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生命寫詩” ——讀陳年喜
讀了使我敬重、令我驚嘆的打工詩人鄭小瓊,又遇到另外兩位打工詩人陳年喜和許立志,他們以另外的方式使我震撼。
先說陳年喜。
起初,聽人們說他是“用生命寫詩”,很有成績,曾獲首屆桂冠工人詩人獎,還受邀到美國著名大學講演。實情究竟如何?按我的性格,總得親聞親見,親自驗證。于是我趕緊叫兒子從網(wǎng)上買來陳年喜的詩集,有兩本,一本是《炸裂志》,一本是《陳年喜的詩》,前一本2019年由太白文藝出版社出版(2023年再版),后一本2022年由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印行。以我八十六歲的花眼和昏腦,用磨頓了的感覺,讀著這些看似非常平易的文字。按理,數(shù)十年讀詩曾有的靈敏已經(jīng)被歲月褪去了好幾層皮,應(yīng)該難起什么波瀾;不料,陳年喜的這兩部詩集,在似乎“不動聲色”的平靜抒情和拉家常般的娓娓述說之中創(chuàng)造出詩之意味,總能喚起我對優(yōu)秀詩歌的美好記憶。許多詩讓我如食橄欖,余味悠長,久久盤旋而不去,惹得我一陣陣激動,且口中不斷有回甘之娛。隨著對這些詩篇的深入閱讀,我被逐步浸染,越來越感到陳年喜有著獨特的生命體驗和人生感悟。我一邊讀,一邊不時在書頁空白處用顫抖的手寫下細碎的印象和瞬時的感觸,以期最后把它們縫補起來,成為連貫的文字乃至評論文章。
讀陳年喜的第一部詩集《炸裂志》時,我時時被這些詩篇擊打著,一路興致盎然,遇到警策之句,不禁拍案;讀到這部詩集的最后一首《炸裂志》,我的靈魂發(fā)生了地震,口中連叫:好詩!好詩!
《炸裂志》全詩是這樣的:
早晨起來頭像炸裂一樣疼
這是大機器的額外饋贈
不是鋼鐵的錯
是神經(jīng)老了脆弱不堪
我不大敢看自己的生活
它堅硬 玄黑
有風鎬的銳角
石頭碰一碰 就會流血
我在五千米深處打發(fā)中年
我把巖層一次次炸裂
借此把一生重新組合
我微小的親人 遠在商山腳下
他們有病 身體落滿灰塵
我的中年裁下多少
他們的晚年就能延長多少
我身體里有炸藥三噸
他們是引信部分
就在昨夜
我?guī)r石一樣 炸裂一地
這是陳年喜實際生活的寫照,是他真實生命體悟的抒發(fā),是他對生命真諦的發(fā)掘。寫這首詩之前,即陳年喜詩中所說“就在昨夜”,他剛剛接到弟弟的信,說在貧困生活中掙扎的母親得了癌癥,且是晚期。那時他正在五千米地下的坑道里進行爆破作業(yè),這消息使他痛苦和沉思,于是寫下了上面的詩句。他還在《宿命》一詩中說:“再低微的骨頭里也有江河/我選擇爆力劈山救母?!边@時,他身體里三噸“炸藥”為人間最偉大的愛而“炸裂”……讀之,心靈哪能不受強烈沖擊?
陳年喜,這位一米八幾的大個子農(nóng)民,為了生計,從他的家鄉(xiāng)——陜西峽河的土地上走出來,當了一名爆破工,風風雨雨,暑去冬來,天南海北,在祖國各地的礦山,在深則數(shù)千米淺則數(shù)百米的地下進行爆破。
有這樣的生活,才能有這樣的生命體驗和感受,于是自然能產(chǎn)生“我在五千米深處打發(fā)中年/我把巖層一次次炸裂/借此把一生重新組合//我微小的親人遠在商山腳下/他們有病身體落滿灰塵/我的中年裁下多少/他們的晚年就能延長多少”這樣的詩句。陳年喜確實是在用生命寫詩!當讀到“我?guī)r石一樣炸裂一地”時,我似乎聽到生命炸裂的聲音。
礦山工作、爆破作業(yè),是在危險中討生活。最常碰到的情況是缺氧。爆破結(jié)束,通風五六分鐘之后,渣工必須到位,把石頭拉出去。狹長封閉的巷道本身缺氧,炸藥燃燒加劇缺氧,釋放毒氣。陳年喜在坑道作業(yè)時,好幾次因為缺氧暈倒,“當你感到渾身無力時,就爬不起來了。旁邊干活的人趕緊用架子車把你拉出來,放在外面渣坡上,脫掉衣服讓風吹,或者提一桶水澆下去。醒來之后,頭像炸裂一樣疼”。并不是每次都那么幸運,那些年,因為巷道缺氧、巖石垮塌,陳年喜目睹了太多死亡。
這是個“賭命”的工作。陳年喜有一首詩,題為《在徒勞的事物之間》,其中說到他和他的木匠父親都是“賭命”的人:
我們都是賭命的人
不同的是你選擇了木頭而我
選擇了更堅硬的石頭
你雪一樣的刨花和鋸末
我鐵一樣的石塊和塵屑
鋪在各自的路上是那樣分明
這是千千萬萬生活在底層的普通勞動者的生活狀況和生命狀況。
為生計而“賭命”,陳年喜和他的工友們會隨時遇到不測。他在《楊寨與楊在》一詩中寫到他的工友楊在之死:
炸藥前面是死炸藥后面是生
我們這工作類似于荊軻使秦……
據(jù)說東面的山凹里豎起了酒旗
而西坡的亡幡已不堪擁擠
聽說楊在一天跑得太快跑到了炸藥前面
跑成了一團霧
他眼見自己的工友楊在由于缺乏經(jīng)驗,在一次事故中,整個人被炸成一團血霧。
他和他的工友們是在貧窮驅(qū)趕之下去“賭命”的。陳年喜在《打工在外》一詩中說:“那一年中秋/看見貧窮和落后兩根柱子/撐起村子古老的時光//已經(jīng)有五年沒有回過家了/長三角的風把我們吹成了鋼筋/也有人回去了/那是一陣大風/把他從高高的腳手架上/吹了下來”;在《流水》一詩中,他這樣寫道:“人和流水的不同在/前者比后者流得更遠/消逝得更加徹底/三月時和張克林一起散步/他來自青海如今/被機器巨大的齒輪帶走/五月是劉三/八月是李安江/緊接著是都沒記住名姓的人?!?/p>
這平靜的描述中,內(nèi)心之痛殷殷流淌……讀者諸君,你感覺得到嗎?
在這個“賭命”的爆破崗位上,陳年喜一干就是十六年。他在《內(nèi)鄉(xiāng)手記》中寫出這樣的詩句:
我撥開大地的腹腔
取出過金銀錫鐵鎳銅
我把它們從幾千米的地下捕撈到地上
把這些不屬于我的財寶
交給老板 再由老板借花獻佛
交給祖國和人民
一些副產(chǎn)我留下了
一點塵肺半身風濕痛
生里來,死里去,他一只耳朵被震聾了。2015年4月他查出患有嚴重的頸椎病。“醫(yī)生說要在頸椎的第四、五、六節(jié)的地方植入一塊金屬固件,這個手術(shù)生死攸關(guān),醫(yī)生說不植入會癱瘓,植入的話可能會死,也可能會活下來?!庇谑亲隽耸中g(shù)。2020年春天,陳年喜又被確診為要命的塵肺病……這諸多要命的病,使他失去原來的工作,不得不找另外的生計出路。
但是陳年喜的詩,直接寫這“賭命”場面的,并不多。他覺得,這些東西很血腥,不太愿意用大量的詩篇來寫它們。他說:“我和流水線工人最大的區(qū)別是什么呢?他們的一本詩集,全都是流水線這些內(nèi)容。雖然人人說我是礦工詩人,但我大量的詩歌也不是寫礦洞的生生死死,更多還是寫去過那些地方的山川地理、背后的人煙、歷史傳說這些東西?!彼?,說陳年喜“用生命寫詩”,并不是說他每首詩都寫生死線上的“轟轟烈烈”(用他自己的話說是很“血腥”);而是說他自自然然,以他雖驚險(作為“炸裂”工)而平常的生活感悟?qū)懺?,以他活著的每一天的生命體驗寫詩,把他隨時隨地發(fā)掘的生命真諦變成詩。他的生活經(jīng)歷使他對生命的本質(zhì)、對寫作、對文學和詩,有著比常人更深刻的認識和體悟。他說自己是“生活的深度體驗者”,他還說:“再低微的骨頭里也有江河!我寫,是因為我有話要說?!彼谠娂蛾惸晗驳脑姟纷孕颉蹲汾s大雪的人一身霜白》中說:“一個人,一輩子要走多少路、走什么樣的路,并不都由自己決定。有些路是欲望選的,有些路是鞭子選的,對于一些人,后一部分的路更遠更長?!?999年進礦山,到2020年塵肺病失業(yè),整整二十一年。人間荒煙蔓草,身體積滿塵埃。追趕大雪的人一身霜白。對于命運,對于巨大的世界,沒有誰一生不在追趕大雪,也沒有人不一身霜白。霜雪,細小而巨大,易逝而永恒。而落在一個人一生里的霜雪,只有自己看見。以上,成為我詩歌的底色與元素。從本質(zhì)上說,所有的詩歌都是挽歌,挽長天落日,也挽孤夜寒聲,挽大江大河,也挽每一株小草,挽青春、生死、無盡的時間。我有無數(shù)條路出發(fā),卻沒有一條回來;有無數(shù)種開頭,卻沒有一個結(jié)局。寫作,也像極了生命本身。”
陳年喜再三強調(diào)“挽”?!巴臁笔裁茨?很顯然,根本上是“挽”自己的生命,“挽”人類的生命!這是他對寫作、對生活、對生命的認識和體悟,因為在他看來“寫作,也像極了生命本身”。他借“白馬寺”之抒寫,來“挽人生”,感嘆人世、感悟生命:“人離開了這個世界就不會再回來/寺院倒不倒塌都在重建/至于白馬,像我們一樣/沒有來世,也不需要往生……”(《白馬本無寺》)他又借對“寨子峰”的抒寫來“挽歲月”“挽歷史”:“兵荒馬亂的歲月/寨子峰曾譜寫過慷慨歌一曲/……兵荒馬亂的年月/兵荒和馬亂都被風吹散了/只有年月還在繼續(xù)/只有石頭銘記著傷口/它以寨墻和礌石為憑/阻止著往事淪為任人篡改的歷史?!保ā墩臃濉罚?/p>
總之,正是因為陳年喜對人生、對生命有這樣的認識和體悟,他才寫出了這些別人寫不出的十分獨特的“生命挽歌”。
我發(fā)現(xiàn),在陳年喜的兩部詩集中寫了許許多多的“生命挽歌”,而很少寫某些人爭先恐后描寫的“歌舞升平”。為什么?這是由陳年喜的生活歷程、生命歷程所決定的,他經(jīng)歷了太多的生活之苦、人生之苦、生命之苦——個人的,家庭的,朋友的,社會的,歷史的,時代的……他在《炸裂志·后記》中把人世描述為“撲面的大雪,落滿世界,也落滿命運孤途。它們經(jīng)年不化,而今回望,竟厚如冰川?;拇骞辆莆砍顭?,今人的愁煩比古人多了更多內(nèi)容,生計的困頓,心靈的囚扼、孤獨、茫然,生與死交纏,無邊無際”。在陳年喜看來,對于普通百姓來說,困苦似乎是常態(tài)。僅就他的家庭和個人生活而言,幾乎沒有什么“歌舞”,也很少有什么“升平”。他曾在《出京西記·北京西站》里寫到母親和父親,都不見生活、生命中的“升平”景象,倒是有不少悲涼:“一輩子沒到過火車站的/也大有人在比如我的母親/她的眼神正日漸衰竭/已經(jīng)看不清火車載著兒子/奔往哪里//還有我的父親/他的墳草已深他被另一列火車帶走/在另一個世界永久停滯”;在《峽河》中寫到他的妹妹:“在河對岸/小學三年級時的放學路上/我為患百日咳的妹妹偷過三個桃子/后來我走了她留在了向南的風里/那年她十三歲”;在《只有一場大雪完成身體的睡眠》中寫他自己:“落在一個人身體里的雪/從來不被別的身體看見/有一年在秦嶺深處/一場大雪從山頂落下/落滿我的骨頭/從此再也沒有融化”……所以,正如他自己所說“我只能寫我親身經(jīng)歷的”,于是,他的許多詩篇自然而然寫了他親眼所見和親身體驗的悲苦命運。
并且,陳年喜的如是描寫,由家庭和個人,推及他人和社會。在《桃子》一詩中,以桃子作比喻,寫到像他一樣的打工者的命運:“我見過一群肩扛行李的人/向著下一個站臺紛奔/他們是另一筐桃子/在抵達之前/都將被倒掉和吃掉/剩下一堆桃核接續(xù)下一程……”請看,這些普通勞動者的命運,被比喻為桃子一般“將被倒掉和吃掉,剩下一堆桃核接續(xù)下一程”,何其悲苦!在《蘇三起解》一詩中,寫人生處處存在“起解”——在陳年喜眼里似乎人生充滿了“起解”:“我的對面是另一位女子/她面容姣好眼含憂郁/怎么看都是蘇三/解差藏在她的身后兇狠而無聲/以一張薄薄車票/押她去千里京畿//戲詞從來不說謊/光陰是忠誠的驗證者/我們都是被押解的人/又在押解另外的人/誰曾替含悲人傳遞過書信?!痹诹硪皇自娭校J為悲苦和憂傷“是投不出去的書信”:“對于時光生和死/有什么區(qū)別呢/我像一個返程的信使/身體越來越輕/憂傷是投不出去的書信。”(《投不出去的書信》)這是陳年喜對人生的切實感受。但是,人的命運應(yīng)該如此嗎?
陳年喜還常常寫他體驗到的生活之無奈,生命之無奈,人生之無奈。在《出京西記·沒有辦法的事情》中說:“沒有誰不是異鄉(xiāng)人/沒有什么不是祭品/烏鴉患了失語癥/溫榆河奔流又消失于奔流/三百年的京劇身藏三百把銅鎖/而輝煌的落日有輝煌的苦味/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總之,人生、生活、生命就是如此無奈,在陳年喜看來,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陳年喜還寫到人生的迷茫:“前天在填寫一份表格時/在志愿一欄我猶豫了許久/我猶豫是我不知道尚有何愿/我的猶豫也是一片江山的猶豫?!保ā锻┗ㄩ_了》)請看,他迷茫到連自己“尚有何愿”都不知道。朋友,你有過這樣的迷茫嗎?
更有甚者,陳年喜在《地壇》一詩中寫“人并不是人的局內(nèi)人”,并且他感到自己“一直走在人間的對岸”。他說:“這些年里/無論我怎樣努力從來/都無法把一首詩寫完整/詩歌是詩歌的斷頭臺/人并不是人的局內(nèi)人/你們看見的事物正杳無音信”;又說:“我想起在地壇曾燃起一炷香/想起香煙領(lǐng)著我這些年里/一直走在人間的對岸?!卑?,“人并不是人的局內(nèi)人”和“一直走在人間的對岸”,這里不僅是前面所說人生之無奈了,而是人的異己感——生活的異己感,人生的異己感,生命的異己感。試想,倘若我“并不是人的局內(nèi)人”并且“一直走在人間的對岸”,那么,我還是我嗎?這使我想起馬克思關(guān)于“異己”的論述:“人變成對自己來說是對象性的同時確切地說變成異己的和非人的對象?!?《1844年經(jīng)濟學-哲學手稿》)詩人悟出了人生哲理,說出了哲學家的話。
當然,陳年喜有時也寫到人間的溫馨和愛,在《夜行火車》中,他描繪了這樣一幕:“沒有比車廂更真實的人間/我的對面坐著一對母女/她們說話沉默然后入睡/夢中的女兒把手放在母親臉上/一個愛一個領(lǐng)受著愛/她們的疲倦與遺忘/正好配得上這長途漫漫的夜晚/成為世界最后的詩篇”——這場景,溫暖人間。
但是,他的詩,“愛”中、“美好”中,常常伴隨苦澀。陳年喜總是把“美好”與“苦澀”聯(lián)系在一起,他寫過這樣一句詩:“人間苦澀而美好?!保ā渡叫狱S熟》)對此,我要以詩為證。陳年喜有幾首詩寫父子之愛、母子之愛和夫妻之愛,愛里面,都帶著苦澀。他在《父親》中寫道:“你走后日子變得更加空蕩/我守著你種的桃樹/像小時候跟隨你上山放羊/走丟的羊羔/……現(xiàn)在我是真正的孤獨者/無父之人父親/其實多年前我已經(jīng)老了/你的離開把我/向老里又吹送一程?!弊x到“走丟的羊羔”一句,惹起我一陣心酸,因為我想到自己四歲時就沒有了父親,我是一個從小就失去父愛的人,還不如陳年喜。在《寫信》一詩中他這樣寫:“媽媽/兒在外一切都好/你要是冷就到屋外曬曬/曬暖和了記得/把衣領(lǐng)上的扣子扣好”——這比李春波《一封家書》寫得更具體、形象,更溫馨,但,這是貧困生活中掙扎的帶有苦澀的溫馨啊。他在另一首寫母親的詩中更說:“冬天的暮色來得早/白樺落光了葉子/燈火從村頭依次亮起來/南山更加蒼茫/母親七十歲了/牙齒早已落入歲月深處/而笑意/還像新摘的棉花/今天是她的生日/兒女從四面八方歸來/像一段舊了的江南岸/被春風又吹綠一次/有一瞬/母親給灶膛添柴/火光映著她的白發(fā)/像一片兒星光/薄薄地鋪在夜色上?!保ā渡盏哪赣H》)這是一首非常深情的詩,但,這是母親勞苦了一輩子之后的晚景,“牙齒早已落入歲月深處”。在《別離放進別離》中寫愛人:“抬頭時看見了你/發(fā)絲間的一絲白發(fā)/你才三十七歲/人生的易老和春日的速朽/有可媲美之處/白發(fā)尚短正好夠我度過余生”,分別時,“你的手放進我的手/像別離放進別離”——這是一對相依為命的恩愛夫妻。讀這些詩的人們會體味到,這些詩里面,溫馨中伴隨著苦澀。陳年喜還有一首詩,題《桂花辭》,寫他八歲時,一位阿姨對他的愛,雋永而溫馨:“我每天經(jīng)過的地方高大的/桂花樹下常常站著一個人/她笑瞇瞇地等我/笑瞇瞇地遞給我一個紅薯或一個撫摸//那時候我不知道/她叫桂花是我父親拋下的人……”詩的背后一定有一段傷心的故事。讀到詩的最后這一句,我感到,一股隱隱約約的傷感之情,透過紙背,撲面而來。
其實,陳年喜寫悲苦,里面也并不是沒有愛。細細體味,陳年喜那些寫生命悲苦的詩中,從另一面看,也暗含著人間之愛,包含著對家人、對工友,乃至對自然、對社會、對人生的深情——只不過是另一種表現(xiàn)形式而已。你看,他的詩,寫到工友之死的時候,那種難以掩飾的真摯友情和人間之愛,不是在溢出紙面、達于你心間嗎?
陳年喜的詩,大部分寫得平靜如水,但有時他也寫得很“激動”,也“沖天一喊”,如《秦腔》:
真正的歌唱拒絕字正腔圓
它是另一種巖漿八百里秦川抖三抖
十萬里風云聞聲黯的秦腔
劈山開石斬蒼龍
吞天吐地納八荒的秦腔
再鋒利的刀子也攔不住
再激烈的風雨也打不斷
唱大喜大悲
唱大愛大恨
唱昏王奸佞征人淚
唱忠良貞烈古今流
秦腔的大雨醍醐灌頂
讓你渾身濕透啞口無言
讓你明白
真情和洗禮
只在民間
讓你懂得
活著
就是沖天一喊
人啊看見美物你心花怒放
聽到秦腔你哪里躲藏
但,這是少數(shù)。一般,他似乎“不動聲色”,如《回黔北》:“人難免走回頭路/重回黔北也是順理成章的事/人難得走回頭路/把吹過的風把經(jīng)過的死/再經(jīng)歷一次/同樣需要偉大的勇氣?!币溃惸晗驳墓ぷ魇窃谏谰€上討生活,而他寫“把吹過的風把經(jīng)過的死/再經(jīng)歷一次”,雖然需要偉大的勇氣,但是,還是寫得很平靜。我看,他是寓不平靜于平靜之中。
平靜如水,素樸自然,如人的日常飲食和呼吸。這是陳年喜詩的一個總體特色。下一節(jié)我要論述他的這個特色。
讀陳年喜的詩,特別是讀他第二部詩集《陳年喜的詩》,一個突出感覺是素樸——素樸得如同他家鄉(xiāng)峽河兩岸的土地和水流,如同每個人日常必需、不可或缺的陽光和空氣。這是陳年喜絕大多數(shù)詩的常態(tài);而且,越寫到后來,越是如此?!墩阎尽分幸恍┰娍赡苁窃缒陮懙?,感覺作者那時還常?!岸酥睂?,一些字和詞,安放得不那么自然、順暢(猶如最近看2024年世界乒乓球職業(yè)大聯(lián)盟新加坡大滿貫賽,覺得有的球員一開始非常拘謹,放不開,球打得有些別扭);到《陳年喜的詩》,許多詩放開了,作者狀態(tài)顯得相當松弛,似乎想怎么寫就怎么寫,這樣,詩句如山澗小溪,自然流淌,隨勢而行,無拘無束。此時,他的詩盡顯自然素樸之本色。譬如《關(guān)中麥熟》:“三天前南下時遍地尚青/今天經(jīng)過陌野盡熟/收割機們養(yǎng)兵千日用兵一時/把麥茬從起點送到終點/它有永不知倦的熱情//……生活從來不使用劇場/只有戲劇才在劇場上演/有人在田頭喝水有人抽煙/女人放開襟懷讓乳房成為乳房/而渭河在山腳自顧拐彎//收麥人把身份丟在院子里/此刻他不是學生官宦/不是父親兒子病人新人/他就是一個勞動的人/甚至沒有了名姓?!彼赡懿皇亲詈玫脑姡鞘肿匀坏?、自由自在的詩,讀起來很舒服。作者甚至沒有考慮過遣詞用字,沒有考慮過押韻,沒有考慮過段落安排,沒有考慮過技巧;他順情而發(fā),似乎隨意而為。還有許多詩,如《在商南,我用青麥洗目》《萍水》《春風無常》《羊群像石頭一樣沉默》等,都類似。
陳年喜的大部分詩都不事張揚,不事喧囂,不忸怩作態(tài),不虛張聲勢,不張牙舞爪,不劍拔弩張,不故作驚人之語。而且,他也不“高、大、上”,只說“實在話”:“這些年我?guī)У冻旨?卻不知為誰鞠躬盡瘁”(《過五丈原》)——“鞠躬盡瘁”常常被用于歌頌人的一種高尚品德,為了一個崇高目標,鞠躬盡瘁死而后已。這樣,可以樹立一個高大形象——有的人為別人樹,有的人也為自己樹(此人定是小人)。但陳年喜只說“這些年我?guī)У冻旨?,卻不知為誰鞠躬盡瘁”。這是老實人的老實話。
陳年喜的絕大多數(shù)詩都沒有匠氣,自然天成。他平常怎樣生活、怎樣說話,就怎樣寫詩。陳年喜寫詩,不講究所謂“技巧”,也不講究“形式”,他的大部分詩都不押韻,好像把散文分行處理,而字里行間,從里往外散發(fā)詩味。譬如《阿斯塔那古墓群》:
流沙堅硬山河易朽
阿斯塔那古墓只余下凌亂的結(jié)構(gòu)
在我們抵達的下午 白茫茫陳列于戈壁
它再也不想說什么
天地如卷冊
漠風是夾于其中的書簽
時間自有法則 翻到哪一頁
人類并不做主 我們猜測的內(nèi)容
都是錯的
我們來尋訪歷史歷史
早被歷史掩埋
我們來尋訪古人
古人早已閉門不見
所謂考古 不過是盲人摸象
所謂憑吊 不過是回溯自身
確實有傾斜的墓道:便于抵達另一個世界
確實墓室高大:便于存放奢侈品
人類的智慧也是動物的智慧
有人從遠處向這里眺望
仿佛看一群人走了太遠的路
正返回久別的家門
他有好多詩,都如此,如《過五丈原》《西安嶺》《雪楓大橋》《靈寶大棗》《帝國大廈》等。
讀陳年喜,使我想起讀李漁的詩詞(譬如讀他的《耐歌詞》)。才氣橫溢的李漁把所有看來十分平淡的生活都能變成詩。陳年喜也近似。他將所見所聞、所思所想,一點感觸,一點情思,都詩化。他的工作使他走南闖北,見多識廣,他見什么寫什么。每到一處,憑吊歷史,發(fā)思古之幽情;抒寫人文,撫摸人心之溫涼。在《武侯祠》憑吊諸葛亮,在商州追思四皓、商鞅,《過盤錦》述及渤海國顯德府,《夜宿新鄭》想起四千年前的祝融氏之國……在現(xiàn)實中,他寫布達拉宮,寫火焰山,寫吐魯番,寫華山,寫商山,寫黃河,寫岷江,寫洛水,寫峽河,寫趙述島,寫梅花嶺,寫皮村……這些知名的、不知名的,他都能從中“打撈”出詩來,而且常常有精彩的構(gòu)思,寫出耐人尋味的詩句。譬如:“我曾無數(shù)次抵達布達拉宮/在夜晚借一片雪花起程//那么多的朝圣者/他們用肉身丈量塵世到天堂的路/我是其中一個用白卷和青燈/每上一個臺階就/死一次復(fù)活一次”(《布達拉宮》);“一片葉子望穿另一片葉子/一棵樹枯黃另一棵/大旱之年的平野更加遼闊//秋天哇的一聲涼了/一片玉米稈站深秋的原野上/像一群老人在冷風中交出昔日的榮光/低垂的夕陽加重了衰敗的重量//在大寒之前父親要從山里挑回/足夠的柴火/青藤束腰的柴捆一前一后它們比父親高大/仿佛押解著一位囚人趕赴他鄉(xiāng)”(《陜南大旱》);“夜色漸深洛水/乘機把濤聲鋪到山邊/飛馳的大巴車正運走新鮮的青春”(《夜宿靈口》);“火焰山?jīng)]有火/但已足夠龐大和熾熱/赤紅的山脊拒絕落日的和解/寸草不生是它的使命”(《火焰山?jīng)]有火》)……讀這些詩句,我一陣一陣被驚喜。
讀陳年喜的詩,如同聽朋友用平常之語,以淡泊之心,敘說他的各種各樣經(jīng)歷和感受,敘說他的所思所想。他大部分詩里,淡中有濃味,沙里淘出真金。陳年喜的絕大多數(shù)詩是從生命里自然流淌出來的,他不斷思索著生活、思索著生命,挖掘著生活礦藏里的寶物,追尋著生命的真諦。我佩服和羨慕陳年喜的才氣。
陳年喜的詩,有時乍一看,稀松平常,但讀到最后,味道出來了,譬如《遷徙》:“從東郊搬到了天臺山下/這無數(shù)次搬遷中微不足道的一次/仿佛是最近的一次/從寂寥到寂寥/是多少路程”——“從寂寥到寂寥,是多少路程”這兩句,把前面不起眼的詩句照亮了,或者說,一句警策之語,讓整首詩活了。這警策之語,是詩的酵母,使所有的句子成為詩。一些比喻也令人賞心悅目,如《靈寶》中寫道:“在豫陜交界的朱陽鎮(zhèn)/我們換車西行/沿途人煙稀薄唯蘋果密若繁星/山畔的羊咩/有蘋果味的尾音”——把山畔的羊咩與蘋果味的尾音聯(lián)系起來,太妙了!
陳年喜有一部分“挽歷史”的詩,寫得很深沉。他雖然只高中畢業(yè),但他好學習、好讀書、好思考,他有學識、有見識、有思想,像個大學教授,如任洪淵——當然,他還未達到任洪淵的深度和高度。
陳年喜是一個優(yōu)秀詩人,但是,并不是說他完美無缺,并非每首詩都寫得好。他的一些詩顯得青澀,讀之如吃青蘋果。他雖善于思索,但他的思索有深有淺。他能體悟到人生真諦,但體會到的味道有濃有淡。有一些詩,思索得不夠,提煉得不夠;有的,味太淡,神太散;也有少數(shù)詩有“作”的痕跡;另外,有的詩,意境或不完整,意象或有點兒破碎,生命的碎片、生活的碎片沒有統(tǒng)攝成一體。這些詩,離“精品”還有距離。所以,陳年喜寫詩,還有相當大的提升空間。
《陳年喜的詩》第230頁《夜宿新鄭》,寫玉蘭在秋天開,總覺別扭。我知道北京的玉蘭總是在春天開,以前,我常常在春天跑到頤和園去賞白玉蘭和紫玉蘭。新鄭的玉蘭與北京的玉蘭如此不同,在秋天才開?當然,詩人可以這樣寫,國畫中梅蘭菊竹可以畫在同一畫面,如徐渭有《四時花卉圖卷》,還有《梅蘭竹》,玉蘭不也可以在秋天開嗎?但是,《夜宿新鄭》寫在新鄭秋天有玉蘭花開,詩人總得有個說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