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江文藝》2024年第4期|蘇大平:飛翔吧,鳥兒
蘇大平,湖南澧縣人,湖南省作協(xié)會員。有中短篇小說發(fā)《芙蓉》《廣州文藝》《湖南文學》《六盤山》《雪蓮》等刊物。
馬惠明起先并不清楚,“八鳥人”微信群那個“飛翔吧,鳥兒”究竟是誰。群里八個人,除了他長期潛水,其余的還算活躍。群主津渡觀鳥協(xié)會會長萬選仁曾特意介紹過他,說他可是只不能小覷的“潛水鳥”。
馬惠明只和拉他進群的萬會長熟。他一度非常關(guān)注這位“飛翔吧,鳥兒”,這人的頭像是一只白鷗在寬闊水面上展翅。他起先并不清楚這人是男是女。
馬惠明偶爾翻翻群里的聊天記錄,看看那些人相互探討各個品牌觀鳥設備的好壞、觀賞和拍攝鳥類的技巧、他們在不同地方發(fā)上來的各種各樣的鳥兒圖片,然后對照鳥類圖鑒或者手冊,研究一番拍到的那些鳥兒的科目種屬,談談觀鳥心得。有次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飛翔吧,鳥兒”發(fā)了一些國內(nèi)根本沒有的鳥類圖片。他一時控制不住,就詢問那人是不是親自在國外拍的?只得到了一個很簡略的答復:“是”,再沒有其他回音。馬惠明心里自然起了疙瘩,覺得那人可能難打交道,以后就不主動搭腔了。
據(jù)馬惠明猜測,群里多半是萬會長一樣的老頭老太,有一定的經(jīng)濟基礎(chǔ),還有一定的文化修養(yǎng)和對大自然的熱愛。他們身體健康,退休后擁有大把時間,于是將人生的熱情轉(zhuǎn)移到了這種“吃苦并快樂著”的野外娛樂上來。
馬惠明從沒參加過他們的活動。他是這方面的雛兒,甚至可以說就是個門外漢。他之所以被萬選仁拉了進去“充數(shù)”,一是他確實對于鳥類有比較豐富的知識;二是他還曾經(jīng)為萬選仁制作過一只紅嘴藍鵲的標本。不過,他也很喜歡到野外觀看鳥兒。無論是在公園、山林、還是到離津渡三十里外的牛浪湖邊游玩,他都格外留意那些奇妙的精靈。這可能是一種職業(yè)習慣使然吧。打小他就跟隨姑姑學習鳥兒標本制作技術(shù),對那些形態(tài)不一、五顏六色的鳥兒喜歡得不得了。他甚至在很小的時候,就知道了本地哪些鳥兒是留鳥,哪些是候鳥,在野外不同的地方,不同的季節(jié),可能會遇到哪些旅鳥。就像萬選仁說的,他是家學淵源。也正是由于萬選仁對他非常推崇,還有那次特意在群里稍微有點夸張地對他和他的家族進行了介紹,引起了其他人的好奇——“飛翔吧,鳥兒”就是在那之后主動加了他的微信。
馬惠明記得他以前曾經(jīng)好奇地打開過“飛翔吧,鳥兒”的微信朋友圈,可里面有設置權(quán)限,他什么也看不到。后來,加了微信好友,馬惠明再進去看時,除了一張似乎是盜圖得來的照片——一個扎著麻花辮的女子,背對著鏡頭站在那著名的旅鴿銅雕前,就只有一首叫《夜行鳥》的歌曲鏈接。他本以為里面會曬出很多鳥兒的。這讓他覺得失望,還有點奇怪。他一度想問問萬選仁,這究竟是個什么人?以“八鳥人”群里發(fā)出來的圖片猜測,如果不是從其他地方盜圖轉(zhuǎn)來的,那這人一定就是經(jīng)常出國旅行了。要真是這樣的話,這人的活動范圍可就太廣了:到過澳大利亞大紅巖,到過亞馬遜熱帶雨林,到過落基山、黃石公園,到過河內(nèi)、大吉嶺、錫蘭、藍毗尼,天山、撒馬爾罕,設拉子,至于歐洲一系列國家就更不用說了,從消費水平看,這人起碼是個衣食無憂的中產(chǎn)階級。
馬惠明的猜測不是無根據(jù)的。觀鳥是一項專業(yè)活動。設備多,除了收集鳥鳴的錄音器,光是觀賞鳥類的器械,就有各種規(guī)格的望遠鏡,雙筒的,單筒的,還有專業(yè)的觀鳥儀,鏡頭精度各不相同,價格差別很大,從普通的幾百元到幾萬元。群里有用國產(chǎn)成都賽諾特的,也有用日產(chǎn)奧林巴斯、尼康的,甚至還有用德國Leica的。萬選仁女兒為他也買了一個狠牌子:德國的Zeiss。群里的“鳥人們”常常略帶打趣的口吻提起這件行頭,總叫“萬總的蔡斯”。馬惠明從“飛翔吧,鳥兒”發(fā)上來的圖片看,就知道那拍攝器械一定也是非常精良的,因為圖片放大很多倍查看哪怕細微的局部,也非常清晰。那人發(fā)的都是原圖,打開圖片即使信號很好,看著那旋轉(zhuǎn)不停的圈圈消失也要花一段時間。萬選仁也詢問過那人使用的是什么機器。答曰:Swarovski。對了,萬選仁稱那人“卡卡”。后來馬惠明還聽過那人發(fā)到群里的鳥鳴聲,在某處不斷沖刷懸崖的海潮聲和風聲里,傳來了尖利的海鷗此起彼伏嘈雜的鳴叫。音頻結(jié)束時,他似乎聽見一個女人說話的聲音,不過他回放了好多次,還是聽不清說些什么,但很像中國話。
馬惠明隱隱約約有點厭惡這叫卡卡的人,莫名覺得這人故意在表現(xiàn)出一種優(yōu)越感,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高冷“??赡芫褪悄谴?,他問灰犀鳥的圖片是不是在國外親自拍的,他只得到一個字的答復的緣故吧。
馬惠明在知道這人叫卡卡之前,以為那也許就是個退休官僚,正滿世界游蕩,逍遙自在。再不然,就是個富二代,在過著那種紈绔子弟無所用心游手好閑的寄生蟲生活。但馬惠明還是忍不住時時關(guān)注這人,盡管并不清楚,這人究竟多大年紀,是男是女——后來,憑他一向認為很準的第六感,他覺得可能是個年輕女子,尤其得知叫“卡卡”后。不過他心里的那種不快,仍看見那只飛翔的白鷗就發(fā)作。
直到有一天,馬惠明發(fā)現(xiàn)這位卡卡發(fā)給自己一條信息:下周回津渡,希望您方便時約時間拜訪您。也許,您會大吃一驚的。后面是一個笑臉。
他剛到單位食堂吃過午飯,才回到辦公室坐到辦公桌前??吹竭@條信息,他心里一動,想了會兒,終究不明所以。難道會是一個熟人嗎?他在腦海里把認識的那些有可能在這個群里的人過了一遍,也沒有值得懷疑的人。大吃一驚?這可能暗示彼此是熟人嗎?馬惠明仔細想想,覺得也未必。還有什么其他的可能呢?他一時想不出來。
怎么回復,不見嗎?事情到了這個份上,即使找一個理由拒絕人家也會顯得有點不妥。似乎先前對這個卡卡存在誤解了嘛。人家可能是爽快直接的性格,而你對之一無所知,就僅僅憑著那次接觸便想象出了一個“高冷”、秀“優(yōu)越”的角色形象。
馬惠明釋然了。他回了條信息:歡迎卡卡,隨時恭候。
馬惠明看了看,覺得語氣好似太親昵了一點,于是就撤回信息。同樣的語句,他刪去“卡卡”二字后,再次發(fā)了出去。
他不由得又點開了卡卡的朋友圈。他現(xiàn)在相信,那個只留下背影的女子,應該就是卡卡本人。除了這幅照片,還是只有那首歌。他點擊鏈接,寂靜的空中飄蕩起一個年青男子的歌聲,還有點生澀:
像一只夜行的倦鳥
穿梭在無盡的夜空
扇動著疲憊的翅膀
想飛回遙遠的故鄉(xiāng)
黑暗的天空
冰冷的心房
迷失了方向
飛哎哎——
飛哎哎——
飛哎哎——
萬選仁讓馬惠明周末上午十點半左右到津渡小西湖邊李瘸子面館見,他有點事情找他商量。究竟什么事情,他一般是不說的。但即使不說,馬惠明也會猜得出,還就是他那點“鳥事“。
馬惠明每次都和他在那地方見面,聊完“鳥事”,然后吃碗面條各自回家,這成了雙方的默契。萬選仁是有生活情趣的退休官員,在職的時候為人正直,口碑一直不錯。他以前并不認識馬惠明,也談不上交誼。前幾年他到自然博物館舉行的一次鳥類標本展參觀時,偶然遇見了馬惠明,才和他聯(lián)系,后來竟然交往得很密切。近幾年,他總喜歡和馬惠明交流一些他所謂的“鳥事”。這一回,估計也差不多。他一定是拍到了一種“罕見的新品種”,對比那些圖鑒和手冊,他還是有點拿不準,他需要找馬惠明這位“權(quán)威”給他掌掌眼。很多次,馬惠明都會笑著告訴他,他拍到的品種,“確實有那么一點罕見,但可惜并非新的?!比f選仁會一面急忙把照片收起來,一面呵呵笑著招呼他快吃面。馬惠明覺得老頭有點可愛,感嘆他堅韌不拔。他一直尋找他目標范圍里越來越少的“新品種”。他有一種決心,就是收集到所有在津渡能發(fā)現(xiàn)的鳥類,編成一本《津渡地區(qū)鳥類圖鑒》。馬惠明稱贊這是“一項巨大的工程”。萬選仁信心滿滿地宣稱他的后半生就是為此奮斗的。他要努力干成這件事。津渡志書上說本地區(qū)有三百多種鳥類,他已經(jīng)收齊了二百六十多種了,“還在風雨兼程??!”他要求馬惠明有時間也要參與進來,還說馬惠明可是他心目中將來編書的重要顧問人員。
萬選仁說,“八鳥人”群里有幾個年輕人,但對鳥類有很專業(yè)的知識的,就只有馬惠明。另幾個都是發(fā)燒友,不過進步很快。還有個女孩子,可惜出國了。萬選仁感嘆,女孩子把自己嫁得太遠了。馬惠明不好問他究竟哪個是女孩子,但根據(jù)自己的推測,他知道很有可能就是那位 “飛翔吧,鳥兒”,她叫卡卡。第六感很早就告訴他,這應該就是真相。如果“飛翔吧,鳥兒”真是遠嫁異域的姑娘卡卡,那么,一切就都可以理解了。
周末一早醒來,馬惠明就想起了萬選仁的邀請。他在早餐店里吃了早點,這才慢慢步行到小西湖去。
天氣不錯,秋高氣爽。津渡最有名的風景名勝,就是小西湖。湖邊綠楊成蔭,小徑迤邐,菰蒲茂密,湖中碧波蕩漾,幾只小鵜鶘在湖面上嬉戲,這種膽小的潛水鳥很畏懼人類,警惕性很高,一有什么風吹草動,立即就掠水飛到湖心,或潛到水下去了,很難見到它們這樣悠閑。馬惠明在岸邊觀看了一會兒那群小精靈,繼續(xù)往前走。遠處岸邊的游船擠在那里,這時節(jié)沒有什么人會去劃船。在湖東面,酒樓鱗次櫛比。那些高過綠楊的陽臺上,可以觀賞這一派令人爽心悅目的風景。李瘸子面館,就正在那東面的酒樓群里。他和萬選仁每次都會爬上那最高的樓層,坐在陽臺靠欄桿的散座上,慢慢地聊他們的“鳥事”。馬惠明不著急,他要走小路圍著小西湖走一遭。一個星期透一次風,這是他的習慣。
可能是城市的氣溫比野外要高一些,楊樹垂條仍然細葉濃密,就是岸邊直直挺立如劍的水蠟燭,也還郁郁蔥蔥。夏日開成一片紅霞的蓮花倒是早就凋零殘敗了,連有些蓮蓬都已枯黑,不過荷葉還有碧綠完整的。馬惠明在一根老楊樹下的水泥凳上坐下來,眺望湖心粼粼的波光,有點出神。這時候,萬選仁應該出門在來的路上了吧。
萬選仁組織了一場牛浪湖觀鳥之旅,決定就在下周出行,他希望所有人都能參與,為時兩天,就住在當?shù)厮粋€朋友的農(nóng)家樂鄉(xiāng)村酒店里。他們要出一個專輯,發(fā)到津渡旅游刊物上,為津渡旅游出點力。他拉到一點贊助,籌措到了經(jīng)費。馬惠明當然希望跟他去看看那些到南方越冬經(jīng)停在此整休的旅鳥。令他好奇的是,那位飄洋過?;貋淼摹帮w翔吧,鳥兒”,也答應會盡量趕到參加。只要馬惠明一打開手機,“八鳥人”群就必然是紅燈高懸,十幾條或幾十條消息嘰嘰嘰嘰響不停地源源而來。他有點煩了,索性設置了“免打擾”。但是他還是很關(guān)注群里都有些什么消息,尤其是關(guān)注“飛翔吧,鳥兒”。
馬惠明老是好奇,她究竟是什么人,是不是應該問問萬選仁老頭呢?隨即覺得自己真有點好笑,為什么僅僅因為好奇,就希望得知人家的情況呢?難道人家對他真有什么想法不成?馬惠明覺得別扭,他站起身,夠到水邊一株水蠟燭,折了下來搓弄。
一般來說,人們對一個女子總是難免會抱有庸俗的窺探心理。馬惠明覺察到自己也不過如此??赡苁亲宰鞫嗲榱?,他想。反正在牛浪湖的時候,就會見到她。再不然,她不是已經(jīng)說過要單獨和他見一見,他為什么就不能沉靜下來呢?她為什么要那么熱切地見到他,他還并不清楚,對她說的所謂“大吃一驚”,他更是懷著期待,充滿了遐想。他大可不必著急,只需靜靜等待好了。也許,她不過就是因為好奇,想看看他們家族制作的那些禽鳥標本,想聽聽他們家族的那些所謂的故事而已——就像他對她也抱有的好奇一樣。他相信,她對自己如此了解,肯定是向別人打聽過的。那么,在八鳥人群里,似乎只有萬選仁清楚他的身世……不過,馬惠明應該還期待著親自發(fā)現(xiàn)某種東西,第六感能夠偵測到的某種東西,但理性來說,這幾乎不會存在。馬惠明知道他期待的是什么。
馬惠明電話響起的時候,他正拿著那支水蠟燭搓弄發(fā)呆。是萬選仁叫他,十點多了,不用說,他已經(jīng)到了老地方。馬惠明望了望湖心,明亮的波光依然閃爍不停,幾只小水鳥卻不見了。他使勁向湖心方向扔出了水蠟燭,湖面上漾起一個圓圓的漣漪。
萬選仁果然帶來了“新品種”,是的,是鷸科的沙錐,準確講是扇尾沙錐。這種濱鳥現(xiàn)正在遷徙途中。萬選仁說這是在注入牛浪湖的小河邊一座老拱橋旁偶爾拍到的,來了很多種類的鳥,其中有一大群白鷗,河口和湖邊晚上能聽到各種鳥叫,很贊。他先到那里為活動踩了點,覺得比較滿意。
馬惠明知道那個地方。他記得他們小時候到牛浪湖去春游一定要經(jīng)過那里,那有條舊路,公路改道后,老拱橋已禁止通車,如今只有周圍的村民或少數(shù)行人經(jīng)過。那條小河邊的林蔭路很美,夾道是兩人抱的楓楊樹,他不止一次騎行到那里,就為經(jīng)過那條美麗的舊路而已。他在老橋邊會停下來,在橋頭俯視小河里清澈的流水,濃密的水草隨水流搖曳。他童年的時光就包含了一段愉快的牛浪湖春游經(jīng)歷,如今依然是馬惠明美好溫馨的記憶。
馬惠明仔細凝視了一會兒圖片,說這種鳥雖然是旅鳥,但太普通了,光這一個系列的,就有好幾種,看起來外形大同小異,都應該在秋季從津渡過境。這時正是抓拍的好時節(jié)。下周的牛浪湖之行,可以重點關(guān)注。不過,這類鳥兒,其貌不揚,卻很孤僻,一般不會暴露自己的行蹤,即使覓食,也喜歡隱藏起來。它們在茂密的草木枝葉遮蔽下一面急急穿行,一面用它們長長的尖嘴插入泥中尋覓蠕蟲或者甲殼類動物。它們喜歡夜行,在黃昏或者月夜活動,一小群急速地振動翅膀,往溫暖的地方遷徙。馬惠明斷斷續(xù)續(xù)說著,萬選仁忽然插了句話:“小馬啊,你說為什么鳥類要遷徙呢?科學上的說法,好像是有三種不同的解釋,你說說看你傾向哪一種?”
“流浪的鳥兒歸故鄉(xiāng)?!蔽覂A向這一種。馬惠明望著萬選仁,笑了。
萬選仁忽然說:“我們那位佳佳——喔,她現(xiàn)在叫卡卡,也要回故鄉(xiāng)了,這只國際遷徙路線的候鳥也要回來了。她老家就是牛浪湖的?!?/p>
馬惠明瞪大了眼睛問:“就是那位‘飛翔吧,鳥兒’嗎?”萬選仁點了點頭,說:“是啊,是這個丫頭。她爸爸還是我以前的同事,不過他可是年輕有為,很早就調(diào)到省里去了。這丫頭跟她媽媽一直在津渡待到讀完了五年級才遷走。私下里說,我們還有點親戚關(guān)系呢。這丫頭學習不錯,后來出國留學,考研,讀博,在一家跨國公司任職,滿天下飛。還嫁了個外國人,移民了,到資本主義美國去了。聽說男方是美國的資本家。不過,卡卡的爸爸很不幸,已經(jīng)生病過世。他希望葬在老家父母旁邊,后來聽了他的遺囑。每年她媽媽清明節(jié)都會回牛浪湖來,她媽媽自從出國到卡卡那兒去過一趟回來,頭發(fā)就白完了。”
馬惠明一言不發(fā),只是睜大了眼睛盯著萬選仁,聽他滔滔不絕地說。他只是嘀咕了一句“怪不得”。
萬選仁末了嘆息一聲,說如果自己只有這么一個寶貝女兒的話,那他會不會答應她跑那么遠去呢,他還真得好好考慮。雖然如今交通方便,但到底不在自己可以隨時動身去探望的范圍之內(nèi),思念都要越過茫茫太平洋才能到達,覺得還是不太習慣。他又說年輕人四海為家,眼界開闊,胸懷全球,放眼宇宙,正常嘛,如今是地球村嘛,但總還要有一個根在,是不是?
“卡卡是不是姓蔡呢?”馬惠明問。
萬選仁就忽然不做聲,他也盯著馬惠明看,看得馬惠明感到有點瘆人。
馬惠明只得訕訕地問:“有什么不對頭嗎?”萬選仁輕輕地說沒有沒有,他點了點頭,疑惑地問馬惠明,是不是認識蔡佳佳——也就是現(xiàn)在的蔡卡卡?
馬惠明說是的,蔡佳佳是他的同學。他才知道,如果不是萬選仁告訴他蔡佳佳的經(jīng)歷,他怎么也不會知道那個“飛翔吧,鳥兒”——卡卡會是她。他們一直從幼兒園讀到五年級,一直是同班同學,不僅是同學,還曾是同桌呢!
馬惠明那時候其實和蔡佳佳相處融洽,從沒鬧別扭。每天早晨都是他去邀她一起上學。他總是站在她家門外等她出來,風雨無阻。馬惠明還記得,他大概是在高中的時候曾經(jīng)制作了一只黃鸝標本送給回來探親的蔡佳佳,她后來還專門寫了一封感謝信給他,里面寄給他一張明信片,寫著友誼萬歲。那應該是他們最后一次交往。蔡佳佳那時候已經(jīng)女大十八變,長得很漂亮了。
萬選仁感嘆說,世界變化真快,他有時候還真懷疑,這個世界上沒有什么是不可改變的,尤其是人心。他說自己老了,有時候真有點不能理解年輕一代的思想,也許,這就是所謂的時代在發(fā)展變化吧。一代一代的人,他們的觀念在潛移默化中與原來不同。不過,有沒有可以一直固守的東西呢?在我們這片土地上,有沒有值得我們永遠珍藏的不會改變的東西呢?無論你到哪里,你都在心里想著念著,不可改變。馬惠明說當然有。萬選仁問是什么。馬惠明想了想,說,譬如,現(xiàn)在很紅很紅的鄉(xiāng)愁,算不算?
萬選仁呵呵笑了。他又說,鳥兒是因為生計遠離了故鄉(xiāng),也是因為生計而返回故鄉(xiāng)。那些因為各種情況而羈留在異鄉(xiāng)的鳥兒,會有強烈的歸鄉(xiāng)沖動,小馬,我在書上讀到過,鳥類真有這種天性,你聽說過嗎?
馬惠明說這不稀奇。他姑姑以前喂養(yǎng)過一只受傷的黑頭蠟嘴雀,但是,到了秋季的夜晚,尤其是月亮很大的時候,它就躁動不安,扇動翅膀,撲騰不已。厲害的時候,還會撞擊鳥籠。姑姑后來看它留不住,就把它放了。他當時還很舍不得呢。馬惠明不做聲了,他想,這就是候鳥滲入血液的歸鄉(xiāng)之思吧。它出了籠子,誰知道它后來究竟到了哪里?它會不會加入那夜晚起飛的群體,在茫茫月色下,朝生命中那固有的方向奮力飛去,越過千山萬水,直到最后棲息在某個地方為止?又或者,它意外地墜落在了一個無人知曉的偏僻荒寂的點,終結(jié)了那本來還遠遠沒有結(jié)束的旅程?
他們說好周六在小西湖邊李瘸子面館相聚,大家吃了東西再一起包車去牛浪湖。至于卡卡,她晚些時候會自己駕車趕到那里,只要把地址發(fā)給她就行了。萬選仁說,小姑娘來,有活力些,也是亮點嘛。我們中間其實中堅力量不是退休人員,很多都是年富力強的社會賢達喔!要不然,小姑娘才不跟我們一起玩呢,你說呢?他呵呵地笑了起來。馬惠明覺得萬選仁似乎洞穿了他的想法一樣,他喔了一聲,不知道怎么應答才好。
牛浪湖那邊近年來生態(tài)環(huán)境好轉(zhuǎn),每年春秋兩季會來很多鳥兒中轉(zhuǎn)歇息,鄰近幾個縣市的觀鳥人都來這里拍照,成了一個有點名氣的地方。馬惠明倒忽然記起很多年前,他在湖邊一片田地里看見掛在網(wǎng)上的一只只鸻鷸。那些經(jīng)過痛苦掙扎最后終于安安靜靜地垂掛在網(wǎng)上的鳥兒,像破布片一樣,在蕭瑟秋風里,搖晃不停。只有極少數(shù)仍在呼吸。有人笑著把它們一只只取下來,裝進蛇皮袋子里。有些已經(jīng)死了,身體僵直;有些氣息奄奄,還在手里恐懼地撲騰叫喚。馬惠明無能為力,他甚至都不想問一下那人。他從地上拾起一支麻褐色的羽毛,默默地走開了。
馬惠明沒有料到“八鳥人”里除了蔡卡卡外,還有兩個和他差不多年紀的人,而且以前都見過面,只是相互并沒什么交往。一個還是林業(yè)局的方局長,看起來顯得比較沉穩(wěn),不大言語;另一個是一家外資企業(yè)的陳總,長得很壯實,他們吃面時和萬選仁談笑風生,非?;钴S,自信滿滿。這些人都穿著厚實的迷彩服,帶上了嚴實的帽子,看得出是準備大干一場的。他倒是沒有那么正式,他不過去玩玩而已。他們包了一輛車,一路沿著高速直奔牛浪湖。下高速后,還經(jīng)過了一段新鋪的水泥路面,直達萬選仁所說的農(nóng)家樂酒店住下。
馬惠明選了一間開窗可以看見小河和林蔭道的前排房間,安頓好后,他獨自出去走走。這地方在牛浪湖邊,靠近小河河口。馬惠明順著河岸往東南走,對岸就是那條熟悉的林蔭路,他要過去,必須從接近河口的那座老拱橋上過。這時節(jié),楓楊樹已經(jīng)落葉了,看起來是另一種風味。他一會兒就走到了老拱橋橋頭,正好手機響了一下,應該是有收到了信息。他不管它,站在那里,腦袋探過長滿青苔的水泥欄桿,看見下面緩慢流淌的秋水,明凈地映出一張被水紋不斷折疊的臉。在他身后,傳來了尖利的鳴叫聲。他忽然記起蔡卡卡曾經(jīng)發(fā)的一段音頻,在澎湃的海潮聲里,不就是這種聲音嗎?那穿越大洋或者遠方江河湖泊的鷗鳥,現(xiàn)在來到了這里。它們在湖面上聚集,起飛,回翔,發(fā)出熱烈呼喚,相互回應……
他過了老拱橋,沿著林蔭路一直向東南那茫茫巨浸走去。在河岸邊的草叢里,不時竄起一只只沙錐,緊張響亮地撲扇著翅膀,發(fā)出沙啞的鳴聲逃走。路盡頭,是蜿蜒的大堤,秋季水淺,大片的洲渚露出,烏泱泱棲息著各種各樣的鳥群。遠處灰藍色水面上,浮動著密密麻麻的黑灰小點,而水面上閃動翻飛的翅膀,將澄澈的仲秋天空點綴得靈動,悠遠。馬惠明感到一股神經(jīng)末梢愉悅的顫栗,流過全身。他感動了。他相信他觸及了幸福,一瞬間,心靈獲得了某種神秘的滿足。
手機又響了一下。他打開手機,是蔡卡卡發(fā)來的信息。原來她已到了津渡,要稍遲點趕過來。她知道地址,到時候?qū)Ш竭^來就行了。她還故作神秘地說,本來打算有時間專門去拜訪他的,這回直接在牛浪湖就可以見面了。不過,她相信他們見面,一定會讓馬惠明意想不到的。
馬惠明說,是嗎,會很出人意料嗎?
他知道,蔡卡卡還以為他不清楚她是誰,他故意說他真的很期待。他也發(fā)了一個位置給她,并拍了幾張牛浪湖的圖片發(fā)了過去。蔡卡卡回了一個驚喜的表情。
晚飯后夜色很快降臨。月亮又大又黃,升上了樹梢。萬選仁中間發(fā)了兩次微信給蔡卡卡,問她動身沒有?蔡卡卡回復總說動身了動身了,讓他別著急。
天已經(jīng)暗下來。月色昏黃。馬惠明看見對河的楓楊影影綽綽,如同渾濁水中的藻荇。一種半透明的霧氣縈繞在空際,感覺凄清、冷寂。萬選仁和林業(yè)局方局長、外資企業(yè)的陳總那伙人等待蔡卡卡來,湊在一起打牌消磨時間。馬惠明不摻和,一個人又溜了出來。
蔡卡卡給他發(fā)來了信息,她說她已經(jīng)到了牛浪湖邊了。她對這里并不熟悉,雖然這里是她的老家,她其實來得很少。她可能是一邊開車,一邊和他語音聊天的。她讓他不要告訴萬選仁、方局和陳總他們,讓他們在農(nóng)家樂酒店里就好了。她發(fā)現(xiàn)自己下高速后繞錯了路,到了農(nóng)家樂酒店前小河的對岸來了。這也許就因為她用的是馬惠明發(fā)給她的地址。馬惠明也意識到了這個問題,他連忙表示抱歉,說自己疏忽了。他說到老橋邊守著,他拿一把手電,看見有過往的車,他就在橋頭亮一下手電。他們笑著說弄得像是地下黨接頭一樣。
馬惠明真拿了一把手電,急急忙忙走到老橋那里。
他在橋頭站立著,寒冷的空氣包圍著他。夜空里,隱蔽在岸邊草木之下的沙錐不時發(fā)出鳴聲,越發(fā)顯得幽靜。遠處,偶爾有鷗鳥的尖叫隱隱傳來。馬惠明傾耳諦聽,只有沙錐那寂寥的鳴聲滲透進了心靈。這種孤僻而其貌不揚的鳥兒,從來就不喜歡群聚,單獨地隱蔽在暗處,希求遠離侵害、爭斗和一切其他不可預知的危險。橋邊不遠處,有兩只沙錐,隔著小河,此起彼伏地鳴叫,似乎在相互呼應。
月色已經(jīng)漸漸發(fā)白了,透過濃密的枝枝杈杈,霜一樣的月光落到了橋上、幽暗的水面上,劃碎天空的樹梢上??罩邪胪该黛F靄般的月光似乎更濃厚,凝固了一樣。在這種空明澄靜里,他隱隱覺得耳際響起一種來自天邊的海潮聲。越來越明晰的海潮聲涌來,那聲音瞬間轉(zhuǎn)換成汽車快速奔馳的引擎聲。他看見一束光亮從遠遠的林間投射過來。他果斷地打開了手電,朝橋那一面不?;蝿印?/p>
車速慢慢降下來,到橋頭時,停了。
一個聲音在對面響了起來。
馬惠明!
馬惠明答應著,是我。
馬惠明,你這只“潛水的鳥兒”,知道我是誰?
我不知道。馬惠明說,我真不知道你是誰。他笑了起來,我完全不知道,你會是誰呢?
你不知道?哈哈!我猜你知道!萬叔沒有告訴你?
沒有,我真不知道你是誰!
真不知道?
我只知道你是位女神!
切!你嘴巴倒很甜。我不能開過來了。這里卡住了,好像不讓車開過。
是的,你只能走過來。
“馬惠明,我是蔡卡卡——蔡佳佳,你還記得我吧?”
馬惠明哈哈大笑起來。
“馬惠明,你笑什么?”
馬惠明走過去。那個人影從熄火的車里鉆了出來,站在橋頭。馬惠明覺得他像是在一場夢境里。
“蔡佳佳?確實意外!你是蔡佳佳?”
“是我,你沒有想到吧?‘飛翔吧,鳥兒’就是我,蔡佳佳。你還記得我吧?”
“我當然記得,就你一個人回來?”
“還要幾個?”
那個女人站在那里,身影單瘦伶仃。
“這里真靜。是什么在叫?”
“是沙錐?!?/p>
馬惠明挨著她,站在橋邊。他們只要一轉(zhuǎn)身,幾乎可以碰到彼此的臉龐。蔡卡卡抽了一支煙,遞給馬惠明,他拒絕了。于是她叼在自己嘴上,劃了一根火柴點燃,站在那里,望著馬惠明,笑著。在火光一閃的瞬間,馬惠明瞥見了那張不再那么年輕的臉,他甚至都瞥見了她眼角細細的魚尾紋。不知怎么的,他忽然就記起了萬選仁老頭的那句話,“她媽媽自從出國到卡卡那兒去過一趟回來,頭發(fā)就白完了?!?/p>
“多安靜,你聽!是沙錐在叫嗎?這是沙錐?”
“是沙錐。一種很孤僻的鳥。它們會一小群一小群在月夜悄悄遷徙,是夜行鳥?!?/p>
“夜行鳥?是吧。真好。我終于飛回來了?!?/p>
他們不再作聲,有時彼此瞟對方一眼。馬惠明可以感到對方呼出的煙草氣息。但仍然站在橋上不動。
他們似乎在聽溶溶月色下沙錐那此呼彼應的鳴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