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文學(xué)》2024年第10期|陳世旭:仙姑嶺
一
場部漁業(yè)隊的渡船把梅鴨嘴和陳志送到馬鞍山腳下的江灘,梅鴨嘴等不及船老大放跳板,就蹬著船幫跳到灘上,回頭看著戰(zhàn)戰(zhàn)兢兢從跳板走下來的陳志,哈哈大笑。
到南邊買草,是個神仙差事。
洲上都是旱地。每年二百多天種棉花,秋冬種些小麥、油菜和豆類。耕牛過冬吃的稻草要去南邊買。
農(nóng)場是江心洲,“南邊”就是江南。南邊的馬鞍山,就在二隊對岸,站在二隊壩頭,可以清楚地看見。
走過江灘,進了馬鞍山垅口,就是馬鞍鄉(xiāng)。“馬鞍鄉(xiāng)”是老早的地名,而今應(yīng)該喊“馬鞍公社”,但洲上人改不了口,還是喊老地名。二隊人買草,都在馬鞍鄉(xiāng)仙姑嶺。
叫名“馬鞍山”,一點馬鞍的樣子也看不出。新職工里有點見識的人說,江北有座城市就叫“馬鞍山市”,這個名字明顯是偷人家的,打混戰(zhàn)罷了。梅鴨嘴立即駁斥:是先有山,還是先有城?要偷,也是那個城市偷了這個山名!
你還真不能講梅鴨嘴強詞奪理。馬鞍山的得名很老套:一個仙姑騎馬到了江邊,不想走了,讓馬趴下,自己靠著馬鞍,仰面朝天躺下,于是就有了馬鞍山。
隊上每年買草,都少不了梅鴨嘴。起先是上年紀的勞力帶他,后來是他帶比他嫩的勞力。
在梅鴨嘴嘴里,馬鞍鄉(xiāng)仙姑嶺差不多就是張道士說的洞天福地:
那里的男人心眼實。一擔西瓜挑到街上,只要有人不相信個個瓜瓤都是紅透了的,賣瓜的就立馬性起,揮刀把所有的瓜都劈開。一邊劈一邊問:紅不紅?紅不紅?紅不紅?豬瘟了,家里沒有壯漢,請人幫忙拉去村外埋掉。幫忙的把死豬綁到扁擔頭,扛到肩上,嫌拗著費力,說怎么不死兩頭,我好一擔挑。把東家氣得發(fā)暈。那里的茅坑不分男女,脫了褲子蹲下,家長里短,聊得熱火朝天。三伏天不論男女都在屋檐下洗澡,有人走過,會很熱心地問:過夜了么?沒有?到屋里隨便吃點。
“這叫不開化!”
高中生聶宏亮不屑。
“這叫淳樸。”
“雞屎分子”陳志很神往。
“我沒有你們那些文詞,橫直我就是喜歡那里?!?/p>
梅鴨嘴是雄辯家,從來不容懷疑,永遠覺得自己說的話句句是天經(jīng)地義。為此,他特別喜歡跟城里來的新職工斗嘴,證明洲巴佬里有學(xué)問的也是大有人在的。
陳志被老職工喊作“雞屎分子”并不是浪得虛名,歇坡的時候別人打打鬧鬧,滿嘴葷話,他玩文縐縐的文字游戲:
“這個上聯(lián),自古沒有人對出下聯(lián),看哪個有本事創(chuàng)紀錄。”
駕一條船,劃兩根槳,支三四葉篷,坐五六個客,過七里湖,到八里江,離開九江,已有十里。
“這有什么難的!不就是一到十嗎?!?/p>
梅鴨嘴馬上就對出了下聯(lián):
頭一進痛,二一進麻,到三四進滑,過五六要命,數(shù)七閉眼,數(shù)八咬牙,數(shù)到九出,沒法十進。
“死流氓,活流子,不要臉!”
新職工里的女生板著臉,臉卻紅了。
梅鴨嘴能說會道,能把死的說成活的,不開口則已,一開口誰也說不過他,嘴里一塊肉,左紅右綠。
場辦梅主任在城里招工時,含含糊糊地把江洲農(nóng)場說成“江洲棉植場”,許多人聽成了“江州棉織場”,下來后才發(fā)現(xiàn)“江洲”不是“江州”,是種植棉花,不是紡織棉花,大罵梅主任騙人。每次見到這樣的罵娘,梅鴨嘴都一本正經(jīng)說:我叔沒有說錯,是你們自己聽錯了。
說是“我叔”,也就同姓而已。
群眾大會,農(nóng)場桂主任領(lǐng)呼口號,把“打倒偽官吏”喊作“打倒偽官史”,新職工嘻嘻哈哈地笑。
梅鴨嘴說:
“有什么好笑的,那老倌子當官就是歷史,就是多了一個‘偽’字。明明是真官,為什么說是假官?”
桂主任是梅鴨嘴表姨。對別的干部,梅鴨嘴就沒有這么客氣了。
呂繼承老舅在洲上工作過一段,有一次經(jīng)過二隊,撞見梅鴨嘴跟人斗嘴,很有派頭地說:
“這伢子要是學(xué)好,走正道,會是個人才。”
梅鴨嘴癟嘴說:
“么事叫學(xué)好?么事叫走正道?么事叫人才?就是跟呂繼承那樣撐他老舅的法官牌子偷腥?”
呂繼承老舅是縣里的法官,一開會講話就從荷包里摸出一張紙,念別人給他寫的稿子,有一次摸錯了,本來是講思想教育,卻摸出了講婦女結(jié)扎的稿子,念了幾句,發(fā)現(xiàn)不對頭,又伸手去荷包再摸。梅鴨嘴從心里看不起,他心服像陳志那樣不說話則已,一說就出口成章的人。
場政工組的孫媛下隊,走棉花地溝時,露在涼鞋外面的腳指頭不小心碰到鋤子尖,破了點皮,聶宏亮夸張地大驚失色:
“我去場部醫(yī)院喊醫(yī)生!”
孫媛嚇著了,問隊長吳毛俚:
“地里有劇毒農(nóng)藥,傷口很危險吧?”
吳毛俚向來三腳踢不出個屁,等不得他回答,梅鴨嘴先開了口:
“老聶快跑,跑慢了,只怕……”
“只怕什么?”
孫媛的臉一下煞白。
“只怕他喊的醫(yī)生趕來之前,貴腳的傷口已經(jīng)合攏了?!?/p>
梅鴨嘴從不認錯,明明自己錯了,也咬著屎巴兒犟。
馬鞍山腳的坳口是山溪的出口,口上有塊石頭,不知哪個猴年馬月有人刻了幾個字在上面。石頭浸在水里,經(jīng)多年沖刷,字跡已經(jīng)不太清楚。知道陳志到什么地方都對這種老古董有興趣,梅鴨嘴搶著說:
“沉流漱口?!?/p>
陳志糾正:
“是‘枕流漱石’?!?/p>
梅鴨嘴曉得自己錯了,卻說:
“就是沉流漱口,沉流喝水,喝水漱口!”
“也說得通?!?/p>
陳志笑笑,不爭。沒有必要。梅鴨嘴就是嘴硬。
陳志這回能來南邊買草,是梅鴨嘴提的名。梅鴨嘴跟場里干部不是沾親就是帶故,他的話隊長吳毛俚不敢不聽。
在一幫新職工中,梅鴨嘴最看得起的是陳志。陳志話不多,但喜歡讀書,肚子里墨水多,雖然是初中生,但比聶宏亮、陸國漢那樣只曉得討好領(lǐng)導(dǎo)的高中生強多了。
梅鴨嘴在隊上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總有好事落到他頭上。讓別人眼紅得出血。
三斤鴨子兩斤嘴,葉漆匠說,梅鴨嘴一輩子的福氣就在這張嘴上。
葉漆匠生漆做得好,除了洲上,南邊北邊都有人請他,見多識廣。
梅鴨嘴最大的福氣是艷福。眼紅歸眼紅,私下里不知有幾多人家想把女兒嫁他。隔三岔五,總有媒人來提親。他從來不聽,一見提親的人,他就甩門出去:我不見。你們逼我見,還不就是為了日后出了紕漏,可以把責任推到我自己頭上!我不用你們咸吃蘿卜淡操心,我自己的事我自己做主。
“你做個屁主,你這樣拗糞兜子,只能打一輩子光棍,死了沒人收尸?!?/p>
娘老子氣得說狠話。
“那就更用不著你們操心,死前我會叫人到時把我埋在壩外,秋天長出好多憨包。然后把場名改成‘憨包場’,我當場長?!?/p>
這回買草,梅鴨嘴要躲的就是提親。對方是桂主任娘家的一個女兒,南邊人,初中畢業(yè),放假到場里來看桂主任,他見過。長得蠻標致,有紅有白,有凹有凸,一笑就抿嘴低頭。說起話來樣子很膽小,口氣很甜熟,就像省劇團來場演出得獎的女演員,領(lǐng)導(dǎo)、編劇、導(dǎo)演、同行、觀眾、娘老子、搬道具的、扯大幕的、個個都感謝到,周到聰明得體,讓聽的人個個心里舒服。梅主任說,會讓她到農(nóng)場小學(xué)教書,先當赤腳老師,縣里指標來了就轉(zhuǎn)正。場里也議過,先調(diào)梅鴨嘴到場部以工代干,到時候一塊轉(zhuǎn)正。
說不清為什么,梅鴨嘴就是不動心。
二
沿著山溪往上走,溪水把兩邊沖得光溜溜的,水線上面是細細密密的嫩草,溪水上面的山坡,是濃密的樹林。
“想想,這像什么?”
走在前面的梅鴨嘴一回頭。
“什么像什么?山溪啊?!?/p>
“再給你提個醒?!?/p>
梅鴨嘴舉手一指最遠處樹林上面的山頭:
“上面就是仙姑嶺??吹侥莾蓚€山包子沒有?叫‘雙奶峰’。我們買草的村子就在兩個奶子中間?!?/p>
“那又怎樣?”
陳志已經(jīng)恍然大悟,但故作糊涂。
“虧你還叫名雞屎分子,這不明擺著的么——上有雙奶峰,下有長流水……對了,你還是只沒開音的小雞公,沒見過,不懂?!?/p>
“我是不懂?!?/p>
陳志承認。
“豈止你不懂,仙姑嶺的人都不懂?!?/p>
梅鴨嘴寬陳志的心:
“明明有現(xiàn)成的仙姑嶺,一條溪卻叫個‘蚌殼溝’,一點花頭都沒有?!?/p>
“依你該叫什么?”
陳志逗他。
“仙姑現(xiàn)羞!”
梅鴨嘴脫口而出。想想不妥,又說:
“最起碼也可以叫‘仙姑溪’。”
“‘仙姑溪’好?!?/p>
陳志眨眨眼說:
“平實?!?/p>
“好!最好的名字都是最平實的,到底是雞屎分子!”
進了山,梅鴨嘴一下小了十歲,像個細伢子:
“知道我這回為什么喊你來?”
“來看風景。”
“對頭,來看仙姑,看你嫂子?!?/p>
“我嫂子?”
“對頭,你嫂子是仙姑。那些提親的人,把一個個女孩說得天花亂墜,若跟你嫂子比,我一個也看不上眼?!?/p>
陳志有點蒙。之前從沒聽說過梅鴨嘴有要好的女孩——還“嫂子”。
“怎么,你不信?”
“我信?!?/p>
陳志說:
“情人眼里出西施。”
“不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就是西施?!?/p>
梅鴨嘴一肚子塞滿了幸福感,需要有人分享。
“到了山上,你就看到她了。今夜我們就住在她家里。”
梅鴨嘴突然亢奮起來,沉默了一會,終于按捺不?。?/p>
“想不想知道我跟她的頭一夜?”
陳志不作聲。這樣的問題只是個話頭,不需要回答。
“那次,吳毛俚帶我來仙姑嶺買草。隊長的草屋很寬裕,讓我們一人住了一間。沒有電,屋里黑漆麻搭。沒有床,地上鋪了厚厚的干草,一股日頭的香氣。四仰八叉攤在上面,滿腦子都是男男女女。木板門‘咿呀’一聲開了,隊長的女兒來送燈。燈火在她臉上忽閃忽閃,紅撲撲的一個仙姑下了凡。頭轟的一下就像炸開了。
“后來的事怎么也記不清楚,只記得身子飄起來,騰云駕霧,迷迷糊糊落到了雙奶峰上?!?/p>
梅鴨嘴做夢似的嘟嘟囔囔,忽然說,你不是喜歡聽五句頭么,我給你唱一個:
壁上掛燈燈不閃,
燈下鯉魚戲花籃。
鯉魚戲在花籃里,
進去容易出來難。
喊姐一聲姐身顫。
唱歌的梅鴨嘴如醉如癡。
“那你怎么沒有把嫂子娶回家?”
陳志忍不住好奇。
梅鴨嘴一下驚醒,回過神:
“你說什么?”
“我說你怎么沒有跟嫂子成親?”
“家里早就給她說了人家,收了多年的彩禮,板上釘釘了。我們好上的當年臘月,她就出嫁了,男人是個病殼子,幾個月后就死了?!?/p>
“那你還沒死心啊?!?/p>
“我為什么要死心?我們還是好朋友。我年年來買草,她就回娘家,和我一起唱歌。那時候她唱‘南風沒有北風涼,李花沒有桃花香。爺娘提的親再好,怎比自己意中郎,一日不見心發(fā)慌’,我們就一起合唱‘身上打顫心打跳,賭咒就憑一棵菖:花要開就開到杪,果要結(jié)就結(jié)到蔸,你我相親到白頭’。”
日腳穿過樹縫,星星點點地落在溪流上,明處晶亮,暗處通透。
“牛郎會織女!”
陳志很感動。想起平時搜集的一段五句頭:
生死相好心不離,
哪怕把我剁成泥,
哪怕把我燒成灰,
縱然忤逆犯天意,
織女還是牛郎妻!
前面的梅鴨嘴加快了步子,從后面看他火燒屁股的樣子,像是要一步登天。
陳志在后面緊趕慢趕,大口喘氣,渾身冒汗。心里也燒起了一團火。他為梅鴨嘴高興,也為自己慶幸,他看到的是一個現(xiàn)代傳奇,一點也不比那些古老的傳奇遜色。最讓人興奮的是,很快就要看到傳奇的女主角了,那個被一個永不嘴軟永不服輸?shù)陌翚饽凶幽敲磹勰敲刺勰敲礌磕c掛肚那么神魂顛倒的人間仙姑!
陳志沒有想到,梅鴨嘴在仙姑嶺村盤上這么討人喜歡。走在路上,見到的人個個跟他打招呼,叫喝茶的,叫吃飯的,“鴨嘴、鴨嘴”地喊得蜜糯了,甚至有喊“姑爺來了”的。
反而是隊長家冷冷清清。
“她到省上的親戚家做保姆,今年不回了?!?/p>
“她沒有給我信?!?/p>
“她讓我們告訴你?!?/p>
隊長一臉戚戚,不曉得說什么好。
梅鴨嘴一下蔫了。
陳志的心也一下涼了,空空蕩蕩。
這個夜晚,他們沒有進屋,就睡在屋場的干草堆上。
草有點溫熱,人很凄涼。
滿天繁星,不知哪顆是仙姑。
仙姑嶺的夜晚,靜得瘆人。
梅鴨嘴嘰嘰咕咕唱了一夜:
月亮側(cè)邊一顆星,
不是親來也是鄰。
不是草灘雁不落,
不是好種不生根,
不是想姐不上門。
腳酸手軟爬高山,
四兩燈草也難擔。
隔山聽見姐唱歌,
一氣跑過九重山。
來時容易回時難。
壁上畫馬不能騎,
兔子耕田馱不得犁,
扁擔劃船過不得河,
相好大姐當不得妻。
想不拆分難如意。
三
葉漆匠家的屋墩是一分場最高的,地面差不多齊平新職工宿舍的屋頭。從宿舍上他們家要爬個大坡。葉漆匠在家的日子,夜飯常常端個老大的粗瓷麻兜碗,蹲在坡上,黑衣黑褲,一團漆黑,俯視著下面新職工宿舍的進進出出,吵吵鬧鬧。一團漆黑上面,立著一只尖腦殼,腦門下,兩只三角眼射出刀一樣的寒光,一只鷹鉤鼻突出在骨骼嶙峋的臉上,有一點陰森森的鬼氣,夜邊的昏暗中,猛然見到會嚇人一跳。
陳志每次只要見到坡上那一團漆黑,就轉(zhuǎn)臉走開。葉漆匠是分場書記葉星魁的老子,他不想跟其他新職工那樣死皮賴臉拉關(guān)系。
初中畢業(yè)從省城到農(nóng)場來做農(nóng)工,雖然是為了讓母親少吃苦,但畢竟年輕,一腔熱血,寫了一副對聯(lián)貼在寢室門上:“新土新地育新人,紅旗紅歌獻紅心”。幾年間,不管寒冬酷暑,風霜雨雪,從不缺勤,生病發(fā)燒也咬著牙齒硬撐著;有人偷雞摸狗,爭風吃醋,賭博斗毆,你死我活,他遠遠避開,橫眉冷對千夫指;夜校學(xué)習(xí),不管日里累得賊死,他總是頭一個到堂,坐在頭一排,自始至終仰臉看著場部蹲點干部講話,生怕聽漏了一句;三伏天,棉鈴蟲猖獗,殺蟲藥都標明了劇毒,貼標上畫著兩根骨頭交叉的骷髏, 干部再三叮囑注意防護,他反而把身上扒得只剩條小褲衩,表明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中毒暈倒,給人抬到場部醫(yī)院搶救,剛醒過來,就翻身下床,直奔棉花地,血戰(zhàn)棉鈴蟲。潛意識里有沒有表演的成分沒想過,但玩命是真的……然而,就是這樣,評先沒人給他提名,入團沒人找他談話,下半年征兵,場武裝部李部長告訴他:沒有你的事。民兵訓(xùn)練,他半夜聽到吹號,從床上跳起跑去集合,讓人直接從隊伍里喊出來,像是從米里挑出的老鼠屎……慢慢地,心就灰了,每天就是吃自己的飯,走自己的路,做自己的事,除非不得已,不跟人說話,尤其是不跟干部說話。免得討人嫌。畏畏縮縮像個瘦猴,面色蠟黃,大得像牛眼的眼睛老是躲躲閃閃,賊溜溜的。
多數(shù)人見了他總是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不是冷言冷語,就是不理不睬。陳志曉得自己什么也沒有做錯,這么遭人恨,是因為他老子坐了牢,他在替老子分擔罪過。
也有不把陳志的出身當回事的,梅鴨嘴就是最不在乎的一個。上工下工,總是擠在他身邊,隊上派人守瓜棚,看倉庫,抗旱放水,去南邊買草,頭一個就要跟陳志搭伴。每回跟梅鴨嘴在一起,陳志才多少有幾分活氣。
跟梅鴨嘴去南邊買草回來,隊長吳毛俚已經(jīng)帶著幾個男勞力在江邊等著,把草裝上牛車,拉到牛欄,一捆捆仔細碼好,一幫人擦著一頭臭汗,拍著身上的草屑走了,吳毛俚叫住陳志:
“場部梅主任叫你夜里去一趟?!?/p>
“哦?!?/p>
陳志本來想問一句“什么事”,放棄了。吳毛俚話不多。別說他未必知道,就是知道,他也不會回答。
上面來了政策,知青可以回城??h里的大小工廠集中下來招工,新職工三天兩頭一走一大幫。二隊先前幾十號男男女女的宿舍差不多空了,就剩了陳志,半夜里總覺得有鬼魂出沒。梅鴨嘴夜夜來跟他做伴,兩個人比一個人,膽氣總要壯些。
去場部的路上,陳志想,場里也許對他另有安排。這回招工,政策上很寬松,許多政審條件比他還惡劣的都走了,實在走不了的也都安排到了場辦的企業(yè)或?qū)W校。
現(xiàn)在,場辦主任親自找他,這意味著什么?陳志心里如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忐忑,又有種說不出的興奮。
梅主任坐在辦公桌后面,臉色鐵青,陳志進門,還沒有站定,他劈頭就問:
“你跟梅鴨嘴去南邊了?”
“去了?!?/p>
“去做什么?”
“買草?!?/p>
“買草?買什么草!”
“牛草。”
“莫扯!我還不曉得是買草!”
陳志睜大眼睛。
“老實給我說,他是不是去會相好了?!?/p>
陳志腦門子忽然一熱:
“這樣的問題好像應(yīng)該直接問本人。”
“什么‘好像’!我現(xiàn)在就是問你,是不是你在后面作的怪,是不是你慫恿的!開什么花長什么果,牽什么藤結(jié)什么瓜。莫以為我們是瞎子,咬人的狗不叫。你一天到晚不哼不哈,眼睛骨碌碌轉(zhuǎn),一肚子盡是歪主意,再好的伢子也會給你教壞。場里早就注意你了?!?/p>
什么也不必解釋了。陳志轉(zhuǎn)身走出梅主任辦公室。
“回來!”
梅主任在后面喝叫。
陳志頭都懶得回。
“我把你坑了?!?/p>
在宿舍里等好消息的梅鴨嘴眼淚唰地下來了。
“跟你無關(guān)。我這次就是沒有跟你去買草,招工也輪不到我?!?/p>
陳志冷冷說。
“我去找葉漆匠,讓他跟葉星魁說說。葉星魁絕對能幫上忙?!?/p>
“不要去。不要求人,任何人。”
“不是求人。葉漆匠很看重你的。有一回他在高屋墩上看著滿宿舍紅男綠女,冷笑說:莫看這幫城里人鬧哄,日后有出息的就只有那個一臉蠟黃的悶葫蘆,哪個也說不清葫蘆里裝什么藥。”
梅鴨嘴聽沒聽他的話,不知道,反正再沒有下文。陳志根本就不做指望。他拿定了主意,年底回省城過年,就再不回農(nóng)場了。他已經(jīng)二十出頭,天無絕人之路。
冬種之后,全場勞力上堤,加固大壩。那天一早,陳志打好了背包,準備好了扁擔土篼鐵鍬,正要動身,分場書記葉星魁突然跑到宿舍來找他:“你不必上堤了。分場決定在我們負責的堤段建宣傳欄,報告每天的進度和好人好事,采訪,編寫,布置,都由你一人承擔?!?/p>
分場好幾個生產(chǎn)隊,一個隊一個宣傳欄。陳志跟以往一樣,只要做事就賣力,每天在壩頭跑上跑下,寫寫畫畫,忙得不可開交。葉星魁大會小會表揚他給大家鼓了勁。他不知道給他分派這事,是不是因為葉漆匠說了話;不知道他一手一腳一筆一畫留下的痕跡,引起了縣里下來的一個跟他八竿子打不到邊的工作組長的注意。
那注意最終改變了他的人生。
四
陳志離開農(nóng)場的那年,梅鴨嘴成了家。
娘老子氣得只差沒有吐血:梅鴨嘴回絕了桂主任娘家的女兒,放棄了場部的以工代干,討了一個拖油瓶的寡婦做老婆,七揀八揀揀了個爛燈盞。他自己得意得要命,大辦喜酒,對所有人歡天喜地地宣布:這就是他年年買草都要去的對面馬鞍山仙姑嶺上的仙姑。還有句話他悶在心里:仙姑拖來的那個溜圓滾壯的“油瓶”,是他的骨肉。
葉漆匠當年的話很靈。梅鴨嘴后來加盟了謝宜修吳老六兩口子的江洲棉業(yè)公司,負責營銷。公司和家都一天比一天旺發(fā)。拿國家工資的場里干部很眼紅,桂主任和梅主任都說:真沒想到他有這樣吃屎的八字。
陳世旭,當代作家。上世紀七十年代寫作至今。有長、中、短篇小說,散文隨筆集多種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