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十月《不舍晝夜》:讓微光照亮“不徹底的人”
幾年前,王十月在文章《總有微光照亮》中,寫到自己在珠三角小鎮(zhèn)南莊的打工經(jīng)歷,那些灰塵與噪音,那些人與事,讓我印象深刻。盡管打工經(jīng)歷沉重、單調(diào)、苦悶,且不乏荒誕,但作者還是在幾個“可愛的姐妹”身上,看到了“一道道微光”,“讓我開始學(xué)會了懷著感恩流浪,學(xué)會了寬容,學(xué)會了打開自己緊閉的心。”這讓我想起此前曾讀過的王十月的其他作品,《無碑》《收腳印的人》《如果末日無期》以及一些中短篇小說,其實也都充滿了困境中的奮發(fā)、絕望中的希望、冰冷中的溫暖、黑暗中的光亮。毋寧說,王十月是一個“追光的作家”,他筆下的主要人物也是一些“追光的人”,他的作品自然也就是“追光的作品”。
他新出版的長篇小說《不舍晝夜》,作為一部致敬加繆《西西弗神話》的作品,在充溢其中的掙扎、反抗與荒誕之外,我們?nèi)匀荒芨惺艿街魅斯醵宋缒穷w火熱的心,他的上進、反省以及至死不滅的羞慚與悔恨,都是人性中最為珍貴的品質(zhì)。在小說的最后一章,王端午化身網(wǎng)紅主播,在直播間里講他的“失敗學(xué)”,他認為,“通過他這個小人物失敗的人生,也可以看到中國人夢想過上怎樣的生活,以及為了過上這夢想中的生活,付出了怎樣的努力和代價。他講人生荒誕,但他更講在荒誕之中的光?!睙o論世間多少艱難,人生多么荒誕,只要有了這些光的存在,我們就有希望。
《不舍晝夜》是王十月積蘊15年的重磅力作。小說以“70后”主人公王端午的人生軌跡為主線,詳盡描繪了從20世紀70年代至2023年近半個世紀里個體生命的成長歷程,以小見大,見微知著,透視社會的演變,折射時代的更迭。
自踏入文壇伊始,王十月就一直堅持現(xiàn)實主義的創(chuàng)作方法,中間也夾雜著現(xiàn)代主義的點綴與嘗試,比如在《米島》里,就以一株千年古樹的口吻,來講述米島從形成到毀滅的過程;而在科幻小說《如果末日無期》里,作者則踐行了“未來現(xiàn)實主義”的理論,使作品展現(xiàn)出更加鮮明的現(xiàn)代性與獨創(chuàng)性;到了《不舍晝夜》,王十月仍然堅持現(xiàn)實主義的手法,但再次融入了現(xiàn)代主義的因素,并以此來構(gòu)建場景、編織情節(jié)、塑造人物、表達思想,使得《不舍晝夜》這部作品呈現(xiàn)出足夠的可讀性與豐富的可闡釋性。
作為一個普通的打工者,王端午身上凝聚了千千萬萬個打工人的優(yōu)點和弱點:貧困、敏感、自尊,極力融入社會,卻又對社會保持警惕、怨恨家鄉(xiāng);永遠被家鄉(xiāng)裹挾,抓住每一個機會逃離,卻又被社會的浪頭打回原地,在義氣中背叛,在墮落中飛升,在愛時摻雜著恨,在生時思考著死??偟膩碚f,王端午就是一個“不徹底的人”。這一點,王端午的妻子馮素素也看出來了,在她眼里,王端午“想做好人,卻又干了壞事,想做壞人又做得不徹底”。他總是在兩個極端之間搖擺不定,有時溫暖有時冷酷,有時糾結(jié)有時通透,有時善有時惡——當(dāng)然,大多數(shù)的“極致”并未表現(xiàn)在行動上,更多地是發(fā)生在內(nèi)心里。王端午是如此平凡、真實而普通,如你,如我,也如他。
小說中最令人稱奇、也是最具現(xiàn)代主義特質(zhì)的一點,是作者在王端午“害死”弟弟之后,讓他在哥哥的腦中復(fù)活,并與之終生相伴。因此在王端午身上至少擁有兩重人格,在改名為李文艷和王端之后,又擁有了另外兩重人格。終其一生,多重人格一直在相互撕扯、爭奪,互有勝負,但最終王端午還是回歸了最初的自我,尋找到了精神的根。與此相似的還有王端午的妻子馮素素。馮素素是書中極具個性的人物,她深受法國作家西蒙娜·德·波伏娃的影響,喜歡以“馮素素認為”“在馮素素看來”之類的口頭禪與人溝通,仿佛馮素素不僅僅是她,還代表了某一類人。這時的她是復(fù)數(shù)的、理性的,而在成為王端午的妻子后,她會不自覺地以“我”為主語來進行溝通和表達,這時的她是單數(shù)的、感性的。她好像在體內(nèi)安裝了一套“裝置”,可以隨時在兩種身份之間切換,這種特殊的設(shè)定使得馮素素的人物形象獨特鮮活,風(fēng)姿卓異。
在小說中,王端午的成長與他的閱讀史密切相關(guān),在每一個重要的人生轉(zhuǎn)折點上,他用以反省的思想資源也來源于他讀過的那些書。在王端午提到的幾十部書籍中,非常重要的是《卡門》《卡夫卡傳》《西西弗神話》《存在與虛無》《荒原狼》這幾部,而其中最為關(guān)鍵的則是《西西弗神話》,這是王端午用以觀照世界和解剖自我的主要武器。西西弗的故事來源于希臘神話,據(jù)說因得罪了諸神,西西弗被罰推一塊巨石到山頂。巨石沉重,山坡陡峭,每當(dāng)他用盡全力即將抵達山頂時,石頭又會滾落山下。他只好重新再推一次,日復(fù)一日,永無止境。諸神認為再也沒有比進行這種無效且無望的重復(fù)勞動更為嚴厲的懲罰了。在《西西弗神話》中,加繆對這個故事進行了重新解讀。加繆感興趣的是在回程時稍事休息中的西西弗?!拔易⒁獾酱斯俅蜗律綍r,邁著沉重而均勻的步伐,走向他不知盡頭的苦海。這個時辰就像一次呼吸,恰如他的不幸肯定會再來,此時此刻便是覺悟的時刻。在他離開山頂?shù)拿總€瞬息,在他漸漸潛入諸神巢穴的每分每秒,他超越了自己的命運。他比他推的石頭更堅強。”接著,加繆繼續(xù)寫道:“這則神話之所以悲壯,正因為神話的主人公是有意識的。假如他每走一步都有成功的希望支持著,那他的苦難又在何方呢……無能為力卻叛逆反抗,認識到自己苦海無邊的生存條件,他下山的時候,思考的正是這種狀況。洞察力既造成了他的煩憂,同時又消耗了他的勝利?!奔涌娪H手為西西弗戴上了“荒誕英雄”的冠冕,并得出結(jié)論,“應(yīng)當(dāng)想象西西弗是幸福的”。在中國神話中,也有一個與西西弗十分相近的人物,那就是吳剛。吳剛被罰在月宮砍伐一株桂花樹,其樹隨砍隨合,同樣也是以一種永無休止的重復(fù)性勞動對其進行懲罰。我們可以想象吳剛是快樂的嗎?按照加繆開出的“藥方”,吳剛在砍樹的前中后期,都有足夠的機會對其命運進行反思,并從中發(fā)掘出樂趣和意義——即使最終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行為并沒有什么意義。馬伯庸曾在小說《太白金星有點煩》里,為吳剛設(shè)想過一種自我開解的方式,那就是讓吳剛在自己的“技藝”上獲得慰藉:“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練到了隨心而動、意到形成的境界,腦海中有什么圖像,手中就劈出什么裂隙。這手絕活,除了我可沒人能做到。”他怕李長庚不信,于是手起斧落,“咔嚓”一聲,勾勒出一張苦悶疲憊、心事重重的老人面孔,與李長庚神似。
《不舍晝夜》中的王端午,似乎可以被解讀為當(dāng)代的吳剛、中國的西西弗。作為一個理想主義者,他從故鄉(xiāng)到異鄉(xiāng),從少年到青年再到中年,從獨身一人到為人夫為人父,從想做一個不一樣的自由的人到從心底里承認自己只是一個平庸的凡人,王端午在不同的身份中反復(fù)跳轉(zhuǎn),在無盡的漂泊、勞作、謊言、喪失、病痛、愧疚、絕望中,不斷反躬自省,抖落塵埃,艱難跋涉,接近自我。盡管他最終發(fā)現(xiàn)世界是荒誕的、生活是殘酷的,但最終他還是愛著這一切,不離不棄,不舍晝夜。這愛,稀薄而強大,隱蔽而閃耀,微弱而亙古。
王端午憎惡他的故鄉(xiāng),但他后來發(fā)現(xiàn)故鄉(xiāng)的野花與風(fēng)景其實很漂亮;王端午怨恨他的父親,但他后來也承認父親其實是愛他的。在王端午的朋友圈里,既有劉祖之這樣背刺朋友的小人,也有李中標(biāo)這樣溫厚、誠摯的一生之友。處理弟弟和李文艷的死亡事件中,王端午主動攬責(zé),抱愧終生,何嘗不是他對人類的愛、對人性善的認同在隱秘地發(fā)揮著作用?對他來說,最大的安慰來自于熱烈的愛情,無論是宋小雨、阿霞還是后來成為他妻子的馮素素,這些女性都讓王端午體會到了愛情的甜美、豐盈與復(fù)雜。在和馮素素的愛情中,王端午甚至悟出:“愛,才是對死亡最有效的反抗?!?/p>
在《加繆手記》中有這樣一句話:“荒謬當(dāng)?shù)?,愛拯救之。”愛就是荒誕世界里那道最珍貴、最迷人的光。王十月在王端午身上,傾注了最多的情感與最大的創(chuàng)造力,為當(dāng)代文學(xué)的文學(xué)景觀貢獻了一個新鮮的形象:“不徹底的人”,或可與屠格涅夫的“多余人”、加繆的“局外人”互相參照。讀到小說的結(jié)尾部分時,我一直在猜想作者會給王端午安排一個怎樣的結(jié)局。如果要是由我來寫,可能會選擇讓王端午自我了結(jié),畢竟在他身上積壓了太多不能承受之重,很難處理他繼續(xù)活下去以后的生存問題。但作者選擇讓他在直播中忽然“軟軟地癱在地上”,“他最后的知覺,是褲襠一熱,一泡尿沒有憋住”,這種處理足夠讓人同情和遺憾,他的生命止于生活的終結(jié),而尚未抵達哲學(xué)的終結(jié)處。
(作者系廣東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