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膠東文學》2024年第8期|許俊文:小濕地
濕地規(guī)范的寫法應是濕潤之地。濕容易理解。潤乃不干枯也,是介于濕與燥之間的一種自然物理現(xiàn)象。古人就是有這個能耐,他們察物之細微,不遺纖毫,觀風于青 之末,度雨于潤礎之中。相比之下,現(xiàn)代人往往為了簡明、實用,常常將詞語本身的豐富性犧牲掉,就好比一棵只有主干而沒有枝枝葉葉的樹木,盡管還是樹木,但失去了作為樹木的鮮活、茂樸形象。
與三江平原、巴音布魯克、扎龍、若爾蓋和青海湖等大塊頭的濕地相比,兩千余公頃的池州平天湖濕地,只能算只“小巴掌”。
荷香半城
平天湖原名白沙湖。說是湖,其實就是一片荒蕪的沼澤地。每年一進入雨季,南北冷暖氣流在長江中游一帶徘徊、對壘、交鋒,上演一場場拉鋸戰(zhàn),你方唱罷我登場,誰也不肯推枰認輸。一場接一場的雨水,像過兵陣似的,一撥子敗走,一撥子又來了。有聲有色的是大雨,隔幾天就落一場。它們來得急,走得也急,一眨眼,跑得沒影兒了。那被本地人稱作“濛濛紗”的細雨,太黏人,總是賴著不走,大清早門一開,天空還是昨天的老樣子,淅瀝瀝,淅瀝瀝,如煙如霧,下得人身上都快長苔蘚了。
吸飽雨水的土地,這里那里冒出一串串氣泡,咕嘟,咕嘟嘟,咕嘟嘟嘟,像饕餮之人打著飽嗝,將多余的水吐出去,久而久之,城區(qū)附近便形成了一個個深深淺淺的水泊。那些水泊形同一只只碟子、碗和壇壇罐罐,能盛多少水呢?于是眾水便由高處向低處匯入不遠的大江。長江雖肚大能容,但也有厭食的時候,它把外來的客水頂托回去。水泊沒辦法,只好汪在那里,汪著日,汪著月,汪著樹影、鳥影、云影。
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一種作惡多端的小蟲子貽害一方,池州人與釘螺轟轟烈烈地干了一仗,筑堤圈水,遂成一湖,剩下的那些邊邊角角,仍然保留著原始的狀貌。世事總是難以預料,當初那些未被改造的水泊洼地,后來倒成了這座城市呼吸的肺葉,源源不斷地輸送新鮮氧氣。不是我吹,池州城里人每天吸入的純氧量,要比其他城市多出許多。
一座被水滋潤的城市,我將其比喻為一株靈秀、明凈、有婉約之韻的水生植物——荷。
濕地內,分布著許多水蕩。它們全是天然形成的,沒有一定之規(guī),一蕩一面目,一蕩一生態(tài),或獨立,或牽手,或暗通款曲,可謂生趣盎然。野草、泥沼、蟲豸,各種叫出名或叫不出名的水鳥,呈現(xiàn)在小城人面前的是一種混沌未鑿的荒蠻和野性。
忙忙碌碌的小城人,似乎有許多事情要做,無暇顧及這片既不能種稻又不能建樓的野地,任其荒蕪著。
大約十年前,在一場美化城市的行動中,人們覺得對城區(qū)形成半包圍的濕地,閑著也是閑著,不如往水蕩里撒些蓮子。小城人對荷情有獨鐘,馳名中外的“蓮花佛國”九十九座寺廟就臥于肘腋之側,整日禪風佛雨,唯蓮花不二。
然而,蓮子入水后的第一年,水蕩依然是水草的水蕩,第二年還是沒一點兒跡象。直到第三年暮春時節(jié),紅菱與青萍已在水面打轉轉眼兒了,紫色的蓮芽才從水底探出頭來。它們一經(jīng)出世,風吹似的長,開枝散葉,著花結實,不出三五年就將濕地大大小小的水蕩全部占領,形成一幅氣勢浩大的《荷陣圖》。風過處,碧葉搖曳、翻卷、起起伏伏,亂得一塌糊涂。但,亂是亂了,卻亂出了風情,亂出了大美。
我常常于閑暇時,像一只蟲子深入濕地,于彌漫的荷香里,或靜坐,或漫步,或沉思,感念天地。
“交流四水抱城斜,散作千溪遍萬家。深處種菱淺種稻,不深不淺種荷花?!鼻宕娙巳钤倪@首雜詩,雖標明為浙江吳興所作,但他精心裁剪的這件綠裳,穿在同為江南水鄉(xiāng)的池州身上卻十分合體,平天湖濕地內的那些水蕩,恰到好處的不深不淺。
炎炎夏日的清晨和傍晚,隱約的鐘聲自山中傳來,輕輕拂過濕地,拂過每一朵荷花。瞬息間,我疑為平天湖濕地就是一座無形的廟宇。
著染荷香的風,自東邊來,自南邊來,自北邊來,溜進半個古城的大街小巷……
那些草濕地是個草庫。
幾場溫軟的春雨一撩撥,枯黃的濕地立馬活泛起來,一眼望過去,油亮的野草排撻至模糊的地平線,綠得逼眼,碧得傷心。
用“傷心”這個詞來比喻濕地草色極致的美,我是從李白“平林漠漠煙如織,寒山一帶傷心碧”那里盜來的。當一種美奐絕倫的客體進入我們的審美意識,一時又找不到恰當?shù)脑~語來訴說內心真實的感動,心房微微戰(zhàn)栗,可又“眼前有景道不得”,生怕它轉瞬破碎化為烏有。
不是這樣的嗎?
想必那些草是無感的,它們也無須知道有一個人將它們視為大地的經(jīng)文。對,經(jīng)文。在我眼里,每一株植物都是大地的經(jīng)文。人類算不算呢?我還沒有想明白。
濕地的每一株草都是卑微的,就如同單獨的文字,但許許多多的草組合起來,就成了草地、曠野、草原了,就有了“風吹草低見牛羊”的遼闊與博大。
我曾去過呼倫貝爾、若爾蓋草原,那才真叫一個大。那些西部的草,貧瘠的草,纖細的草,堅韌的草,它們將身體與身體靠在一起,擠擠挨挨密密匝匝,鋪排開去,就是一幅壯觀的景象。
小濕地的草們是幸運的,江南不缺雨水,泥土油滋滋的,野草想怎么長就怎么長。它們也無須擔憂割草機,沒有人會閹割它們的野性。濕地給了它們足夠的自由,放心地長就是了。
在濕地,一株草靠近另一株草很輕松,一個草的家族擠兌另一個草的家族,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譬如有一個平緩的土坡,前年我去那里時還是清一色的竹節(jié)草,去年再去,發(fā)現(xiàn)了幾叢小飛蓬張狂地揮灑著毛茸茸的種子。今年初夏,格局又有了新的變化,幾株插足的芭茅雖然還很弱小,但幾年后這個土坡就是它們的地盤了。
這才是自然本來的樣子。
閑暇時光,我手里掂著一根木棍或竹竿 (用以防蛇),穿著膠靴,深入濕地內部,觀察各種植物與小動物。濕地的野草種類繁多,我借助手機軟件來識別它們,足足記下兩頁紙。這幾年,是我認識植物最多的時期,僅野草就多達百余種。我像一個植物學家,將野草分為半旱植物、濕生植物、純水生植物等。
其實,濕地里的許多野草我原來就認識,只是和我北方的老家叫法不同。譬如茵陳,我的老家叫作猴子毛,是一種中藥。再譬如荇草,秧田里不乏它們的身影,且難以根除,故名荇秧。田萍草浮于水面的葉片,只有指甲大小,裂成四瓣,于微波中像一只只小眼睛眨呀眨的,叫它水星星當然可以。
每認識一種野草,我就像結識了一位新朋友,內心由衷的喜悅,想坐下來與其交談,甚至于自己也想變成一株草。
草,回到草中間
回到有名字和叫不出名字的草中間
回到可以做藥可以喂牛當柴燒的草中間
回到被人保護
又遭人鏟除的草中間
草一年只活一次
草永遠沒有花香沒有樹高
在外面混久了
草回到草中間擠擠身子
在草叢中扎下根來
誰也分不清這棵草是哪棵草了只有對著草叢喊
小草小草
好友于邦的這首小詩,一走進濕地就會從我的記憶里跳出來,跟我一起喊“小草小草”。
草木是我們人類的近鄰,我們沒有理由不認識它們。然而,我身邊許多城市里的孩子,管所有的草都叫草,所有的樹都叫樹,所有的鳥都叫鳥。對此,我只能嗒然無語。
所幸的是,去年暑假期間,我在濕地遇見一群孩子,他們在市科技館工作人員的帶領下,正在識別植物。記得十五年前我來濕地時,遇見的是一群牛羊,它們埋頭吃草的樣子,應該是對野草最最虔誠的樣子,吃幾口,抬頭看一看藍天白云,或噴一個響鼻,仿佛是對草的感恩。
空曠
僅隔著一條馬路的城市與濕地,對比太強烈了:一邊高樓林立,車水馬龍;一邊空曠寂寥,渺無人煙。
在濕地沒有修建步行小道和小橋之前,那就是一片被人們遺忘的蠻荒之地。野草遵循著季節(jié)的指令,榮枯輪回,候鳥來來去去。最灑脫的是風,變換著方向吹。實話說吧,當我想以“空曠”這個題目寫一篇小文時,濕地就鋪陳在我的眼前,只是它的魂隱藏得太深,使我有種抓瞎與無助感。
于是我就吼了一嗓子。
又吼了一嗓子。
然而,空曠的濕地并不買賬,它不給我任何許諾,哪怕一點點回聲。
空曠就是這么詭秘,它看似空洞、虛弱,甚至不堪一擊,其實給我們帶來的神秘感與壓迫感卻非常大。目之所及,平曠深遠,平鋪直敘的平面,逮不到任何突出的標志物。
記得許多年前的那個夜晚,當我走出護路工孤零零的小工房,面對著月光下空寂的塔克拉瑪干沙漠,直接的心理反應是:失語。不錯,大漠的夜虛靜至極,沒有任何雜音,月光清澈,戈壁坦蕩,蒼穹浩渺,此時此刻的我,仿如一片輕得不能再輕的羽毛,在無邊的空曠中沉浮。
而日常生活可不是這樣的。尋常的空間對我而言只是個模糊的概念。我只知道自己的房子一百一十平方米,層高二點八米,狹小的空間與我一米七五的身高很般配。城市也是如此,它被一幢幢挺拔的樓宇,和樓宇下的人、車以及形形色色的物,充塞得滿滿的。至于人心里的魚魚鹿鹿,想必已經(jīng)裝得足夠多了,但永不知饜足。置身其中的我也不能免俗,但凡得到的東西皆視若珍寶,兩只貪婪的眼睛還盯著更多的可能或不可能。許多時候,我都弄不明白自己究竟缺少什么,還需要多少。
濕地有什么呢?
水蕩。野草。卑微的小野花。吹來吹去的風。白了頭的蘆葦。藍藍的天上白云飄。
就這些呀!
你說它能不空曠嗎?
多年之前,濕地上還散落著一些牛羊,它們只顧埋頭吃草,要么在草地上打盹兒。微微凸起的地表上,星布著一些菜畦,東一塊,西一塊,有著像我父母一樣的老人,從矮趴趴的小瓦房里侍弄著幾縷炊煙,在風中搖曳、變形,散作薄薄的一襲輕紗??涩F(xiàn)在呢,只余下空曠了。昨天我深入進去,一直往空曠里走,走著走著,我仿佛被空曠吞噬。
多么好的草地。多么好的水蕩。多么好的白云。
終于,我看見一條狗在濕地上撒野。它抬起一條腿撒了泡尿,豎起耳朵好像在捕捉什么。遼闊的天空中,幾只墨點似的游隼漫不經(jīng)心地畫著圈兒,一圈又一圈,天空卻沒有一點兒脾氣。
一蕩一蕩的荷花開了,開了就開了;又謝了,謝了就謝了。
一棵樹遠遠地站立著,佝僂著腰,仿佛要以一己之力,撐起整個濕地的空曠。那從空曠中來又到空曠中去的風,好像找到了對手,把樹吹得搖搖晃晃。我敬重那棵孤獨的樹,它在無物可依中,竟然活成自己的模樣。
此刻,我赤手空拳坐在土坡上
最寬闊無邊的事
就是眺望空曠了
除了薄如蟬翼的白云
我什么也沒看見
要么,望一望濕地
風把草浪往遠處推送
身后留下大片的空白
濕地上的事就這么簡單
它們活得比我輕松
小路
那些纏繞在大地上或長或短的道路,物理上就是把我們送到某個想要去的地方,然后再送回來。如果說路也有倫理,就是無私相送,山一程水一程,風一程雨一程。
然而,這不是路的唯一功能與善德。有些路,它只供我們消磨。對,消磨。當我們需要消磨一部分時光或某種心情,或什么也不是,它們就默默地匍匐下身子。
由此,我腦海里冷不丁冒出一個詞:路德。
我們習慣把崇高、神圣拱手送給我們認可的同類,卻吝于異類和對手。譬如洪水,我們把它視為猛獸;再譬如雷電、狂風。在精致利己主義者眼里,“德”等同于私利。
平天湖濕地內的那些小路,就是如此善解人意,光顧它們的人,多半是在清晨或月夜,他們的腳步好像被空氣拎著,輕得不能再輕。許多個這樣的夜晚,我與一些人擦肩而過,彼此看不甚清面目,像風擦過風,云擦過云,流水擦過流水,鳥擦過藍天。
濕地原來沒有路,水蕩和野草就是它的全部。要說有,也只是一些小動物踩出的,毛糙、細小、隱秘,難以辨認。一只刺猬在黃昏時分出現(xiàn),邊走邊嗅,于晨曦微泄時歸巢,一條路可以重復走許多年。我還看見一只秋天的松鼠,屢屢從同一棵梓樹上溜下來,抖著蓬松的長尾,來到一個小水蕩邊望月、飲水。
給濕地修路時,罕見沒有大動干戈,而是盡量避開茂密的植被,把路修得窄溜溜的,形同一把曲尺,不動聲色地繞過一個個水蕩、一堆堆土丘,類似于人或動物身體里的毛細血管。每當我進入濕地時,是路牽著我走,壓根兒就沒有“趕路”的那種急迫感,想走多遠就走多遠;一個轉身,想回就回。
纖細如針的小路
不動聲色
穿過一些什么
再穿過一些什么
野草與花朵
從兩邊擠過來
露珠親吻腳踝
一顆星碎了
那些小路多半掩于花草中、灌木中,清晨和夜晚,人走在上面,露水會打濕你的褲腿,偶或一只青蛙或蟾蜍突然躍過路面,砸在旁邊的小水蕩里,發(fā)出“噗”的一聲清響,似一首冷不防吟出的小令,任由著你去馳想、咂摸、回味。有時風會將路邊花草的種子吹附在衣服上,讓你捎帶它們一程半程。這種路是低回、體恤的,親切、懷柔的,它們就好像一根根瓜蔓依附于大地。
不是我杞人憂天,也非硬在雞蛋里挑骨頭,對道路的觸角延伸至濕地,我還是保持著警惕甚至憂慮和悲觀。現(xiàn)代人被他們的欲望驅使著,見山開路,遇水架橋,一條條鐵軌、高速路穿山越嶺,可以不受制約地抵達任何地方,為“休閑”和“拉動經(jīng)濟”尋找目標。事實也正如此,但凡道路通到的地方,自然的解體與毀滅,總是早晚的事。
但愿小濕地安詳如初。
黑夜
許多年了,純正的夜色于我,似乎還泊在身后皖東那個遙遠的山村。
十九歲出門遠行,初心是為了逃離茅屋中那盞昏暗的小油燈,和油燈之外無邊的黑暗。然而,兜兜轉轉半個多世紀,我卻成了悖論的同謀。
人生越往前走,會發(fā)現(xiàn)那些曾經(jīng)為我們所厭惡、所拒絕和逃離的物事,原來并非一無是處。實話說吧,我無意于為鄉(xiāng)村吟唱田園牧歌,但有一些東西,我們卻不得不重新打量與撿拾。
譬如這黑夜。
自從修了步道,小濕地是我每日必去之地。清晨,它贈我以萬斛露珠,每一顆都怯生生的,隨時準備逃走;夜晚則是地道的、天經(jīng)地義的黑。所謂天經(jīng)地義,當然包含不可褻瀆的某種神圣性。試想一想,這世上還有什么比黑夜更遼闊、更深邃、更具包容性的呢?
在黑夜來臨之前,我常坐在小濕地醇厚的黃昏里,看白晝與夜晚如何過渡,天與地如何交合,這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兒。
江南小城的夜,最初落生于這片濕地。當太陽從城西的樓頂滑落,夜就踩著貓步鬼鬼祟祟地潛來了,給小濕地披上一層淡灰的輕紗。這個時候,絲絲縷縷的霧,從草地、水蕩、林藪間析出來,散落在各處,像游絲,像草蛛織就的網(wǎng),繼而緩緩升騰,相互融合、疊加、糾纏,于是濕地上的暗影便由綃薄轉為厚重了。我想,也許這霧就是天地冥合的媒介吧。而只隔著一條馬路的城中則是另一番景象,華燈次第亮起。
當最后一縷余暉消弭于天際,小濕地才真正進入天造地設的黑夜。此時此刻,靠近城市的邊緣地帶,像一張被雨水濡濕的粉臉,污穢而斑駁陸離,晝不像晝,夜不像夜。這使我突然想起“染指”這個詞。原本好端端的一個物,一件事,一段情,它們與局外者毫無干系,你非得伸過去一根手指,何況那根指頭也許并不干凈,就算它干凈,還能比造物的上蒼干凈?然而,類似的事物在我們生活中比比皆是。
我背著散射過來的光,一直往夜的深處走,想想,似有一種逆旅的味道。是的,我雖然無法重回母親的子宮,但卻可以潛入小濕地純正的黑夜。此刻,它是我的,我也是它的,它呼我吸,儼然母子。
我看見了夜空久違的星星,草叢中的火亮蟲,它們是黑夜的點睛之筆。還有風。我蹲在水邊,借著幽微的星光,看見躡手躡腳的風,踩著圓圓的蓮葉,一晃一晃地打我眼前走過。耳朵也格外敏銳,夜鳥姑且不算,草蛩的叫聲一粒就是一粒,紡織娘的機杼吱吱切切,甚至荷露滾落水面的清音。
據(jù)說衛(wèi)星傳回的圖片,地球上有幾塊至暗區(qū)域,小濕地顯然排不上。不過,它為夜晚越來越亮麗的江南小城,保留著一塊黑色胎記。
火亮蟲
我還是叫它火亮蟲。
這世上,一些人的名字叫著叫著就荒蕪了。自然界也是。譬如《西廂記》里那個“撒沁”的紅娘子,是一種多么招人喜愛的小蟲子,況且還是一味名貴的中藥,可是說走就走了,一直杳無音信。再譬如,細莖上挑著紫花的龍膽草,也是一味少見的中藥,如今也不見了蹤影。它們都去了哪里呢?
作為一種黑夜里能發(fā)光的小蟲子,被我記住了;而那些叫不出名字的蟲子,走了就走了,絕了就絕了。誰還記得昨天從身邊吹過的風呢?
沒想到許多年之后,小濕地竟把火亮蟲還給了我。
約莫是八月,城中熱得太邪乎,我信步走進夜幕籠罩的小濕地。一直往深處走,一直往深處走,把身后城市的燈光甩得遠遠的,直到黑暗的潮水將我徹底淹沒。但我的呼吸卻舒暢多了,耳根少有的清靜。
我坐在水邊的一塊石頭上,微涼的晚風自荷蕩中一波一波地漾過來,輕輕地擦著肌膚,我仿佛把自己也坐成了一塊石頭,成了自然的一部分。
濃稠的黑暗遮蔽著一切。此時,我以一只耳朵(另一只失聰)聆聽此起彼伏的蟲聲,因聽覺無法聚焦,疑似滿世界都是蟲鳴。
不期然地,黑黝黝的荷蕩中閃了一下,又閃了一下。
原來是久違的火亮蟲。
我打開手機,打算拍下這只火亮蟲的飛行軌跡,在微信上秀一把,然而,它像出竅的靈魂悠悠蕩蕩,隨風遠逝。
再見到火亮蟲已是中秋前夕。我來到一個搭著木棧橋的荷蕩,突然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無以計數(shù)的火亮蟲在田田的荷蕩里紛飛,走進一瞧,原來竟是燈光秀。我不得不佩服人類的智慧,它們模擬自然的能力已臻爐火純青,只是我依然鐘情于“腐草化螢”的火亮蟲。
初霜
城里偶爾也能見到霜,多半是在背陰、潮濕的墻根,或殘磚碎瓦間,但那已經(jīng)不是初霜了。
江南的初霜來得晚,一般是在小雪之后。也有提前的。2020年,初霜比小雪早到兩天。盡管我的記性不怎么好,但那天是個特殊的日子——夜半三更,我從北方老家驅車回到江南小城,進小區(qū)前,鬼使神差般去了小區(qū)外的湖邊徘徊。走著,想著,感覺腳下的枯草像打了一層蠟,一走一滑溜。我用腳板蹭了蹭,知道落霜了,而且是初霜。
多年來,我一直堅持觀察、記錄身邊的物候變化,尤其關注“初候”與“末候”。江南初雁何時到來,麥雞、夏蟬第一聲鳴叫,湖畔的蘆葦什么時候吐白,鵓鴣何時銜物筑巢,如此等等,都被我詳備記錄在案。
初霜降臨時,對于城中人無足輕重,不就是一場輕霜嗎?早上起來多添一件衣裳即可。于我而言,卻是一個大事件。我認為它不僅是節(jié)令的一個節(jié)點,而且是關鍵的節(jié)點。
小時候生活在鄉(xiāng)下,每年的頭場霜來得較早。人們趕在霜降之前,把田地里該收的抓緊收回來,只留下一壟一壟的紅薯或少量的花生。它們的果實藏在溫暾的泥土里,一兩場輕霜不至于凍壞。
我說初霜是“一個大事件”,是對自然界而言的。節(jié)令從大暑開始,就開始走下坡路了,立秋、處暑、白露、秋分、寒露……陽氣一天比一天減弱,近似于染上了一種慢性病。到了霜降邊,乍看江南還是江南,碧草依舊,綠樹依舊,該開花的照樣開花——只是花瓣單薄一點兒。小濕地還能見到翅膀憔悴的蚱蜢、蜻蜓和泥蜂。但是,初霜一來,大地上的一切事物都在一夜間改變了模樣。
江南真正的冬天,是從一場綃薄的初霜開始的。起碼在我看來,初霜是一把藏在鞘中鋒利的刀子,節(jié)令摁著刀柄的手,“唰”地把它抽出來。
說“‘唰’地”有點兒夸張,其實是一點一點地抽出來,只是許多人對節(jié)氣的暗中嬗變習焉不察而已。這世上所發(fā)生的一切,哪有那么多“‘唰’地”呢?就是流星迅疾劃過夜空,也不知走了多久。
初霜來到江南前夕,自然界中的許多小生靈就提前預感到了。平時游弋在小濕地水凼中的“水葫蘆”,早早躲進枯萎的蘆葦叢中;半死不活的蚱蜢伏在闊葉植物的背面;靠水邊的一張張蛛網(wǎng)上,已經(jīng)見不到裝睡的蜘蛛。
不是本人先知先覺,我也隱約有感。也就在前幾日,我躺在小濕地一面草坡上曬太陽,開始覺得挺愜意,可是躺了一會兒,身上仿佛有什么小活物在簌簌蠕動。我輕輕扒拉一下身邊黃綠相間的草叢,卻驚動了許多肉眼極難發(fā)現(xiàn)的嬰甲、草蜘蛛、草履蟲,它們的體色與草色基本一致。然而,就在初霜降臨的前一天下午,冬陽同樣煦暖,我還是躺在原來的地方,那些騷擾過的小蟲子竟然全然不知去向。
我默默,節(jié)令走過了它該走的過程,江南的初霜該來了。
江南的初霜沒有我故土的初霜嚴實,綃一樣薄,霧一樣輕,月光一樣朦朧,浮在半碧半黃的草葉上。也不是所有的草葉都有霜跡。初霜只在那些生長于低洼處和近水地帶的草葉上停留。它似乎走了很遠的路,累了,乏了,選擇在小濕地打個尖,喘口氣兒,再繼續(xù)“南巡”。
我想起一首家鄉(xiāng)的謎語:“穿黃衣,背黃槍,我在山上做霸王。狼來虎來都不怕,只怕秋后一場霜。”說的自然是初霜了。
一場看似浮皮潦草的初霜過后,要不了多久,雪就會跟著到來。
芒花輕
小濕地的植物種類繁多,陸生的,水生的,半水生的,還有寄生的。我就發(fā)現(xiàn)一棵蒼老的鬼柳,其堅硬的樹干被柔弱無力的泥炭蘚徹底霸占;另一棵更粗壯、高大的鬼柳,一副憨拙相,幾蓬蹬鼻子上臉的羊齒蕨,在
它的肩頭招搖著風情。
誰說植物沒思維、沒情感?走進小濕地,花與花點頭,藤與藤牽手,草與草擠擠挨挨聚會,它們都說了些什么呢?也許只有風曉得,雨曉得,露珠曉得,蟲子們曉得。
沒有一株植物是孤獨的。
孤獨的是我。一個姍姍而行的閑人、看客,一次次走出,又一次次進入小濕地。與植物廝混得久了,仿佛自己也在朝著植物方面進化。對,進化。為什么“進化”非得以人本位為標準呢?這是一個問題。不瞞你說,我有時真想把自己活成一株植物——紅蓼、蘆葦、菖蒲、小飛蓬、羽葉萍、水荇、鼠曲花,無一不可。這不是矯情,也不是妄語,植物身上那些優(yōu)秀的基因,我沒有。比如植物的堅守,我有嗎?植物活得才像植物,我能嗎?再比如,植物輕拿輕放,我可以嗎?
春季和夏季,小濕地的植物綠得稀里糊涂,開花與不開花的,結籽與不結籽的,直立與匍匐的,既養(yǎng)眼又養(yǎng)神,跟它們混在一起,我無須擔心被扭曲、被嫉妒、被算計、被告密、被出賣。多好??!
一俟到了秋天,褪去綠色的小濕地植物,便以其輕盈的姿態(tài)昭示我:該放下一些什么了。我相信每一株草木都有佛性禪心。
在小濕地東北角,有一片我稱之為芭茅 (學名芒草,別稱白薇)的植物群落,它們作為濕地改造中的漏網(wǎng)之魚活了下來。平時我打那里走過,只是覺得它們身上比人工種植的金邊麥冬、軟質禾、百慕大、狗牙根草多一些野性。然而,當幾場寒霜造訪之后,那片芒草仿佛突然獲得“去重”的神力,從小濕地的植物中呼啦啦“飛”了起來,白色的花絮借助風力,在高過人頭的空中甩過來甩過去,遠看就像撲棱棱起飛的超大鴿群。
許多時候,我有一種固執(zhí)的偏見,生命不能承受之輕,因而有意無意給靈魂壓上一塊塊沉重的石頭。我甚至還要求自己的孩子也這么做。所幸,他用時間的藥醫(yī)治好了自己的暗疾。
面對著如空氣、月光一樣輕質的芒花,我不覺淚如雨下。
蚯蚓
我曾入手一本美國學者、作家奧爾多·利奧波德的《沙鄉(xiāng)年鑒》。這本書不大適合在室內讀,我便將它帶到小濕地,坐在石頭上或躺在草地上,隨手打開,翻到哪頁是哪頁。
出現(xiàn)在《沙鄉(xiāng)年鑒》中的植物和動物,許多我都不曾見過,但又覺得似曾相識。原來,大地上的事物,雖千差萬別,但無一不遵循著自然法則與倫理,利己,兼利他。
對一種東西喜歡到了極致,便是模仿。這里,試著寫一寫同樣是荒野的小生靈——蚯蚓。
“上食埃土,下飲黃泉”的蚯蚓,是半荒野地帶一種低賤的小生命,人們極少關注它們。一天,來自網(wǎng)上的一條新聞讓我頗為震驚:近年來,在國內許多地方,一些人將貪婪的手伸向食物鏈最底端的蚯蚓,他們將電捕器的插頭插入濕潤的泥土,通過電流把蚯蚓從地下硬生生地逼出來,一天可捕獲上百斤,據(jù)說可獲得千元以上的收入。人的貪欲如水銀瀉地,無孔不入,端的讓人匪夷所思。
在半荒野的北邊,有一條地勢低洼、僻靜的黃土小道,路面似一張麻臉,下點兒雨,小坑里便積滿了水,而且路的大半被葛藤侵占,少有行人。這是我觀察半荒野地帶物候經(jīng)常走的一條路,那里還是我的麥雞觀察點。
一年中的春夏兩季,雨水頻繁光顧江南,棲息在泥土下的蚯蚓,因吸不飽氧氣,紛紛鉆出地表,它們又沒得眼睛,滿世界瞎爬。對于身無筋骨的它們,面前的一根草莖、一顆石子,都是橫亙的山脈。雨后我打小路上走過,遍地都是蚯蚓的難民,小則盈寸,大則半尺,身體一屈一伸,給我的感覺是似乎整條路都在蠕動。這些爬行的蟲子,只有少許能夠重新回到潮濕的泥土中去,其余的皆倒斃于路途,成為鳥雀和螞蟻口中的美食。過不了幾天,小路又恢復原來的樣子,仿佛什么都不曾發(fā)生。
長期觀察物候的我,發(fā)現(xiàn)春天不是從河邊柳枝上的第一個芽苞開始,當然更不是來自第一朵花蕾。春天是踏著荒野上蚯蚓吐出的泥漿來到的。
時令跨過立春的門檻,太陽重新找回失落的自信,滲入土壤里的雪水,變成曖昧的地氣緩緩升騰,半荒野上豐盈的積雪開始瘦身,淺薄處裸露出濕潤的黑土。此時,蟄伏在泥土下的生命,聽到吱吱的融雪聲,一個個興奮不已,豎起耳朵,聆聽春天蹣跚的腳步,默默計數(shù)著重返荒野的日子。在所有冬眠的小生靈中,蚯蚓的感應最為靈敏,它們率先打破沉默,拱出土漿,將一坨一坨新泥,從地下翻出,猶如一篇散發(fā)泥土氣息的春天宣言,率性而潦草地寫在萬物復萌的大地上。
這個時節(jié),半荒野地帶那些枯草厚實的地方,只需輕輕一扒拉,底下便是一坨坨油亮的新泥。于是,板結的土地松動了,像夜晚伸展肢體,能聽得見皮肉里骨骼和每個關節(jié)嘎巴嘎巴的響聲,一縷縷似有若無的地氣,從蚯蚓洞穴里裊裊升起,那是還魂的荒野輕微的呼吸。
蚯蚓的歌吟也如此美妙。
春末或夏初,落下一場透雨之后,蚯蚓會以它們天籟般的歌聲感恩大地。
在一個靜謐的夜晚,我打著手電,行走在那條濕漉漉的土路上。此時,萬籟俱寂,昴星掛在碧藍的蒼穹,風像絲綢一樣柔滑。我找了塊石頭坐下來,點燃一支煙,慢條斯理地吸著,將自己坐成一塊半荒野安靜的石頭。我用意念過濾掉荒野的其他雜音,專注諦聽蚯蚓的幽鳴。
說出來許多人可能不信,我真的聽見蚯蚓的鳴叫,聲音細若發(fā)絲,像一只手在琴弦上奏出的顫音,“嘰——嘰——嘰”或“吱——吱——吱”,雖只有一個單音節(jié),但又無比復雜,裹著溫潤的水汽和泥土的芬芳,以至我無法用漢語狀摹。這顯然不是一條或幾條蚯蚓發(fā)出的聲音,而是無數(shù)條蚯蚓的眾聲合唱。夜那么黑,荒野那么靜,夜空那么高遠,聽著這來自大地深處的闕歌,該怎么表達我的感受呢?它們或許是一種召喚,一種訴說,會使你盡力地想起自己所見過的所有的事物并試著去理解。然后,在萬物發(fā)出的聲音中,聽到一種極度和諧的共振,它們的樂譜嵌入大地、山川、河流、草木,奏響的是動植物生存與死亡的音調。聽著如此幽微的歌聲,你會勾連起一些宏大的事物,關于上蒼,關于大地,關于生死……
然后,你會像我一樣站起來,此時有一種欲望,對著無邊的荒野黑夜喊一嗓子。
然而,我還是選擇默默地走開。
雪塚
初見小濕地,始于戊申年冬。這么說似乎不夠準確。其時,春已經(jīng)“立”了,但元氣尚不足以開疆拓土,另立門戶;伺機偷襲的北方寒流,時不時地躥過來襲擾一下,氣溫或高或低地蕩秋千,把剛剛萌芽的春天攪得稀里嘩啦。
處在這種季節(jié)轉換灰色地帶的江南,陰晴不定,昨天還是一輪暖陽,隔夜就飄起了雪花。用李清照的話說:“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p>
我的心情也好不到哪兒去。一個漂泊已久的人,才在小城謀得一份差事,心還處于游移不定的狀態(tài)。我租的那間舊瓦房,陰暗潮濕,晚上濕答答的被子蓋在身上,怎么都捂不熱身子。
天氣好像有意跟我作對。到了年邊,一場罕見的特大暴風雪加凍雨席卷整個南中國。本來人口就少得可憐的小城,人們都龜縮在家中過大年,街道上難得見到人影兒。
無所事事的我為了消解孤獨,拄著一根棍子,去小濕地溜達。
如果只是積雪也就罷了,此時的樹冠上、電線上、柵欄上全都掛著冰坨子,隨處可見折斷的樹枝,露出慘白的茬口。
小濕地已經(jīng)被凍成一塊堅硬的鐵板,似乎看不到任何生命跡象。
此時,那些失去食物與水源的鳥兒們,一只只縮著脖子或站或蹲在冰雪上。我腦海里突然冒出一個詞:煎熬。想象它們腳下的冰雪,就是白色的火焰。
在一個被厚冰覆蓋的水凼邊,五只羽毛黑白相間的長腳鷸猬集在一起,渾身瑟瑟發(fā)抖,不知道誰在向誰取暖。我走過去,它們將小腦袋從翅膀底下拔出來,瞅了我一眼,動作僵硬地蹦跳了幾下,又聚攏在一堆。其中有一只腳趾被凍住了,撲棱了幾下翅膀,卻沒有飛起來。說出來不怕你笑話,我是用一泡熱尿把那只鷸鳥的腳趾與冰分離開來。
我在小濕地轉了一圈,所到之處,這里幾撮,那里一攤,隨處可見沾滿血跡的羽毛。一看便知,那是猛禽所為。
小濕地的游隼和雀鷹特別多。它們仿佛從冰雪中嗅到了某種死亡氣息,一撥兒一撥兒地從山區(qū)往小濕地趕。多的時候,數(shù)十只盤旋在小濕地上空,呴呴的叫聲此起彼伏。此時,那些體力不支、羸弱無力且失去草叢庇護的鳥兒,好像已經(jīng)麻木了,只得聽天由命,呆呆地站在冰雪上一動不動,任憑游隼和雀鷹隨意抓捕。
這是我所見到的自然界最血腥的一幕。
因為捕捉太容易,一些游隼和雀鷹甚至連俯沖動作都省略了,擦著雪地飛行,利爪輕輕一勾,一個鮮活的生命就此完結。
再次進入小濕地時,我從所在的酒廠帶了一把敲打酒曲的木榔頭、一些麥粒與碎米。還好,昨天見到的長腳鷸只少了一只,你挨著我、我挨著你地匍匐在雪地上。我以為它們還活著,便撒了一把麥粒兒,然而沒有一只站起來啄食。
我在雪地上扒了一個坑,用積雪把死去的長腳鷸覆蓋起來,為它們堆了一個小小的雪塚。
那個異鄉(xiāng)的春節(jié),我是在投食喂鳥和砸冰現(xiàn)水中度過的。
當真正的春天來到江南時,除了我,沒有人知道小濕地有一些鳥是我救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