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破散文疆界的無限可能 ——讀《百千萬億冊書》兼評黑陶散文
雜駁，激越，跳躍，自由……各種氣息，如火焰噴涌而出。南方的星空、窯火、村鎮(zhèn)、河流……黑陶訴諸筆下的，既有現(xiàn)實的沖突撞擊，又飽含神性的幻境。
《百千萬億冊書》作為黑陶最近的一部散文集，既有客觀實錄、主觀幻想、地理、人物，又通過民間傳說、考證、文學(xué)史補遺等再現(xiàn)生活，融行走、電影短片、囈語、夢境于一爐，通讀此書，仿佛隨身攜帶了一座小型圖書館，它讓人思接千載、神游八荒。全書充滿手稿特征，亦是黑陶構(gòu)建南方散文版圖更深層次的實驗。他打破了傳統(tǒng)散文的固有模式，深沉?xí)鴮懜灿趥€人體溫和情感的南方之書，成為獨具個性的這一個。
“南方，我的立足所在，憑此，眺望世界和人類，眺望有無限內(nèi)容的東方空無。”黑陶朝著這座富礦深深挖下去，并極力建造自成一體的南方散文版圖。他強調(diào)：“我的漢語文句，在這個文本中的狀態(tài)是：率性、跳躍、突兀、斷裂、放松、自由。如前輩蘇東坡所言：行于所當行，止于所不可不止?！睆摹澳戏饺龝钡健吨袊鴥皂摗贰兑雇碜茽C》，再到《百千萬億冊書》，他充分呈現(xiàn)了自己的散文風(fēng)格，并進行了更進一步的文體冒險和突圍。品讀這些散文，可以強烈感受到多種力量的碰撞，漢語傳統(tǒng)之美、語言的詩意和個性化、文本的陌生感都在書中一一呈現(xiàn)。
本書結(jié)構(gòu)設(shè)計以五行為順序，“火書”放在第一輯，這是黑陶的有意為之。對于出生在蘇、浙、皖三省交界處一座陶瓷古鎮(zhèn)的黑陶來說，血脈中的故鄉(xiāng)時刻啟示著他，助他完成“火焰密語和朝霞之書”。燒窯的父親告訴他火焰的顏色和秘密，一團團泥土，經(jīng)過無數(shù)雙手，變成美麗的器皿。于是，我們看到“在火焰里埋首或者穿越的人，堅硬、透明，宛如一個個閃爍著金屬暗光的銅制雕像”。這樣的父親代表了一群人，黑陶式的語言，冷靜節(jié)制又灼燙，飽含著深潛的感情。
故鄉(xiāng)、南方，是黑陶的散文基點。對于故鄉(xiāng)題材，當下很多作品往往是抻長了寫，頗有花枝纏繞、綿綿不絕之勢?？v觀黑陶作品，他秉承著“告別簡單鄉(xiāng)土、簡單人性、簡單講故事”的宗旨，孤單地朝著一條少人走的小徑行進。他力圖在“文本無限繁殖的時代，更本質(zhì)而簡約地寫作”，拋棄那些簡單的鄉(xiāng)土敘事及流行熱點，自覺進行邊緣化寫作。
在黑陶的理解中，散文包含著除韻文之外的一切漢語文章。因此，散文的疆域無限廣博。一直以來，黑陶有極其自覺的文體創(chuàng)新意識，進行著孤獨的嘗試，夢想“以自成一套的個人漢語方式，以龐大的馬賽克式的文本形式。以此，在漢語宇宙中，形成一個我的漢字星系”。萬事萬物皆可納入他的筆端，散文突破思維定式，似乎有一個無處不在的散文變形記。
如《街道肖像》，初讀時會怔住，這是散文嗎？再品，覺得這是零度寫作和紀實影像的綜合運用，通過觀察一條街道的變化，反映時代發(fā)展，冷靜直呈的敘述方式，這顯然是作家的有意為之?！度嗽诤诎讐艋瞄g》是設(shè)色油畫，以黑、白、藍、綠為基本色，層層疊疊往紙上潑墨，讓你幻想出南方的粉墻黛瓦，更提煉出東方哲學(xué)特征。
作家劉燁園曾說黑陶的散文是一種生態(tài)文本，具有時間、空間的多向維度。所以，讀他的散文，必須調(diào)動身體視覺的、聽覺的、味覺的種種零部件，方能跟他進入他所營造的那片葉脈鮮活、豐富而又滄桑的生態(tài)叢林。誠然如此。
如何汲取漢語之美，重現(xiàn)漢語的精妙，并反映時代面貌；如何讓習(xí)見的漢語，產(chǎn)生陌生感，重新閃耀被蒙蔽的光芒？黑陶坦言自己，“既是繼承者，又應(yīng)該是創(chuàng)新、創(chuàng)造者”。
黑陶的筆名極具特色，與他的生命地理和個人外形高度統(tǒng)一。最早遇見黑陶大約是在2007年秋天，在皖南霞西鎮(zhèn)石柱濃密的山林間。我們穿行在密密的山核桃林下、香榧林間，腳踩著片片落葉鋪成的小徑，陽光照耀著巨大石塊，炫目的白光通過石塊反射著我們。在那棵最粗大的香榧樹下，我們合影。我記住了黑陶黝黑面容上的一小塊光斑。
黑陶是詩人、散文家、云游者、紙上攝影師、迷宮建造者、民間風(fēng)土采集人，他努力構(gòu)筑南方地理、南方星空。他游走民間，探訪埋藏于歷史深處的文化和地理：尋訪歐陽修后人、黃庭堅故里，尋找中國現(xiàn)代抽象油畫的拓荒者吳大羽，尋訪明代戲曲家鄭之珍、尋訪三毛祖居……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在黑陶這里，得到充分踐行。他認為，“大地，是偉大的肉身，是神異的生命體”。在南方眾多縣鄉(xiāng)公路上獨行，他遭遇到當下社會的種種變革，對那些古舊街區(qū)有神秘的感應(yīng)。又不只是感應(yīng)，那些奇妙的難以描述的氣息，在他的文字中漫溢出來。那些不值一提的事物，在他筆下有了無限的生機。
因為有別于司空見慣的散文敘述模式，注定《百千萬億冊書》不會被齊聲喝彩。但黑陶散文，是擁有時間的寫作，也是擁有空間的寫作。他獨自行走山水間，與萬物與塵世接觸，將喧囂甩在身后，調(diào)動身體所有感官，低姿態(tài)地凝視傾聽?！肮艎W、深巨的中國南方，是屬于我個人的父性容器，其中，蘊藏了百千萬億冊書?！睆哪捍褐脸跚铮麅赡?，黑陶的這些漢字星系仍然懸在天空，散發(fā)出光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