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餃子導師”
2020年后，京都忽而開始流行無人販賣餃子鋪。餃子鋪小小一間，進得自動門后，迎面有幾只擺滿盒裝餃子的冷柜，邊上是投幣機，屋子高處設置監(jiān)控。
我最初是在上班途中發(fā)現(xiàn)這樣的餃子鋪的，不久發(fā)現(xiàn)家附近超市大國屋街對面的洗衣店隔壁也出現(xiàn)了一家。那家洗衣店從前是一家叫銀林堂的舊書店的一部分。銀林堂賣的都是常見的文庫本和小說單行本，定價低廉，還有教輔新書和各色文具。滿頭銀發(fā)的店主老人總是沉默地坐在柜臺內，結賬時偶爾會給舊書抹去些零頭。我去大國屋買菜后，有時會順道在銀林堂逛一圈。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銀林堂在低價處理舊書。不久后，老人干脆將成捆打包好的舊書放在店門口銀杏樹下，讓收廢紙的小車裝走了。問起來，他說自己年紀大了，店鋪要給女兒，而女兒不想賣舊書。
果然，轉年春天，銀林堂重新裝修，變成專賣青汁、酵素等保健品的店鋪，柜臺里的人換成了同樣沉默的中年女人。近兩年，很多店鋪都消失了。這家剛開的保健品店也改弦更張，變成了24小時投幣式洗衣店。
無人販賣的餃子通常1000日元（不到50元人民幣）一盒，共36個。如今很多超市都縮短營業(yè)時間，曾經(jīng)凌晨2點關門的大國屋到晚上9點半就關門了。8點多到店里，貨架已空蕩蕩。一個寒冷的冬夜，沒有買到晚飯的我們走向了街對面的無人販賣餃子鋪。買下餃子到家后，我們迫不及待地煮開熱水，放進餃子。很快發(fā)現(xiàn)情況不妙，薄薄的餃子皮瞬間融化，餃子餡在沸水里浮沉，頃刻散得沒了形狀——竟沒有仔細看說明書，那是煎餃。“內容好歹沒變，就當吃面皮雜蔬湯吧?！闭煞虬参课?。我們最終一起喝掉了那鍋湯。
許多年前，我租住在豐臺區(qū)右安門的舊小區(qū)內，交往過一個北京男朋友。有時他會來跟我一起吃飯。那時我不太會做飯，總是煮白菜豆腐丸子湯，一鍋米飯凍起來要吃好幾天。他似乎為我們未來的共同生活流露出憂慮。有一個晚上，他下班后臨時來做客。冰箱里有新買的冷凍水餃，我趕緊燒水煮餃子，以示對他北方生活習慣的尊重與認同。然而，我竟用冷水下了餃子。他痛心疾首：“你這個樣子，我們以后怎么一起過？”他趕緊撈出餃子，等水沸騰后重新煮。我們不久分開了。
每逢國內節(jié)日，總有留學生一起包餃子的活動。起初有人叫我一起去，但那時我不喜歡集體活動，也有一種“我家過節(jié)不吃餃子”的叛逆意識，竟都拒絕了。我小時候，父親在宣化工作。寒暑假，我和母親總是千里迢迢去探親。大院里的人歡迎我們的到來，就在葡萄架下一起包餃子。那時我們就清楚地認識到搟皮是怎樣的神技。母親學了一會兒便放棄了，父親也不大會，他們就用小碗在面皮上倒扣出一個一個圓。至于春節(jié)，母親則會給離鄉(xiāng)日久的父親大致復原故鄉(xiāng)的年菜，年糕、蛋餃、雜蔬丸子湯、紅燒雙魚。多年后我到異國他鄉(xiāng)生活，春節(jié)時學校常常不放假，更是一切習俗都免去。
偶爾幾次，我在親近的北方同學家包過餃子。只有兩三人，剁餡、和面、搟皮都是同學一手負責，我只負責包。一張柔軟的圓面皮，小勺挖了餡兒在中間放好，對折捏合正中一點，左右兩邊各半圓；食指從一邊半圓正中處向內推，拇指、食指順勢捏合四分之一圓邊；剩下的四分之一圓再從中間推入，至完全捏合封口，左右兩邊同理。
于是，胖乎乎的月牙形餃子就整齊地坐在撒了面粉的案板上。忙完搟皮的同學也開始包餃子，速度奇快?！拔覀儚男【桶悴粫埠苷?，”她道，“包成這樣算不錯了！”包餃子費時費力，煮好餃子一通風卷殘云，人如干了重體力活似的腰酸背痛。因此我們多數(shù)時候還是在外面吃現(xiàn)成的。
來京都訪學的友人夫婦聽說我們把煎餃當水餃煮了一鍋湯吃的慘事，連連說回頭一定給你們包一頓。他們都是東北人，吃不慣日本的薄皮煎餃，備齊了搟面墊、搟面杖等工具。2023年元日午后，我和丈夫躲在家里看電影。友人夫婦叩開門，他們竟用漆木圓盤端來滿滿當當40個手包餃子，是韭菜蝦仁雞腿肉餡的！
那40個精美的餃子，緊挨著擺了三圈。我們當天夜里就煮了十來個，無比愛惜地吃掉，連餃子湯也不剩。我懇求友人夫婦傳授包餃子之法，他們說這不難，下次一起包。然而開春之后大家都很忙碌，轉眼就到了他們結束訪學告別的時刻。我們繼承了他們全套包餃子的工具，還有面粉和調味料。
那套工具被束之高閣，直到這年秋天，闊別5年的另一位友人攜眷從北美來京都相聚。他們的故鄉(xiāng)在西安，他們都擅長做面食。我們決定在家一起包餃子，更準確地說，是我們向他們學習如何將面粉變成餃子。他們見到我們的工具后頗為贊賞，說你們的器倒很利。這天友人夫婦準備了兩種餡，豬肉芹菜和蝦仁黃瓜。我們包了許多餃子，現(xiàn)煮上桌，非常美味，剩下的都冷凍起來。還剩一些揉好的面團，被友人丈夫拿來做了白吉饃，白吉饃剛出鍋時尤其香甜，剩下的也都被我們凍好。這些珍貴的餃子和白吉饃，被我們無比珍重地吃到了2024年初春。
平時與北方友人閑談，也忍不住提起對他們包餃子天賦的欽羨。兩個比我小很多歲的師妹就這樣被我請來家中包餃子，我稱她們“餃子導師”。導師很耐心，從揉面和調餡開始，任我們從旁觀摩實踐。這次是豬肉白菜餡，要以極大的氣力反復擠掉白菜里的水分，要用花椒水和姜蔥油為肉餡調味。
若干年前的寒冬，我在韓國鄉(xiāng)下吃過餃子火鍋。高高堆起的蔬菜和冷凍牛肉片慢慢融入咕嘟咕嘟冒泡的泡菜湯鍋，冬白菜煮出更多甘甜的汁水，就在這時加進元寶狀的大餃子，浸滿湯汁的大餃子結實好吃。后來，我在韓國不同地方吃到過或蒸或煮的各式餃子，它們個大餡足，遠比日式煎餃令我滿足。每次咬開，都會想起金愛爛《滔滔生活》里的一段：“姐姐說每咽下一個餃子，感覺都像是在吞咽媽媽。我用雙手掰開一個大餃子。粉絲、韭菜、豆腐和豬肉做成的餡兒像爆竹似的彈出來，吐出白茫茫的熱氣?！?/p>
在記憶與文學的雙重引誘之下，我決定挑戰(zhàn)韓式餃子。丈夫猶豫，我遂與他回憶起上一次同去首爾的那個冬天。還記得嗎？2020年1月初，拖著行李箱疲憊不堪地逛完博物館的那次?；爻淌钱斕煜挛绲暮桨?，我們還來得及吃頓午飯。街上人不多，日光灰蒙蒙，枯樹毫無生氣。隨便進了路邊的小館子，點了血腸、湯飯、大水餃。滾燙的食物溫暖了我們瑟縮的身心，我們約了2月回北京時去吃哪家延吉館子，又計劃下次去全羅南道一帶旅行。誰都沒有料到，后面緊接著漫長的別離。
丈夫立刻認同了我的提議。我們一起看了幾個包餃子視頻，買了粉絲、豆芽、香菇、泡菜、豬肉糜。元寶狀的韓式餃子略似餛飩，圓皮包餡對折封口，再捏合兩角。經(jīng)過最初的試錯，我們逐漸找到了節(jié)奏。反正是自己吃，怎么都覺得滿意。最后大約凍了60個，塞滿了冰箱。“我們居然會包餃子了。”好像以后的生活更有底氣了似的。
那之后，我們又獨立包了一次白菜豬肉餡的中式餃子。皮搟得似乎更薄些，形狀也更一致了。一位北方友人熱情鼓勵：“南方人包成這樣真的可以了?！本驮谖覀冏孕排蛎洉r，另一位丹東友人聽說我們愛上了餃子，不畏遠途，從大阪為我們送來自己剛做好的水餃。豬肉蝦仁韭菜餡，皮薄餡緊，咬開則汁水充盈，令我們深刻反思自己的技術。盡管如此，餃子已成為我們家充滿溫馨記憶的食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