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炎武的學問與風骨
某日晨,在安亭坐俞敏兄車同赴千燈古鎮(zhèn)。此地無車馬之喧,卻有蕭疏如畫的煙柳、黛瓦粉墻的人家以及塔影和古橋。沿一堵高墻繞行,很快來到建筑主體的正面:顧炎武故居。兩邊的粉墻上,左為“天下興亡”,右為“匹夫有責”,這是他在《日知錄》里傳播最廣的名句了。
顧炎武系清代經(jīng)學、漢學及考據(jù)學之祖,為南朝梁陳間訓詁學家、史學家顧野王之后。唐末五代,金山亭林曾建顧公祠,顧炎武號“亭林”,即含緬懷先祖之意。目下的故居為五進樣式,落西朝東,分南北兩宅。南宅為顧氏祖宅,也是顧炎武出生地,現(xiàn)辟為紀念館;北有背弄連通灶房、讀書樓等處。值得一提的是西側(cè)墻外占地30余畝的顧園設兩道儀門,分別刻有“亭林世澤”“芝蘭玉樹”,不僅與門頭雕花的亭林祠及顧氏夫婦合葬墓相通,也是一組湖景夷曠、花木深秀的所在。當?shù)匾朗范?,在景觀方面注重人文和學術語境的營構(gòu),為整座故居的文化含量增重。
顧炎武墓環(huán)以石欄,列于祖塋嗣父顧同吉、嗣母王貞孝墓穴次位,碑刻“顧亭林先生暨配王碩人合墓”。顧炎武生于千燈,終生不仕清,由于受到族人為搶奪家產(chǎn)所施加的種種迫害,只能“稍稍去鬢毛,改容作商賈”,長期流徙山東、山西、陜西各地,最后終老于“天、地、人”三才齊聚的山西曲沃。他晚年定居于此,與當?shù)貙W者傅山、衛(wèi)蒿、韓宣過從甚密。一如其《與人書二十五首》中所說:“獨學無友,則 孤陋而難成。”他這一時期的著述既有寸人斗馬之制,亦有鴻鉅大部之裁,比如集其一生學術大成的《日知錄》。
顧炎武死后,由嗣子顧衍生、從弟顧巖扶柩落葬于千燈故里,這便引出顧炎武的終身憾事:絕嗣。因元配王夫人未生子,納妾韓氏,翌年倒是生下一子,卻四歲而殤;續(xù)納戴氏等,亦未育?;字?,再納妾以期生子,仍未果。遂于順治十一年,過繼吳江族子衍生為子。衍生后來撰有“顧炎武年譜”等,終難承其家學。
顧園環(huán)湖一帶,創(chuàng)屋十余楹,分布有致用閣、思宜園、頌桔軒、二石齋、秀石虬松莊、慈母閣和碑廊等建筑。間有嘉篁搖影,累石為墉,顯出一種夐出世外的江南園林特有的典雅格調(diào)。印象最深者,一為致用閣,以為“學以致用”四個字可概括顧炎武的學術精髓及畢生追求。明末清初,理學、心學式微,漢學、實學勃興。在這股被稱作“黎明運動”的思潮中,梁啟超認為“清代儒者以樸學自命以示別于文人,實炎武啟之”。他的學術立足點,在于對傳統(tǒng)的經(jīng)史之學重新加以審視,冷峻地思考明亡的教訓,致力于經(jīng)世實用之學。對于財賦、兵農(nóng)、河漕、輿地、行政等,顧炎武均有深入研究。他洞達實務,體國經(jīng)野,針對晚明學子空談心性、拘于循經(jīng)務冗之弊,提出“行己有恥”“博學于文”的主張,強調(diào)為學旨在探求“國家治亂之原,生民根本之計”,要求學子們把“學”與“用”加以統(tǒng)一而非割裂。
顧炎武恢復了漢代的注疏之風,十分注重經(jīng)史典籍中的原本含義,故《四庫全書》“日知錄提要”有云:“炎武學有本原……每一事必詳其始末,參以證佐,而后筆之于書,故引據(jù)浩繁。”吳派大學者阮元評論顧炎武《肇域志》,稱其“無一筆率略”。既把“通經(jīng)”看作正本清源的路徑,同時把“致用”作為通經(jīng)的旨歸。錢穆品騭顧炎武治學“廣、精、深、大”,“蓋亭林論學,本懸二的:一曰明道,一曰救世”。錢穆雖承認顧炎武的杰出貢獻,仍認為梁啟超把清漢學開山之功全歸于顧炎武一人,則為失真之論。錢穆認為顧炎武之外,黃宗羲對于漢學的興起亦有不可磨滅的貢獻,且在相關著作中,把黃宗羲列于顧炎武之前。
顧園中,引起我特別注意的還有“慈母閣”:弘光小朝廷覆滅后,顧炎武曾參與昆山、常熟一帶的反清戰(zhàn)事。千燈淪陷后,嗣母絕食殉國,遺命炎武勿生改節(jié)出仕之心,顧炎武終生奉其矩誨,恪守至死。所以說顧炎武既是學問大家,又堪稱一代文人風骨。
憑欄顧園,望向那一汪清碧的湖色,想到顧炎武終身布衣,孤搴于時,卻從不降志從俗。他學富五車,清晰地規(guī)劃出自己的學術路徑。清朝的乾嘉學派,正是以顧炎武的考據(jù)之法作為問津之筏,遂有大成。再比如他的《軍制論》《天下郡國利病書》等,均屬振聾發(fā)聵之作。尤其是《日知錄》,于崇禎年間開寫,數(shù)十年如琢如磨,積創(chuàng)積思,自比采山之銅?;驶?0余卷文稿,以其“平生之志與業(yè)皆在其中”而成為學術經(jīng)典。此書雖顧炎武生前完稿,卻因刊刻于身后而未親見付梓,故潘耒于《日知錄·序》中曰:“先生非一世之人,此書非一世之書?!?/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