出事后的心理糾葛等均如此。時代的印記就這么悄然地隨之顯現(xiàn),當我們深入《龍鳳歌》,“小而輕”的史詩性敘事、虛實滲透與原型隱喻等這些傳統(tǒng)史詩中鮮有出現(xiàn)甚至沒有的形態(tài)在此卻隨手可擷。
個體記憶是歷史大潮的佐證,我們需要喚起潛藏心底的記憶,對特定時代苦痛記憶的復現(xiàn),不是為了剜開傷疤博取同情,而是為了提醒時下的我們珍惜生活、努力朝著更加美好的未來奔去。當個體記憶被歷史主潮的褶皺遮蔽,以一種表層形式的“反”史詩性進行小人物個體命運的書寫,實則也能牽出大時代樣態(tài)。胡學文便是在對庸常生活的青睞中“埋入”宏大敘事的介質(zhì),以起到引人深思、啟人心智的效果,正如葛亮有言:“對于具有歷史感的國族來說,每一個當下都不是孤立的,都是時空網(wǎng)絡中的某個坐標,必然有其發(fā)展的起點與淵源”。胡學文在作品中為我們塑造了一批活在底層、奮斗在底層的人物,他們有陣痛卻也能在陣痛中成長,共同組成橫跨百年的底層群像。
胡學文對鄉(xiāng)土空間的繪制,多是站在現(xiàn)實批判的角度表現(xiàn)時代與再現(xiàn)歷史,其間多夾雜著反思意味?!洱堷P歌》以極強的敘事性記錄了數(shù)十年來中國的發(fā)展變遷,也在史海鉤沉中為長在民間、活在底層的群體提供了為讀者所知的機會。讀完《龍鳳歌》,我們能夠感受到社會的驚人之變,及人民生活水平的跨越式改善;但更加引起我們注意的,是蘊蓄在小說中的底層發(fā)展史與思想變遷史,是底層空間傳統(tǒng)中的溫情與弊病帶給我們的喜怒哀樂。
作者系贛南師范大學文學院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