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懷的“浪蕩”
余懷行書《拈壽》,惲壽平《靈巖山圖》卷后題跋,故宮博物院藏。
余懷有些尷尬。
他是才士,其詩讓江左三大家(錢謙益、吳偉業(yè)、龔鼎孳)激賞,王世禎更把其《金陵懷古詩》比肩劉禹錫,然至于今,幾乎無人能識余澹心。
他是名士,自稱風流“杜書記”(杜牧),人稱浪子班頭,江左風流領袖,“問后生領袖復誰人,如卿者”(吳偉業(yè)《沁園春·贈南中余澹心》),按理是可以暴名的,可是余懷依然沒有走上“星光大道”;
他是斗士,“滔滔大河流,舊是征戰(zhàn)地”,奔走在反清復明的戰(zhàn)線上,可是清朝孫靜庵著《明遺民錄》錄有八百人,竟無他;
明末忠臣有如鄭成功、史可法,明朝貳臣有如錢謙益、吳偉業(yè)。余懷尷尬的是,既沒流芳,亦沒遺臭。
紈绔:“酒泛千鐘家不貧”
余懷出生在金粉之地、秦淮之畔,祖籍卻是福建的。
父親是個閩商,生意做得很大,從福建做到南京,做的是鹽業(yè)生意。明清之際,鹽業(yè)一直居商業(yè)利潤之首,余懷之父在南京置產買房,娶妻生子,余懷自述:“余閩人,而生長金陵。生平以未游開夷,未食荔枝為恨。”生在南京,長在南京,一生都不曾回過祖籍地。
余家在南京肯定居大富之列。“瑤島移來自八閩,卻依京國寄閑身。藏萬卷兒能讀。酒泛千鐘家不貧?!庇鄳褟V結名士,大施寒民,都是燒錢的。
林佳璣曾是余懷座上賓,曾為余懷《江山集》作序,說:“今澹心豪情逸韻,不以衣食累諸公。”說的是,不是諸公請余懷客,而是余懷給諸公買單。今天一桌,明天一庭,請客吃飯,花銷不菲,基本上每次請客,都是余懷買單。
余家雖靠販鹽起家,卻力主詩書傳家。余老爹建了藏書樓,家藏萬卷,可供余懷飽讀詩書。明末商家地位提高,不再是士農工商四民之尾,但是再怎么升,身份還是四民之列。
余老爹不要余懷子承父業(yè),叫他學而優(yōu)則仕,余懷讀書想必是亂彈琴的,一個天生才子,哪兒愿意被四書五經繩住呢?崇禎壬午那年科舉,余懷臨時抱佛腳,天天念佛,睡在鴛鴦被里,睡前燒香,睡醒作揖,坐在床上占卜打卦。
才華都沒保佑他,菩薩更難保佑他,“及榜發(fā)落第,余乃憤郁成疾,避棲霞山寺,經年不相聞矣。”
這次是余懷第一次科舉,這次也是他最后一次科舉,此后再也不參加科舉。
讀書是要講“童子功”的,但余懷家境太好了,秦淮河誘惑也太大了。余老爹忙于做生意賺錢,疏于管制,余懷常常逃課,老師在課堂點名單,他去了青樓點花魁。余懷青春正茂,有女顧媚,“顧媚,字眉生,又名眉,莊妍靚雅,風度超群,鬢發(fā)如云,桃花滿面”,顧媚明眸皓齒,膚如凝脂,讓余懷沉迷于溫柔鄉(xiāng)不可自拔??婆e前,余懷日日夜夜躲在被窩里,玩打卦算前程,就是與顧媚組隊,“歲壬午入棘闈,媚日以金錢枚瓊卜余中否”。
值得一說,余懷還是有些分寸的。秦淮河畔有李十娘,“所居曲房秘室,帷帳尊彝,楚楚有致。”特別可人的是,“能鼓琴清歌,略涉文墨,愛文人才士?!庇鄳言υ掃^李十娘:“美則有之,貞則未也。”十娘聞言大哭,“君知兒者,何出此言?……非兒之所好,雖勉同枕席,不與之合也。兒之不貞,命也?!庇鄳崖牭檬锎搜?,趕緊道歉:“吾失言,吾過矣?!?/p>
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余懷亦如是。
余懷喜歡青樓,也喜歡青山。余懷常常浪游,一游就是上百天。
順治七年(1650)陽春三月,拋妻別子,從南京出發(fā),一路游山玩水,玩了兩個多月,爬山、訪友、尋芳、聽曲、宴飲,流連忘返,不曉得回家了:“初五晴,舟過虎丘,徘徊山門外,擬買一庵作六月息,飽餐枇杷楊梅,此時未免作道逢曲車想也。是日聞黃鸝聲,啖櫻桃甘蔗,買新岕茶。”
每到一處,描景抒情,紀事議論,余懷因此整理了一部游記,名為《三吳游覽志》。
生來是富家公子、紈绔子弟,余懷與青樓女子廝混,流連勾欄,一生都在觀梁元月、飲南京酒、賞秦淮花、攀章臺柳。
只是前生后世,用意到底不同。
義士:忠臣耶怕痛?
詩酒風流,風月歌舞,尋芳攬勝,寫詩作文,此乃名士。名士當然不只是寫寫詩,填填詞,唱唱歌,跳跳舞,那是頭巾氣,不是名士氣,名士氣還得有些骨氣與傲氣。
那年那日,余懷游華亭,華亭的一班兄弟“攜樽柳下,出茶筍相供”,大家一起喝酒碰杯,唱歌跳舞,喝得二醉二醉的,上街去,打旗子、穿異服、詩朗誦、大合唱,一整天走在大街上且瘋且狂,上演了一出行走的鬧劇。
正是這次華亭之旅,讓人知道余懷乃是富貴公子,于是找他來賣書,賣陳繼儒一部手稿。陳繼儒是當年文壇領袖,有山中宰相之稱,其著《小窗幽記》,是明代小品代表作。把陳之手稿遞與有藏書家之稱的余懷,可算是“正其宜哉”,可算是“得其所哉”,哪兒成想被余懷罵了一頓,堵得來者沒有退路:“此老純盜處士之虛名,以為終南捷徑,言無足法,行有可疑。今墓門拱矣,佘山一片石,急須傾百尺瀑布,以洗其羞?!?/p>
余懷此舉雖顯得傲氣輕人,但也自有道理。陳繼儒的《小窗幽記》,也被看作明代的心靈雞湯,當時文壇頗有些瞧不起他的。陳繼儒以隱士為名,但拜訪首輔王錫爵,遇到一位顯宦,問他來路,陳自謙“山人”,顯宦回說:“既是山人,何不山里去?”余懷一樣,瞧不起陳繼儒其人。
清軍南下之際,秦淮河畔或還是歌舞升平,但對余懷來說,這里不再是溫柔鄉(xiāng),余懷在其中進進出出,忙碌于聯(lián)絡抗清義士,可以說,余懷已成為了抗清的“接頭人”。
李自成攻占北京,崇禎吊死煤山,福王朱由崧建立南明政府,建都南京,可惜死到臨頭都不爭氣,朝政由奸佞馬士英把持,肆意打擊東林黨與復社諸君。余懷一改浪蕩之態(tài),投入到抗清兼抗閹的活動中:“閹兒得志,修怨報仇,目余輩為黨魁,必盡殺乃止。余以營救周(鑣)、雷(祚)兩公,幾不免虎口。”
余懷終其一生,沒有入仕,沒有吃過明朝俸祿。他曾在名臣范景文那里當過短暫的“書記官”,書記官是幕僚角色,而且只是打的臨時工。位卑未敢忘憂國,余懷布衣愛國,反清很堅決。
“滔滔大河流,舊是征戰(zhàn)地?!边@詩是余懷《自劉家河進帆渡?!返膬删?。單看這兩句,看不出他寫什么,或是漫自感慨,如果聯(lián)系其寫詩的“時代背景”,你就知道余懷是寫實。南明亡后,鄭成功等人還在堅持抗戰(zhàn)。1651年,朱以海率抗清義勇在舟山大戰(zhàn)清兵,失敗后投奔鄭成功;1652年到1653年,鄭成功兩次在漳州與清軍對決,有敗有勝,到底失敗,轉去臺灣。在這時段里,余懷表面上是四處游山玩水,實際上是奔走在江蘇、浙江、福建等地,聯(lián)絡各地抗清隊伍,共同抗清。
余懷在《三吳游覽志》里記:“又買一舟,載書畫酒茗,以錦攬牽于大舫?!蹦暇┮咽В厦饕淹?,余懷大部分家產毀于戰(zhàn)火,余懷卻說自己又買了一條船,載酒中流,泛舟品茗。有人考證,這只是余懷所使障眼法,這船里裝的是武器,書畫酒茗只是掩蓋而已。
余懷仗義疏財,毀家紓難,拳拳之心不表現(xiàn)在語言上,而體現(xiàn)在有錢出錢有力出力上。余懷在抗清活動中,基本上做的是秘密工作,注定“無功”,余懷不被列入《八百遺民錄》,這是主因。
當然,余懷自身肝膽不夠,沒有慷慨赴戰(zhàn)場。“忠臣耶怕痛,鋤頭耶怕重”,晚明另一位紈绔子弟張岱,這樣感嘆,做忠臣是要掉腦殼的,他不敢,到農村里去拿鋤頭鋤地球,他又怕累。
國破家亡后,張岱隱于山,余懷隱于市。兩人都做了遺老,至死不曾仕清。
狂生:至少活得坦然
抗清失敗,復明無望,余懷很是灰心喪氣,他自稱:“頹然自放,憔悴行吟。風流文采,非復囊時?!?/p>
從康熙八年(1669)起,余懷改名換姓,隱居蘇州,賣文賣書,自謀稻糧,“滿目凄涼汾水雁,半頭霜雪燕臺馬。問何如變姓隱吳門,吹簫者?”
余懷當了二十多年的紈绔子弟,又當了十多年的抗清斗士,最后當了四十多年的明朝遺老。從錦衣玉食到擺攤度日,從鐘鳴鼎食到殘羹冷炙,生活落差有多大?去向大清討生活,余懷是足夠資格過上好日子的。
“自有明既亡,吳中好事者亦棄去巾服,以隱者自命,儼然前代之逸民。既而天下蕩平,苦其饑寒頓路,有能初終一節(jié),老且死墉下不恨者,蓋實無幾人?!闭f這話的汪中,正是其中一位。當年玩得飛起、并肩反清的錢謙益做了兩朝領袖,江左三領袖里另兩位吳偉業(yè)、龔鼎孳都識時務當了“俊杰”;一生以遺民自許的顧炎武,做名人說過“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名言,此時也支持外甥徐乾學去做大清的官兒。
“慷慨長懷吊古心,顛狂不改凌云氣?!庇鄳殉粤瞬簧偕钪啵廊贿€有名士風度,“焚一香爐,炊煙灶,幾上置《楚辭》,且讀且哭”,這一系列動作,不是關起門在家里自娛自樂,而是在大街上現(xiàn)場直播的,“觀者皆目攝”,回頭率與圍觀率非常高,“此狂生也”。與以前??岜?,余懷這樣的行為藝術,帶有濃厚的黍離之悲、亡國之痛的底色。
余懷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鋤頭耶怕痛”,他只能著文賣文賺些油鹽米錢。他著述是很豐富的,算得上著作等身,做了遺民后,書名叫得響的,少說有二三十種,如《硯林》,如《甲申集》,如《茶史補》,如《婦人鞋襪考》。后人最熟悉的是《板橋雜記》,這書寫于1693年,其時余懷已經七十八歲,書成三年,余懷駕鶴西去,結束了他悲喜交集的一生。
《板橋雜記》所記的是秦淮舊事,寫秦淮之景、秦淮之事、秦淮之人。蒼蒼老矣,故國不見,回首當年,感慨深沉:“俯仰歲月之間,諸君皆埋骨青山,美人亦棲身黃土,河山邈矣,能不悲哉?”看到這里,以為余懷是回憶當年孟浪時光,記敘往昔輕狂歲月。余懷是有本事寫《金瓶梅》的,但他的《板橋雜記》寫成了《群英譜》。
《板橋雜記》專辟《麗品》一欄,余懷記敘了青樓女子數(shù)十位,不涉淫邪。這些青樓女子,各有擅長,或善于書,或善于琴,或善于畫,或善于棋,或善于歌,或善于舞,或善于絲竹管弦,人品氣節(jié)更被認為高于浮世濁男,極具氣節(jié)。
“燕順,淮安妓女也,年十六,知義理,每厭薄青樓,以為一日不可居也?!鼻灞鴵]鞭南下,“妓女悉被擒”,燕順抵死不從,“兵以布縛之馬上,順舉身自奮,哭詈不止,兵竟刃之?!?/p>
貳臣龔鼎孳,“入仕本朝,歷官大宗伯”,欲帶其妻童夫人去京都享榮華富貴?!巴蛉烁呱?,居合肥,不肯隨宦京師”,她說:“我經兩受明封,以后本朝恩典,讓顧太太(龔之妾)可也?!庇鄳褎e有感慨:“童夫人賢節(jié)過須眉男子多矣。”
最壯烈的是葛嫩,“長發(fā)委地,雙腕如藕,眉如遠山,瞳如點漆”,美艷不可方物,這個弱女子卻有剛烈性,“兵敗被執(zhí),并縛嫩,主將欲犯之,嫩大罵,嚼舌碎,含血噴其面。將手刃之。”
悲劇,就是將美撕裂給人看。余懷此書,名為美女立小傳,實是為國記哀愁,寄托其“一代之興衰,千秋之感慨”。
余懷高壽,活到八十余歲,至少活得坦然,余懷沒做成義士,也沒當叛徒。對照者如吳偉業(yè),仕清后生活有福,一生都在內疚,心并不樂。真正談節(jié)義,是要放在戰(zhàn)火中炙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