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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鮑晶:我與孫犁的交往
來源:北京青年報 | 鮑晶  2024年11月20日08:44

對一個人,知人知面,也許還能夠做到,要知心那就難了。記得有人說過,孫犁“人淡如菊”。我以為,這是深知孫犁的人才能說出來的話。

說到“人淡如菊”,我便想起魯迅幼年接受啟蒙教育的“三味書屋”。當(dāng)年,在三味書屋的匾額下,曾經(jīng)有副對聯(lián)——“屋小似船”“人淡如菊”。書屋主人只用8個有音、有形、有義的字,就創(chuàng)造出“簡傲”“曠達(dá)”的意境,頗有魏晉遺風(fēng),彰顯了中國文人的復(fù)雜性格。

中國文人受傳統(tǒng)文化的影響,相互交往大多離不開琴棋書畫。孫犁在世時,我曾三次拜訪他。前兩次在孫犁的家中,最后一次在天津總醫(yī)院的病房里,都與書畫有緣。

從1949年起,我在《天津日報》《文藝報》上經(jīng)??吹綄O犁的作品。孫犁作品里的人和事很新穎,敘事風(fēng)格也與眾不同,尤其他筆下的農(nóng)村,特別是農(nóng)村里的女性畫像有著更多個性的印跡。我愛看他寫的東西,1956年離開天津后,那種閱讀興趣始終不減。

上世紀(jì)70年代中期,我又調(diào)回天津工作,離他近了就想看他,但又覺得唐突拜訪不合適。1981年1月,我編的《魯迅論“改造國民性”思想討論集》出版,正好做個由頭,送上請他指正。我與孫犁雖說是素昧平生,妻與孫犁卻是故交,引我去見他的正是我的妻子袁連芬。

1949年孫犁進(jìn)入天津后,被分配在天津日報社工作,住在市中心繁華區(qū)多倫道204號的天津日報大院。1955年,連芬住進(jìn)202號對著山西路口的農(nóng)林大院。兩個大院是隔著門的近鄰,出來進(jìn)去的打頭碰面,使連芬與孫犁的妻妹相識了。那時,連芬16歲,孫犁的妻妹18歲,她倆同學(xué)后來又在同一個單位工作,一來二去,連芬就和孫犁一家人都熟悉了。

妻告訴我,兩個大院里都有花木、有假山、有水池,孫犁住在一座樹木掩映的小樓房的二層,很安靜。

我住在小海地,與孫犁住地相距很遠(yuǎn)。那時候交通不方便,坐公共汽車去市里需要倒車,我平時難得去市里走動。1981年初,妻陪我去拜訪孫犁。走進(jìn)大院,眼前是塊空地,假山和水池都沒了。孫犁的房前,有些有土無花的瓦盆。屋里的墻壁前都有書櫥,空隙處堆放木箱裝的《三希堂法帖》《百衲本二十四史》,桌邊煤火爐上的水壺冒著熱氣。孫犁穿著中式小棉襖,坐擁書城。

初次見面,彼此都有些拘謹(jǐn)。我將書送給他,與他交談些魯迅、劉半農(nóng)那代人的遺聞軼事。妻與他溫馨如故,聊的都是些家常話。臨走時,孫犁從書櫥里取出他寫的《風(fēng)云初記》,題名后送給我,他把我的名字“晶”寫成了“靜”。

在我認(rèn)識的朋友里,有人收藏名人字畫。當(dāng)其為我在書案上將那些卷軸舒展開來,一件又一件,真是滿眼云霞,美不勝收。人是近朱者赤,從此我也附庸風(fēng)雅了。我喜愛孫犁的作品,就想請孫犁給我寫幾個字留作紀(jì)念。

1983年,我和連芬買了宣紙后,再次拜訪孫犁。他的房前擺有幾盆菊花,綠葉簇?fù)碇ü嵌?。屋里的花架和案頭上,擺放著幾盆綻開的菊花,黃的、白的、淡綠的菊花,不言不語地散發(fā)著幽香。這次見面親切自然,他的話也多了。妻說我想請他寫字時,他嘿嘿地笑起來,說他寫的字不好,要他的字不能著急,寫好了會給我的。說說笑笑了一陣,我們怕影響他休息就走了。臨走時,他從書櫥里取出他寫的《澹定集》,題名后送給我。這次,他沒有將我的名字寫錯。

過了好長的日子,妻請孫犁給我寫字的事,我?guī)缀醵纪恕?984年的春天,妻下班回家滿臉喜氣,笑著對我說:“你想要的東西,給你取回來了。”我一看是孫犁給我寫的橫幅:

鮑晶同志正字

有客天一方 寄我梧桐琴 迢迢萬里隔 託此傳幽音

冰霜中自結(jié) 龍鳳相與吟 弦以明道直 漆以故交深

1984年春日書于幻華室 孫犁

本想求得幾個字,沒想到求來一首詩,真使我喜出望外。我將他寫的橫幅裝入鏡框,掛在墻壁上,看著它就來精神。

中國書法藝術(shù)很迷人,見棱見角、表音表意的方塊字,在書法家的筆下竟然會有那么多變化,真是筆走龍蛇,出神入化!人常說“字如其人”,看一個人寫的字,就可以知道他的性格。這話我信,盡管我不會看。

我們這個使用方塊字的民族,千百年來就有個傳統(tǒng),看重“書品”和“人品”的關(guān)系。從書品去看人品,那要有很高的素養(yǎng)。我沒有練過字,也不懂書法,對孫犁的字自然說不出長短。我看他寫的字,能使自己長精神,就志得意滿了。

孫犁在給我寫的橫幅里,將“正字”二字寫得比較大,用意是表示那首詩不是他作的。我喜愛那首詩,古樸典雅,有情有義,看起來似曾相識,卻又說不出是誰寫的。我們這個泱泱詩國,傳世的古詩浩如煙海。我原以為那首詩可能出自五言詩定型時期詩人的手筆,費了半天勁才知道,它其實出自唐代詩人韋應(yīng)物之手,是他《擬古詩十二首》的第十一首。孫犁從浩瀚的詩海中,撈出這首詩抄寫給我。

前人詮釋這首詩是“弦喻正直的性格,漆喻深厚的友情”。韋應(yīng)物是借吟詠古琴,頌揚人們相交相知的可貴。我想,我與孫犁只有兩面之交,他是看在我妻與他家的交情上,才選了這首詩送給我的。

少年時,就記得“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但我卻忘了這如畫的詩句,就出自韋應(yīng)物的錦心繡口。韋應(yīng)物是中唐有名的詩人,他任俠仗義,有才藝有情致。但是,新舊《唐書》里卻沒有為他立傳。從唐張彥遠(yuǎn)《歷代名畫記》看,韋應(yīng)物的伯父和父親都精于繪畫,他生長于文藝之家。這位才子各種詩體都行,但人們認(rèn)為他成就最高的是五言古體,白居易稱其“高雅閑淡,自成一家之體”。司空圖將他與王維并提,稱許王、韋詩風(fēng)是“澄淡精致”。蘇東坡更是推崇他,“樂天長短三千首,卻愛韋郎五字詩”。他的五古詩,竟然使那么多名家為之傾倒,可見他的成就和影響了。我對古詩沒下過功夫,自然不識“金鑲玉”了。

孫犁給我寫的橫幅,蘊涵意味,但是多年來,我很少去看望他。妻與他的妻妹卻來往不斷,有時托她問候?qū)O犁。從私心上說,我想多與孫犁交談,誰認(rèn)識了高人能放過討教的機會呢!可是,我知道文人珍重心靈的寧靜;再說,時間雖然對人平等,但是對每個人的意義卻不同。我不想為自己去打擾他,只是期望他有更多的作品問世。一年又一年,就這樣平淡地過去,一晃就過了好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