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星空與半棵樹》:批判性、超越性以及象征性
來源:《小說評論》 | 賀紹俊  2024年10月13日21:10

《星空與半棵樹》是一部具有較強批判性的現(xiàn)實主義小說,當我閱讀這部小說時,不斷被它的深刻的內容所震撼。我已好長時間沒有讀到過如此有批判力的當代作品了。我知道現(xiàn)在作家要表達一下批判并不是一件很輕松的事情,因此只要在作品中讀到作家在對現(xiàn)實問題進行批判時,我總會情不自禁地表示敬意。我尤其要向《星空與半棵樹》的作者陳彥致以崇高的敬意。我向陳彥表達敬意,既是致敬他的思想勇氣,同時也是嘆服他在現(xiàn)實主義文學越來越弱化的語境下,仍能保持清醒的頭腦,堅守現(xiàn)實主義的正道。

批判性

《星空與半棵樹》的故事與上訪有關。透過上訪這一重要的社會現(xiàn)象,能最直接地觸及現(xiàn)實存在的種種問題。這一現(xiàn)象多半是因切身利益受到傷害或問題得不到有效解決而被迫采取的方式,它往往涉及權力、資本所造成的不公平,也是部分官員貪污腐敗、社會黑惡勢力等造成的結果。陳彥選擇了這一素材,顯然他是要探究這一現(xiàn)象背后的現(xiàn)實問題。小說的主人公溫如風是一個上訪了十年的農民。他“出訪”的原因看上去很簡單,他的門前有一棵古槐樹,這棵樹有一半的產權屬于它,另一半屬于這個村子的村主任孫鐵錘。一天夜晚,這棵樹被人挖出盜走了,孫鐵錘馬上派人追蹤抓賊卻沒有抓到。溫如風懷疑孫鐵錘賊喊捉賊,就是他本人唆使人盜走的。他去派出所報案,所長何首魁以沒有證據(jù)不予立案,溫如風無奈之下便去縣城上訪,從此他就走上了一條不斷“出訪”的不歸路,所告之人也由孫鐵錘增加至鎮(zhèn)長、派出所所長、縣委書記。單純從講故事的角度來說,溫如風的“出訪”就充滿戲劇性,但講故事顯然不是陳彥的終極目標,隨著溫如風一次又一次的“出訪”,陳彥將目光一點點輻射開去,為我們展現(xiàn)了中國社會基層或顯或隱、錯綜復雜的真相。

并非寫上訪就一定是批判性的。處理上訪也是各級政府十分重視的一項工作,比如小說就寫到溫如風的“出訪”給當?shù)卣斐傻挠绊懀瑥逆?zhèn)政府到縣級領導機構都高度重視,也非常認真地采取措施加以處理。由此還引出了小說的另一個主人公安北斗。安北斗是北斗鎮(zhèn)的一個小小公務員,負責鎮(zhèn)上的計劃生育工作,溫如風“出訪”事件出現(xiàn)后,被領導安排去解決溫如風的上訪問題。這一“出”和一“勸”,便成了故事沖突的兩面,也共同成就了兩個有個性、有光彩的鄉(xiāng)村小人物。如果只是陳彥將寫作定格在塑造這兩個人物上面,也不失為一部好小說,但顯然這樣做,批判性就大大降低了。這不是陳彥的寫作初衷。陳彥是一位具有理論自覺的現(xiàn)實主義作家,他吃透了現(xiàn)實主義精髓,因此即使文壇對于現(xiàn)實主義該如何突破、如何發(fā)展七嘴八舌、一片迷茫,陳彥也不會動搖內心的執(zhí)守,始終走在現(xiàn)實主義的正道上?,F(xiàn)實主義正道的表現(xiàn)之一就是持有對現(xiàn)實的批判精神?,F(xiàn)實主義的批判性是建立在對現(xiàn)實深刻認識的基礎之上的,植根于馬克思主義的辯證法,它構成了現(xiàn)實主義文學的思想力量。具有理論自覺性的陳彥應該深深懂得這一點,他在講述溫如風的故事時,絲毫不會收斂自己的批判鋒芒。因此他以“貓頭鷹說”來拉開小說的序幕,這分明是向讀者表明他的批判姿態(tài)。他以貓頭鷹的口吻嘲笑了只會唱贊歌的夜鶯,“夜鶯即使在你們面臨死亡與災難時,也是要發(fā)出美妙叫聲,以博得愛憐與歡心的”。貓頭鷹這一角色的設置當然有構思上的精心考慮,陳彥借用這種敘述技巧,使得敘述更有張力。但陳彥看上的為什么不是其它動物而是貓頭鷹,這恐怕與貓頭鷹在民間是被看成是不說好話的“不祥之鳥”有關。陳彥選擇貓頭鷹,其實是在明確告訴讀者,不要指望我像夜鶯唱出美妙歌聲,我會像貓頭鷹一樣做“黑夜的主人”,將那些“在暗中搗鬼”的事情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陳彥通過溫如風的故事深入揭示了基層社會的既生機勃勃又隱藏著破壞性因素的生態(tài)。小說的故事大致發(fā)生在十來年前,其時代背景是全國各級政府把抓經濟發(fā)展放在第一位,農村也有了更切實可行的脫貧政策。這帶來了基層生機勃勃的局面。陳彥很真實地呈現(xiàn)了這樣的局面。但他的批判精神促使他對這種局面下存在的不和諧因素表現(xiàn)出極大的擔憂。比如干部隊伍中的一種躁動不安的情緒,他們?yōu)榱松w,為了政績,常常走入死胡同。南歸雁剛到北斗鎮(zhèn)當書記,就想用“點亮工程”來發(fā)展鎮(zhèn)上的經濟?!包c亮工程”基本思路是在全鎮(zhèn)七座山上全部安裝燈光,上演燈光秀,以此作為景點吸引游客,發(fā)展鄉(xiāng)村旅游。鄉(xiāng)村旅游可以說是鄉(xiāng)村經濟發(fā)展的一個新的生長點,也得到了媒體廣泛的宣傳。我最近讀到了不少以當代鄉(xiāng)村生活為題材的小說,幾乎每一部小說中都有類似于以開發(fā)鄉(xiāng)村旅游來發(fā)展鄉(xiāng)村經濟并達到脫貧致富目的的情節(jié)。這些小說無一不給人們描繪出一幅美好的鄉(xiāng)村旅游圖景:鄉(xiāng)村自然風景是現(xiàn)成的,村民們在自家屋里辦起農家樂餐館,辦起民宿,游客如織,錢包也就鼓起來了。這一切似乎也不必費多大心思。但是,陳彥憂心忡忡地告訴人們,鄉(xiāng)村旅游不是放之四海而皆靈的經驗。小說中安北斗第一個站出來反對南歸雁的“點亮工程”,盡管南歸雁是他的頂頭上司,他也毫無顧忌地指責南歸雁是在“瞎折騰”。小說寫到了“點亮工程”的熱鬧開場,但它并沒有帶來旅游的紅火,反而使得山林的自然生態(tài)遭到了不小的破壞。令陳彥憂慮的是,人們一時半會還看不到它的破壞性,“點亮工程”將漫山遍野都照亮的效果卻能夠吸人眼球,它的確成為南歸雁的“政績”,南歸雁也就被新來的縣委書記提拔到縣上去了。所幸的是,南歸雁能夠從中吸取教訓,當他以縣委書記的身份再次回到北斗鎮(zhèn)時,不再考慮“點亮工程”,而是從調查研究做起,要修復以前盲目建設時毀壞的自然生態(tài)。

“政治路線確定之后,干部就是決定的因素?!泵珴蓶|的這句話至今仍很有效。小說寫了各種思想類型的干部,有兢兢業(yè)業(yè)干事的,也有在官場上混日子的,有貪污受賄墮落變質的。陳彥對干部隊伍的批判性審視目光更嚴厲一些,因為他深知干部在基層工作中的重要性。南歸雁其實是一個想有所作為的好干部,陳彥在敘述中仍然不乏對他的苛求。小說中還有一個比較特別的干部形象:儲副縣長。他是省上派來的干部,非常年輕,“前途自然不可限量”,他的風度翩翩,他見過大世面的作派,使他在縣上很扎眼。他本來是省上一個研究所的副研究員,后來想走仕途,便在要害人的點撥下,以無黨派身份提到了副縣級,成為北斗縣掛職的副縣長。儲副縣長顯然是利用了干部制度的新變來實現(xiàn)自己的私欲。干部制度的新變本來是要吸收一些專業(yè)人員充實領導干部隊伍,發(fā)揮其專業(yè)的優(yōu)勢,結果在儲副縣長這里是什么狀況呢?“到了縣里,其實啥也干不了,既不懂農村工作,也不懂經濟工作。以為他懂科技,讓分管了一兩個部門,也是被他搞得一塌糊涂?!笨h委很無奈,只好把他掛在“空擋”上,臨時搪差。也就是這位副縣長,勾走了安北斗妻子的魂,把一個好端端的家庭最終拆散了。問題還在于,這樣的干部卻生存得特別滋潤。安北斗是陳彥精心塑造的一個有光彩的基層干部形象,但這一形象本身又具有極大的批判性。安北斗通過公務考試進入行政系統(tǒng),成為計生專干。他有良好的文化修養(yǎng)和知識儲備,腦子特別靈活,工作中什么問題都難不倒他,領導凡有棘手的事情必然就交給他去辦。他還有特別敬業(yè)的職業(yè)精神,只要是交給他的工作,再難再苦,他也要努力去做;更重要的是,他做工作首先想到的是對老百姓有沒有好處。就是這樣一位好干部,卻難以在工作中得到提拔,因為他不屑于溜須拍馬、討好領導等官場上的種種潛規(guī)則。安北斗就像一面雪亮的鏡子,照出了基層官場的丑態(tài)。貪官自不去提它,就說官場的常態(tài),要么是為了“政績”,要么是應付上級,他們也整天忙忙碌碌,填考核表時都要貼上好幾頁附錄才能把自己所做的“一些大事情”填下來,什么大事情呢?書記出場時幫他拎包或打傘;領導下來考察,因公廁太遠,趕緊把尿桶拎到領導房里。安北斗完全是基層官場的一個另類,我們在敬佩安北斗的同時,也不得不為他感到傷悲。

對于基層普通群眾,陳彥同樣采取批判性的審視。孫鐵錘之所以能夠在北斗村一手遮天,就因為眾人在孫鐵錘那里得到好處,孫鐵錘被公安抓走了,眾人也要護著他,為了救孫總上“萬民折”,也愿意捐款為孫鐵錘立一座大佛像。還不止這些,大凡發(fā)生什么糟心的事情,只要與己無關,一些人總是以幸災樂禍的態(tài)度來對待。陳彥毫不留情地批判了民眾的這種低劣的精神狀態(tài)。

陳彥最重頭的批判是村霸孫鐵錘。俗話說無風不起浪,北斗村里發(fā)生的惡事兇事,幾乎每一樁都是孫鐵錘挑起的。從人物塑造的角度說,孫鐵錘無疑給當代文學的人物畫廊增添了一個非常具有代表性的“村霸”典型形象。村霸已經成為當代社會和諧發(fā)展的一大障礙,這些年中央也加大了對村霸的懲治力度。陳彥的這部反映基層社會生態(tài)的小說,將重拳打在村霸身上,可以說是打中了要害。孫鐵錘作為村霸的典型形象,高度概括了村霸的本性和特征。村霸的手段就是粗暴的兇殘,在孫鐵錘看來,只要你手腕硬、手段殘酷,就沒有砸不爛的“生毛鐵”。他說,世事就是這么個世事,強者為王,弱者服輸。這也就是孫鐵錘這類村霸的世界觀。村霸最初只是禍害一個村子,但一旦他依附于權力和資本后,其危害就被無限地放大。孫鐵錘就是這樣的村霸。當他依傍上當大官的侄兒孫仕廉,并用金錢收買了縣委書記等基層領導,他的為非作歹達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不僅村民們被他欺壓,只能忍氣吞聲,就連要為普通百姓主持正義的派出所所長何首魁也拿他無可奈何,身為書記的南歸雁都不敢直接與他打交道。陳彥寫出了孫鐵錘的心狠手辣和貪得無厭,更揭示出村霸對基層社會的破壞是毀滅性的,因為村霸“完全帶壞了一村風氣”。陳彥公正地指出了北斗村村民們所表現(xiàn)出的平庸之惡,完全是孫鐵錘利用了他們身上的人性弱點,以“擺平”“私了”“恐嚇”“暗殺”等方式控制了人心。最深刻的一筆是,陳彥寫到孫鐵錘在勺把山頂上為自己立了一座九十九米高的石像,讓全村人頂禮膜拜。有“鄉(xiāng)村良心”之稱的草澤明也為此事走上了上訪告狀之路,因為他深深懂得精神的重要性,孫鐵錘最大的危害就在于對維系社會底層正常運轉的精神命脈造成致命的傷害。用小說中的話來說,也就是,如果將孫鐵錘這樣的村霸雕成石像立起來,那就是“村將不村,人將不人,正會歪斜、斜會成正、善必從惡、禍害無盡”。村霸是社會基層的一大毒瘤,只有徹底去除這一毒瘤,才能夯實黨的執(zhí)政根基,確保農村和諧穩(wěn)定。

陳彥對社會基層的問題看得真切,他的批判之聲也飽含著憂患之情,這種憂患之情恰是中國文人之道的一脈相承。陳彥在后記中坦陳了他為何要對社會基層問題發(fā)出批判之聲,他說:“一個社會若缺失了對弱者的悲憫與‘大庇’,將成為同時代人要共同面對的大不幸?!蔽以陂喿x小說時,每每讀到那些情真意切的慷慨陳詞時,就仿佛看到陳彥憤疾的身影,他像屈原一樣站立船頭淚眼滂沱,嘆息“民生之多艱”;也像杜甫一樣面對狂舞的秋風和破敗的茅屋,呼喊“安得廣廈千萬間”;也像魯迅一樣敲打著黑屋子的門窗,擲地有聲地吟誦出“橫眉冷對千夫指”!毫無疑問,在當下文壇一派輕言細語、陽光明媚的語境下,陳彥的批判之聲彌足珍貴。

超越性

雖然《星空與半棵樹》具有強烈的批判性,雖然這一點在當下文學創(chuàng)作嚴重缺失批判性的背景下特別值得推崇,但必須承認,批判性只是現(xiàn)實主義文學的功能之一而不是全部,文學是審美的,現(xiàn)實主義文學同樣如此,現(xiàn)實主義文學的批判性是在審美過程中完成的。陳彥懂得這一道理,他不能止步于批判,他還要在批判的基礎上為讀者提供審美的享受。然而,要做到批判與審美二者兼得并非易事,特別是當現(xiàn)實的問題十分嚴重,作家不得不以激烈的姿態(tài)給予批判時,就難以顧及審美性,他們擔心審美會削弱或遮掩批判的鋒芒。這種情況在現(xiàn)代文學史上的前輩作家那里就表現(xiàn)得十分突出,面對一個頑固的封建堡壘和仍在沉睡的民眾,唯有采取激烈和決絕的姿態(tài)反傳統(tǒng),才能達到推進新思想的可能。因此,批判性也成為現(xiàn)代文學的主潮。而一味地強調審美,則有可能無法給作品留下批判的空間。另一方面,現(xiàn)實主義文學的批判性不是簡單地揭露問題、暴露真相?,F(xiàn)實主義文學的批判性是建立在作家對于現(xiàn)實的甄別和思考上,思想的深邃性應該是現(xiàn)實主義文學批判性的更完美的目標。陳彥在《星空與半棵樹》中通過超越性的處置從而達到了批判性與審美性以及思想深邃性的和諧統(tǒng)一。

其一,以仰望星空的純粹性超越俗世的功利性。

從反映社會現(xiàn)實的真相而言,半棵樹就足夠了。小說的主要情節(jié)都是由半棵樹引發(fā)的。陳彥也是通過半棵樹,達到了批判的目的。但作為一部具有審美價值的小說,陳彥認為僅用半棵樹不能有效達到審美的目的,因此他要加上“星空”的構思?!靶强铡笔侵感≌f主人公安北斗的個人愛好,他是一個業(yè)余天文愛好者。在工作之余,他背著從市場或朋友那里淘來的二手天文望遠鏡和相機,尋找最佳地點仰望星空。星空成為他追尋宇宙萬物奧秘的入口,也是他寄托理想精神的殿堂。星空,對于安北斗而言,是一種與世俗毫無關聯(lián)的個人愛好和精神追求,具有一種純粹性。半棵樹則是溫如風的個人財產,具有俗世的功利性,溫如風就因為半棵樹的無故被盜感到個人的利益受到侵害得不到補償,要通過“出訪”討回公道。陳彥讓一個喜歡仰望星空的安北斗去勸解陷入半棵樹利益之痛的溫如風,他們構成一對矛盾體,由沖突走向相互認同相互體恤,最終融為一體,這樣的構思,顯然不是指向俗世功利性的一端,而是指向精神純粹性的一端。在這一過程中,因為星空的參與,故事增添了更綿長的意蘊。如溫如風闖進鎮(zhèn)政府要告狀,鎮(zhèn)上叫來安北斗勸解溫如風,這是兩人矛盾糾纏的開始。有意思的是,安北斗連哄帶勸,帶著溫如風一起上山去看流星雨,安北斗告訴他星空屬于每一個人,溫如風則嘲笑他是阿Q。他們之間關于星空的對話,看似牛頭不對馬嘴,卻是別有深意。但是隨著兩人的反復糾纏,他們相互之間有了共同的語言。安北斗認識到半棵樹關乎社會的公平正義和一個人的尊嚴,后來都把“勸訪”工作變成了對溫如風的貼身保護,他甘愿以自己的前程,去守護一個“螻蟻般卑微的生命”。溫如風則從安北斗身上看到了如星空一般的純凈遼闊,他在最危難的時候首先想到只能依賴安北斗,甚至還將自己的妻子托付與安北斗;他雖然不能像安北斗那樣享受星空,但已經理解了安北斗為什么要仰望星空,因此他要想方設法幫安北斗去仰望星空。小說結尾在一個非常搞笑的場景中。溫如風的問題圓滿解決了,就連那棵被偷走的老樹也找回來了,栽種在他的新房的院內??墒撬帧俺鲈L”了,安北斗立即趕往省城去勸止,卻發(fā)現(xiàn)溫如風在省委門口舉著一塊寫有“安北斗不做鎮(zhèn)長人民不答應!”的鐵皮,他這回是在為安北斗而“出訪”!他還給安北斗留下一句話:“昆明天文臺見——!”這一場景具有喜劇效果,也是陳彥理想愿景的一種特殊表達。

星空是如此遼闊、深邃,每當小說的情節(jié)進入齷齪的局面時,陳彥便將視角一轉,跟隨主人公去仰望星空,浩瀚的宇宙洗滌著我們的心靈。比如寫到當安北斗回到鎮(zhèn)上聽到關于他的滿天飛的謠言時,懶得解釋,還是望他的星空去了,陳彥用了很長一段抒情性的文字表現(xiàn)安北斗坦誠而又充實的內心:“最美妙的時刻,最重要的思索,就是躺在大自然的懷抱中,仰望著無垠的星空?!笨梢哉f,無垠的星空就是安北斗內心世界的真實寫照。星空也是美好愛情的見證。楊艷梅與安北斗的相愛一直有星空相伴,她“由愛他,到愛天文,跟他整夜到陽山冠上看星空,白天一起看日出、日落、日食、日珥、日冕”,星空下的愛情更有詩意。但楊艷梅畢竟擺脫不了俗世的功利和誘惑,最終拋棄了安北斗,也拋棄了星空。而在書寫愛情上最慘烈的一筆是,當安北斗不得不與楊艷梅分手時,安北斗回到鎮(zhèn)上,“只是窩進房里,狠勁把觀測儀器用鐵錘砸了,再不想看星空了”。這也說明一個人要徹底超越俗世的困擾是何等的痛苦!楊艷梅一直在俗世功利和精神追求這二者之間掙扎,特別是當她想依托終身的儲有良在外面又有了新的相好時,她才知道俗世功利既是蜜糖也是毒藥,才格外懷念與安北斗仰望星空的美好,她買了一架天文望遠鏡擺在陽臺上,可是“肉體上又絕對回不到那個世界去了,盡管精神上在不斷回溯反觀”。

仰望星空的超越性還體現(xiàn)在對哲學的追問上。安北斗正是在久久仰望過星空后才懂得,“在浩渺無窮的宇宙里,地球幾乎連一粒塵埃都算不上,人又算得了什么呢?”

星空引導人們超越俗世的功利,還在于星空對于北斗村來說并不是遙不可及的事情,北斗村的孩子們小時候就愛仰望星空數(shù)星星,“搬個板凳,坐在婆婆或奶奶身邊,看著滿天星星,聽她們講嫦娥、牛郎和七仙女的”。安北斗的女兒安妮從小跟著父親仰望星空,也對天文知識充滿了興趣,星空給了她無盡的想象空間,她要父親把星星從天上摘下放到身邊來。但父母的離婚使她告別了與父親一起看星星的日子,隨母親搬到省城后,生活變得非常富有了,但她發(fā)現(xiàn)“這里沒有星星”!

其二,以戲曲的間離效果超越小說敘事的寫實局限。

小說敘事追求細節(jié)生動、逼真,能夠讓讀者產生身臨其境的效果。但過于寫實的敘事很容易讓讀者墜入故事的具體情境之中,而忽略了敘事中所蘊含的思想內涵?,F(xiàn)代小說通過在敘述上的多種變化,打破了故事性在小說中的至尊地位,從而大大拓展了小說的表意功能。星空意象的加入顯然就起到了這一作用。不僅如此,陳彥還借用戲曲藝術的表現(xiàn)手法,以一種虛擬性敘述方式,阻隔了寫實性敘事有可能產生的身臨其境的感受,讓讀者從具體情節(jié)中徹底走出來,從而更好地領會小說的思想意蘊。

陳彥在小說中設置了一只貓頭鷹,它有著洞穿隱秘世界的銳利眼睛,有著預知未來的靈性,還有著與神鬼通話的本事。我在前面提到了貓頭鷹這一意象的設置體現(xiàn)出陳彥對批判性的強調,另一方面,貓頭鷹意象的出場也給陳彥提供了敘述上的便利,許多他想說卻又不便說的話就可以借助貓頭鷹的嘴說出來。陳彥在一次創(chuàng)作談中談到了他設置這只貓頭鷹的初衷,他說:“這部小說里有一個特殊的角色——貓頭鷹,它比我說得多,比《喜劇》里那條柯基犬說得也多。它不時對人類的過錯絮叨個沒完,有時對自己也十分不滿。但愿這只貓頭鷹不是某種后現(xiàn)代技法的刻意,而是一個創(chuàng)新的藝術形象。希望人類有更多的它或他存在,賜予我們從更廣闊的星空來打量現(xiàn)實、省察生活的能力,增強自己更高層次的覺悟?!?/p>

陳彥希望人們不要把這只貓頭鷹看成是“某種后現(xiàn)代技法的刻意”,的確如此,這只貓頭鷹不是從西方后現(xiàn)代派的樹上飛過來的,它來自中國戲曲的舞臺。小說的開頭就是一臺舞臺劇的序幕,貓頭鷹是劇中的一個角色。它目睹了幾個人在偷盜一棵大樹,它的鳴叫聲引來眾多的人,但盜賊已經將樹裝到汽車上逃跑了。村委會主任孫鐵錘果斷帶領幾人開上小輪車去追盜賊。這個序幕所述事件至關重要,后面所發(fā)生的一切都因這棵樹被盜而引起。但如果采取寫實性的敘事,就會糾纏于孫鐵錘如何唆使幾個跟屁蟲悄悄進行偷盜,也要使勁鋪墊溫如風如何在酒桌上被灌得醉醺醺而失去了警惕,這不僅將引子拉得很長,而且也有可能難以突出重點。陳彥對這一至關重要的情節(jié)采取了戲劇表現(xiàn)的方式,使故事交代得干凈利落,人物定位也十分明確,最重要的是,這種敘述非常突出地點出了“出訪”的緣由。同樣的手法還運用在派出所所長何首魁槍斃孫鐵錘的情節(jié)上。在這場被命名為“四體”的獨幕劇中,貓頭鷹、閻王、無常等這些虛擬的角色和何首魁、孫鐵錘等現(xiàn)實人物共同上場,有對白、獨白,有唱腔、武打,完全將充滿暴力和兇殘的情節(jié)轉化為一次展現(xiàn)戲曲藝術魅力的表演。但這種表演并不會影響讀者對于小說情節(jié)的真實感受,因為讀者此時已真相大白,孫鐵錘的丑惡本質已昭然若揭,讀者更期待了解的是孫鐵錘的結局。陳彥通過何首魁與孫鐵錘的對白,將所有的疑案明確交代,并借助戲曲程式化的藝術手段,強化了結局中的情感因素,讓讀者沉浸在何首魁的靈魂被一群孩子抬走的神圣場景中。

中國戲曲絲毫不受制于自然化的再現(xiàn)表達,創(chuàng)造出系統(tǒng)化的虛擬審美方式,觀眾盡管明白舞臺上的人和物都是虛擬的,但因其情感與理念產生的共鳴,他們決定相信舞臺上的一切都是真實的。德國戲劇大師布萊希特受中國戲曲啟發(fā)而提出戲劇的“間離效果”,他認為,間離效果的目的就是要讓觀眾對所描繪的事件有一個分析和批判該事件的立場。陳彥成功地將戲曲的間離效果運用到小說的敘事之中。

象征性

超越性的處理方式給小說帶來更多的象征意味,小說中的象征性俯拾即是,有的是陳彥的有意為之,有的則應該是在超越寫實局限時自然生成的。關于象征意味且舉兩例。

竹子的象征。北斗鎮(zhèn)機關的院子里栽種著一片竹林,許多故事就發(fā)生在這片竹林里。這片竹林是北斗鎮(zhèn)的書記牛欄山看到新來的縣委書記武東風愛竹子,讓大面積種植的。不僅北斗鎮(zhèn),這個縣的好多鄉(xiāng)鎮(zhèn)院子內外以及縣城機關,都栽起了修竹。武東風似乎很享受大家的跟風,他甚至打算在大會上講一講種竹的好處,他給自己的愛好找到的理由是“無竹令人俗,士俗不可醫(yī)”,種竹子會讓人想起“蕭蕭竹”的“疑是民間疾苦聲”。武東風的確也想做一個像鄭板橋那樣“衙齋臥聽蕭蕭竹”的清正之士,卻最終成為村霸的保護傘。武東風表里不如一的貪官形象與象征著清廉的竹子形象構成了鮮明的呼應關系。孫鐵錘賄賂武東風也與竹子有關,一幅鄭板橋的《墨跡圖》真跡價值不菲。雖知這是不能接受的賄賂,武東風卻終是愛不釋手而笑納了,一個官員“因為太愛竹子,而最終栽在竹子上”,這樣的寓意也耐人尋味!

星空是最重要的象征體。我在前面已經說到,星空寓意著安北斗的精神世界,星空作為一個理想境界的象征是美好和神圣的,陳彥在講述到那些英雄之舉時,都會以星空來加以比擬。比如寫草澤明決定因孫鐵錘立石像去“出訪”,陳彥將這一章命名為“啟明星”,草澤明是北斗村的“鄉(xiāng)村良心”,他哀嘆北斗村的世風一天天墮落,也曾把這一切視為發(fā)展中的過程,相信時間的力量??墒沁@一次他終于等不得了,他就像一顆啟明星冉冉升起,召示著天要亮了。陳彥還巧妙地將一些天文知識貫穿在故事情節(jié)之中,如安北斗把派出所所長何首魁比喻為中子星,中子星是由一種質量密度很大的星體燃盡后坍縮而成,一湯勺就能達到幾億噸重,這是在稱贊這位嫉惡如仇的派出所所長在與邪惡斗爭時具有超強的生命質量密度,卻也預示著他的生命將會中止于一次壯烈的燃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