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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貧瘠而豐饒的大學時光
來源:長江日報 | 祝勇  2024年11月25日07: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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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印象里,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北京就像一個大縣城,樸素、灰暗,充滿舊年的氣息,只有二環(huán)以內霸氣、輝煌,因為二環(huán)以內有壯麗的故宮、有氣勢恢宏的天安門廣場,二環(huán)上還有現代化的立交橋,到北京之前,我還沒有親眼見過立交橋,沈陽的立交橋,是在我離開沈陽以后才修建起來的。但在北京更廣大的區(qū)域里,新建筑并不多,那些建筑也不是歷史建筑,而是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興建起的火柴盒式樓房,既不新也不舊。在西部的高墻大院兒里,還潛伏著一些蘇式辦公樓和大禮堂,也都是新中國成立后修建起來的。那些蘇式建筑建成也才30年,人們司空見慣,沒誰把它們當作文物,直到2012年,北京電影制片廠被拆(后保留了三棟辦公樓),原址被一個房地產項目取代,人們才意識到這些建修不過幾十年的現代建筑群,因為是特定年代的產物,體現著那個年代特有的文化氣息,而同樣具有文物價值。

但相比于現在的高樓林立,我更喜歡八十年代的北京。這不是因為我守舊,而是因為當下的城市規(guī)劃有太多的缺點,尤其是建筑、街道的尺度過大,完全忽略了人的感受,會給人帶來壓迫與不適,更不用說帶來很多不方便。很多人都有共同的感受,就是你看得見馬路對面,你卻走不過去。人與建筑的關系不是和諧的,而是被割裂了。普羅塔哥拉說:“人是萬物的尺度。”城市是為人服務的,首先要考慮的就是人的感受,許多現代建筑則違背了這個原則,讓城市變得“高大上”的同時,日益讓人產生隔膜感,遙不可及。

八十年代的北京雖然有些陳舊,卻是溫暖的、可愛的。那時候還沒有三環(huán),從今天紫竹橋到蘇州橋的那一段三環(huán)路,兩邊的行道樹是高大的銀杏樹,每逢秋天,走在這條西三環(huán)北路上,抬頭可見一樹金黃,低頭可見一地金黃,隨手撿起一片銀杏樹葉,都可以當作書簽。公主墳立交橋那時是一個環(huán)島,環(huán)島內是一片樹林,可以徜徉漫步,樹林里有長椅,可以坐在上面小憩,陽光從樹葉的縫隙里灑下來,有如一片片飄落的銀杏葉。公主墳環(huán)島周邊有許多公交車站,許多線路在這里換乘,那時每逢周末,我都從西北郊的大學去豐臺張叔叔家,從頤和園新建宮門(東南門)坐374路,依著昆明湖東路一路南行,又沿著昆玉河開往公主墳,再從公主墳換335路到岔路口,就到了張叔叔住的那個部隊大院兒,兩條公交線縱貫北京西北和西南,都在二環(huán)以外(今天的三環(huán)和四環(huán)的位置上),沿途街景一點不繁華(那時的公主墳連現在的城鄉(xiāng)貿易大廈也沒有),但那時北京的寧謐氣質,讓我這個離家的學子有一種格外的親切感。坐在公交車上,抬眼可見西山,黛青的山影一路陪伴自己,內心一點不會感到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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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關是一所培養(yǎng)國際關系人才的學校,校名是陳毅所題,是胸懷祖國、放眼世界的絕佳舞臺,在這里可以及時看到外國知名媒體的新聞,看到歐美流行的文藝大片,還有世界各國新聞和時政類雜志,像《時代周刊》《新聞周刊》《亞洲周刊》等,在那個沒有網絡的年代里,這些條件都是得天獨厚的。但它更是一個具有文藝范兒的學校,出了許多文藝人才,代表人物之一,就是84級日法系的劉歡。劉歡是學生會的文藝部長,沒事就在我們那個破禮堂里,用公家的樂器彈彈唱唱,竟無師自通。劉歡后來畢業(yè)留校,我選修過他的西方音樂史。他自備一臺錄音機,放在講臺上,從貝多芬到莫扎特,他講到哪里就放到哪里。劉歡出名是在我上大二的時候,他為電視劇《雪城》唱了主題歌《心中的太陽》,又為電視劇《便衣警察》主唱了主題歌《少年壯志不言愁》,一下火遍全國,演唱會邀約不斷,但在校園里,他還是一位普普通通的青年教師。我記得有一次費翔在首體開演唱會,演出名單里有劉歡,但那天晚上剛好有他的課,我心里還在嘀咕,這課還上不上,因為沒有收到教學處的通知,我們就按時去了教室,上課時間一到,他準時出現在教室門口,根本沒有去演唱會,我對劉歡的敬佩之心油然而生。他住2號樓教工單身宿舍,與我的班主任李家興老師的宿舍挨著(中間隔著一個樓梯),那時他們都沒有結婚,我們去李家興老師的宿舍蹭吃蹭喝,扭身就拐進了劉歡的房間。那是筒子樓里的一間,里面擺著一架鋼琴,時常在夜晚,劉歡給我們彈琴唱歌,為了不影響樓里居民的休息,他會壓低嗓音,低吟輕唱,現在回想起來,何等奢侈。

那時大學的主要文娛活動有:周末在食堂辦舞會,我們開玩笑,一轉圈兒可能踩到一塊排骨;在電教室或者大禮堂看大片,歐洲美國、蘇聯日本都有,但都是原版,沒有翻譯的,也有時由我們的同學或者老師做同聲傳譯,至今難忘的,是看蘇聯喜劇片《三個意大利人在俄羅斯的遭遇》,因是同聲翻譯,現場感極強,全場同時爆笑,氣氛真是熱烈;大學的網球運動也是如火如荼,校園雖小,但網球場地很多,在北京高校算是鳳毛麟角,在北京大學生網球比賽中也一直名列前茅,我大學時的體育課就是選修網球,我的一位學長后來在外交部工作,竟然考上了國際網球裁判資格,成為溫布爾登網球賽的裁判,據說當時中國能獲此種資格的人鳳毛麟角;但最值得一提的,卻是我們的“春晚”——其實是“新年晚會”,因為春節(jié)是放假的。可以說,因為有劉歡在,所以我們“春晚”水平一直不遜于央視的春晚,因為每年“春晚”(“新年晚會”),劉歡都是“總策劃”兼“總導演”,請來最頂尖的“大腕兒”,像毛阿敏、那英、解小東、李金斗、陳涌泉、侯耀文、石富寬等,最后壓軸的,當然是劉歡。只是硬件差了點,只能在那個紅磚砌成的舊禮堂里,好像是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建的,什么現代化設備也沒有。當然演員們也沒有“出場費”,全部都是友情出演。但那種近乎狂熱的氣氛,我后來在任何一個演唱會都沒有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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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經歷著轉型時代的中國,轉型時代的中國依舊是貧窮的,我們與中國一起成長。我讀大學時,爸媽每個月給我生活費50元,我記得那時我爸爸的月工資一百多元,媽媽的月工資六十多元,他們都是軍人,軍人的待遇比地方要高,家里的孩子又少(只有我一個),所以我們的家庭生活算不上拮據,但爸爸并不打算讓我過得太“富?!保瑸榈氖亲屛茵B(yǎng)成“計劃經濟”的習慣。我們這代人,都是數著錢花的,不會毫無目的地浪費錢。我們每天吃食堂,花費不能超過一塊多。大學食堂的小炒(記得有香菇肉片、宮保雞丁什么的),每份一塊到一塊二不等,我可以偶爾“涉獵”,打一下牙祭,但不敢敞開吃,因為在“計劃經濟”思想主導下,不能為所欲為,至少要留一些錢購買書籍和生活用品。我為校報寫稿,有時能得稿費十元,立刻會覺得闊綽許多,可以買十份小炒,有“一夜暴富”的幻覺。

有一次從微信上看到劉震云老師在北大的演講視頻,說他當年在北京大學中文系讀書,大食堂里的菜分成四個“階級”,有五分錢的(如炒土豆絲、炒洋白菜),有一毛錢的(雞蛋西紅柿、鍋塌豆腐),一毛五的開始有肉(魚香肉絲、宮保雞?。?,兩毛錢的就是回鍋肉、紅燒肉、四喜丸子了。他說他是個農村孩子,一毛五以上的菜他從沒接觸過,跟它們不熟,他能夠享受的人間美味是鍋塌豆腐。人生最大的驚喜,不是買到了鍋塌豆腐,而是你排到時,發(fā)現你是最后一個買鍋塌豆腐的人,盆里的湯湯水水,全歸你一人所有,拌著米飯吃,人生不過如此,夫復何求?最悲催的是你前面一個人有鍋塌豆腐,到你沒了。他買到鍋塌豆腐以后會看你一眼,這就進入了心理學和社會學的范疇,里面有慶幸,也有掩飾不住的幸災樂禍。聽了這段演講,我的感受是:第一,北大的伙食比我們大學好,品種豐富供應充足,在我的大學里至少沒有見到過鍋塌豆腐;第二,劉震云老師比我年長十歲,他讀大學(78級)也比我早八年,八年來物價漲了不少,我們雖然出手比他大方,但在大食堂的生活并沒有改善多少,沒有實現吃飯自由。劉震云老師對于在大學吃食堂的狀態(tài)和心態(tài)的把握,堪稱傳神。

除去吃飯,我們最大的花銷就是買書,手頭再闊綽一點,還可以買港臺歌星的盒帶。北京大學三角地那有一家新華書店,我和同學們去買書,經常要排隊,有時還要預訂,書店會提前貼出預訂海報,我們先去交了書錢,幾日以后才能拿到書。我的許多書都是這樣買的,包括李澤厚《美的歷程》,劉再復《性格組合論》,趙園《艱難的選擇》,程德培、吳亮主編的《探索小說集》、凌宇《從邊城走向世界》等。我們的宿舍里,每個人床邊靠墻的位置上都有一個用木板搭起來的簡易書架,我們每天課余躺在床上讀書,夜里伴書而眠。好在那時很瘦,一米八一的我只有一百二十六斤,所以原本不寬的單人床被書籍占了一部分空間,依然不覺得狹窄。四年下來,飯都吃不飽的我們居然攢了一批書,有些書我一直保留到今天。

很多年后我與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的董事長董秀玉老師聊天,她說到有一次她們去書市上賣書,聽到有兩個年輕女工悄悄商量,從今天開始她們倆合吃一份飯,省出一份飯錢買書。說到這里董老師哽咽了,我的眼圈也紅了。從牙縫里擠出錢來買書,那一代大學生誰不曾有過這樣的經歷?

后來我參加江蘇衛(wèi)視《我在島嶼讀書》節(jié)目拍攝,才聽余華、蘇童說到他們都曾用“書票”買過書。物資匱乏的年代,即使有錢也買不到東西,于是各種票證應運而生,每張票上都印有數量,比如糧票上印有一市斤、五市斤等,有錢有票,才能購物。我印象中的票證有糧票、布票、糖票、油票、酒票、煙票、肉票、鹽票、煤票、豆腐票、糕點票、醬油票、粉絲票、肥皂票、火柴票、縫紉機票、自行車票等。商店里的商品寥寥無幾,并不令人眼花繚亂,各種票證品種之多,倒是令人眼花繚亂。這些票,涵蓋了柴米油鹽、煙酒糖茶等各類商品,其實是對有限的物資進行分配的一種方式,但也僅能保證每個家庭最低程度的需求。沒有票,什么也甭想買到。我上大學,爸媽還專門給我?guī)Я巳珖Z票(地方發(fā)行的糧票在北京不能用),在食堂買飯,不僅要錢,也要糧票。然而買書還要票,我卻聞所未聞。余華說,因為紙張缺乏,所以買書要憑書票。書票不僅規(guī)定著買書的數量,而且規(guī)定只能買什么書。他說:“在我們海鹽,最早是大家都在外面排隊,他們是發(fā)書票的,而且書票是隨機發(fā)放,每一張書票上還寫著書名。比如給你的是《高老頭》,給我的是《戰(zhàn)爭與和平》,那我就感覺發(fā)達了。因為《戰(zhàn)爭與和平》有四本,《高老頭》只有薄薄的一本??晌迨畯垥卑l(fā)完以后,后面排隊的人什么書也買不到了。”

蘇童說他當年憑票買書的經歷更慘,因為輪到他的時候,只剩下一本《微積分》。書店店員問他:“只有這本書,你要不要?”蘇童說:“要?!彼f:“我數學很好,跟讀過這本《微積分》有關系,《微積分》天天照耀著我?!?/p>

食堂的飯菜沒有油水,深夜讀書時常饑餓難耐,實在忍不住了才肯泡方便面吃。我們舍不得買成袋的方便面,成袋的方便面每袋五毛錢,我們從西苑百貨商店買里面的干面餅,每塊只要一毛錢,缺點是沒有調味包,對我們來說,能充饑就好,對味道沒有要求。對精神食糧和物質食糧的雙重渴望,伴我們度過了貧瘠而豐饒的大學時光。

圖書館是免費閱讀之地,或許是同學們都意識到這一點,因此圖書館的座位非常緊張,去那里需要提前占座,去晚了就座無虛席。開門之前,同學們都云集在門口,大門一開就蜂擁而入,占領各自的領地。我有一位學長,與他的夫人就是在圖書館搶座位認識的,不打不相識,相識成一家,終于結成夫妻。

校園里夜深人靜,圖書館里卻燈光明亮,人滿為患,每個人案頭都攤著書,專注地閱讀。我喜歡圖書館的氣氛,也喜歡圖書館里的味道,那是由陳年的木器與紙墨的芳香混合成的味道,多年后依然縈繞在我的記憶里。圖書館里最吸引我的是現刊閱覽室,王蒙、劉心武、馮驥才、張賢亮、蔣子龍、鐵凝、王安憶、莫言、余華、蘇童、馬原、喬良、洪峰等當代作家的許多作品都是在那里讀到的。大學辦學術講座,大講堂永遠人滿為患,連窗臺、過道、樓梯上都坐滿了人。

這就是我經歷過的八十年代,重精神,輕物質,充滿理想主義,每個人心中都想著未來,因而每個人的精神都是飽滿的。雖說轉型時代的中國依舊貧窮,但依舊貧窮的中國充滿希望。八十年代在我們每個人心中留下了刻骨銘心的印象,以至于我經常一廂情愿地把人分成兩種,不是男人和女人,不是好人和壞人,而是經歷過八十年代的人和沒有經歷過八十年代的人。

像其他大學一樣,我的大學也有文學社,叫“先河文學社”,也是從學長們那里傳承下來的。到我們這一屆,我、紫光等人都主持過《先河》雜志。沒有經費,我自己畫插圖,請朋友幫助打字,是打在蠟紙上,然后拿到打印社去刷?。ú荒芙杏∷ⅲ?。那時圓明園周邊是一些村莊,我騎著自行車在村子里竄來竄去,找到一家打印社,幾期的《先河》雜志都是這樣油印出來的。

我最終沒能成為一個國際關系方面的人才,因為我最鐘愛的還是寫作,決心把寫作的“牢底”坐穿。因為在我眼中,文字是中華文明的核心,我后來在《故宮的書法風流》一書中說:“古代中國,實際上就是一個由漢字連接起來的王國。秦始皇統(tǒng)一中國,必定會想到統(tǒng)一漢字,因為當時各國的大篆千差萬別,只有‘書同文’,‘國’才算是真正地統(tǒng)一。沒有文字的統(tǒng)一,秦朝的江山就不是真正的一統(tǒng)?!倍鴿h字的藝術,無疑是一切藝術的根基。漢字與漢語之美,讓我對它們始終充滿迷戀,那是我心中永不消逝的電波。

【祝勇,作家、紀錄片導演。現為故宮博物院研究館員、故宮文化傳播研究所所長、中國作家協會散文委員會委員。著有長篇小說《國寶》《血朝廷》,藝術史散文《故宮的古物之美》《故宮的古畫之美》《故宮的書法風流》等數十部著作。獲郭沫若散文獎、朱自清散文獎、孫犁散文獎、《十月》文學獎等多種文學獎項。任《蘇東坡》等多部大型紀錄片總編劇,大型紀錄片《天山腳下》總導演,獲金鷹獎、星光獎等多種影視獎項?!?/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