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小龍:命運的輕與重——讀吳克敬《仰視》
一
“風先生”可謂是吳克敬為當代文學提供的新形象。與那些性格豐盈的典型人物不同,“風先生”沒有具體樣貌,沒有鮮明性格,仿佛是從歷史深處走來的人生智者,也因為擺脫了時間束縛而成為某種意義上的通靈者:智慧與慈悲,是風先生的核心特質。正是因為“風先生”的存在,吳克敬的寫作進入了大自在的精神境界。
吳克敬的寫作,顯示出了《莊子》對他的深刻影響:這是在“人間世”的“逍遙游”。如今的吳克敬,已經(jīng)把中國深刻的智慧化為紙上文字,化為一個又一個具有啟示意味的故事,以此來覺知命運、叩問生活與領悟天道。
從某種意義上講,“風先生”可謂是作者的精神化身。在吳克敬近期的兩部長篇小說《扶風傳》與《周原紀》中,“風先生”就是貫穿于文本中的重要角色:他說出了歷史的秘密,見證了命運的起伏,通曉了智慧的奧義,訴說了人生的真意。在他近期創(chuàng)作的《話筒與方向盤》《仰視》等短篇小說中,“風先生”也是作品中的重要形象:我們看不見他,卻能聽到他的細語與教誨。
在當代嚴肅文學寫作中,“故鄉(xiāng)寫作”是重要的方法與道路,很多作家都以文學的方式為自己的故鄉(xiāng)立傳:他們書寫故鄉(xiāng)的人與事,并在各種命運的糾纏中領悟活著的種種要義,并以此為鏡,照見人世間的萬象。吳克敬的寫作,也是深植于自己的故鄉(xiāng)扶風乃至于周原,他以自己的筆為故土上的人物立傳,更是為自己的精神原鄉(xiāng)立傳。然而,吳克敬摒棄了當代那種流行甚至庸俗化的套路寫作,而是以“風先生”之名,開辟了當代故鄉(xiāng)寫作的新的疆域,為當代小說創(chuàng)作提供了新的可能。面對文化故土與生養(yǎng)之地,唯有這樣的探索與創(chuàng)新,才有可能抵達文學的核心地帶,才有可能勘探出文化的深層要義。
“風先生”也是一種文學上的視角,提供了一種更豐富深邃的觀看方法。在短篇小說《仰視》中,吳克敬熟稔地運用了包括“風先生”在內(nèi)的多重視角,顯現(xiàn)出了文本的多種維度與豐富韻味,提供了個人境遇的種種圖景。更為重要的是,這是一篇叩問命運的短篇佳作。在文本沉默的地方,響起了命運的陣陣鐘聲。
二
小說是時間的藝術。如何處理小說中的時間,是考驗小說家的重要法門。傳統(tǒng)的現(xiàn)實主義小說已經(jīng)形成了某種范式,那就是平鋪直敘地講述故事,而其中的敘事時間是線性的河流:唯有到結尾處,作品的所有意義方可得到彰顯。然而,這樣的敘事方法早已無法滿足當下的社會圖景與人性景觀。具有現(xiàn)代意識的小說家,尤為重視小說的時間:這不僅是敘事的方法與主題的彰顯,更是藝術探索的核心要義。
吳克敬深知時間的重要性,并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踐行自己的藝術觀念。他是從來不重復自己的作家:每部作品都有自己的時間體系與敘事結構,每部小說都是風格獨特的藝術品。從《初婚》到《分骨》,從《姐妹》到《源頭》,從《扶風傳》到《周原紀》,每一部長篇小說都是吳克敬對小說藝術的新嘗試,都是對時間藝術的新領悟,也由此可以看出作家對文學的虔誠信仰。在這些長篇小說中,《周原紀》可謂是集大成之作:神話時間、歷史時間、社會時間、個人時間與心理時間被熟稔地集合在一起,形成了具有中國韻味的復調小說。更為重要的是,《周原紀》是一部容納了多種聲音的容器,更是一面包含了世間萬象的鏡子。經(jīng)由這面鏡子,我們看見了歷史、時間、存在、文化與自我的本來面目。作者尤為鐘愛《莊子》一樣,而《周原紀》可謂作者在精神世界的“逍遙游”。
不僅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如此。在中短篇小說中,吳克敬也尤為重視小說中的時間,并將其視為文藝創(chuàng)作的重要法門。短篇小說《仰視》,便是這方面的例證。這個短篇小說并不是以線性時間為敘事方法的,而是以微妙的故事情節(jié)與人物關系連綴而成。唯有讀完最后一句話,才可以領悟作家的匠心妙藝。從某種意義上講,吳克敬是把小說視為傳達思想與精神的藝術品,而故事只是作為表象的皮囊。
在《仰視》的第一節(jié)中,作者便讓三個核心角色登場:路演時、風先生與銀鹽。三個角色代表了三種時間:路演時已經(jīng)死去,他的時間已經(jīng)靜止;風先生穿梭于不同時空,他是不死的智慧化身;銀鹽是影像展覽館的負責人,她的時間是流淌在光與影、現(xiàn)在與過去之間的隱秘河流。由此,三種時間以微妙的形式彼此鑲嵌、彼此映照,并由此構成了該文本精妙深邃的藝術形式與敘事張力。
這種時間敘事法,為讀者提供了一種帶有懸念的故事,并在一步步地講述中還原出整個事件的本來面目:路演時為什么會死?銀鹽為什么要創(chuàng)辦影像展覽館?這個展覽為什么會被命名為“仰視”?在小說的第一節(jié)中,作者為讀者營造了頗具懸念的故事場景,引領讀者到人物的命運深處去,并由此勘探出存在的輕與重。
在第一小節(jié)中,路演時已經(jīng)死去,但關于他的故事也正是從這終局開始講起。在第二小節(jié)中,故事的時間向前推移,于是讀者看到了活著的路演時,而他正站在陳倉飯莊的樓頂拍照。在這個小節(jié)中,還穿插了過往的場景:領導警示路演時要“抓取有亮色的新聞來拍攝”,而這樣的警示也在路演時的心中播下了變化的種子,也從某種意義上導致了最后的結果。在第三小節(jié)中,借助路演時拍攝鴿子的場景,蒙太奇般地連接到他父親曾經(jīng)養(yǎng)過的鴿子。于是,回到了路演時的少年時代,回到了他與父親的相處場景,而父親對星星的仰視,對路演時未來的人生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在第四小節(jié)中,講述父親死后,路演時的成長軌跡:高考進了陳倉教育學院,讀的是新聞專業(yè);畢業(yè)后,他便進了陳倉報業(yè)集團做了攝影記者。在這個小節(jié)中,作者特別講述了路演時拍攝秦嶺風物時的自在自得,顯現(xiàn)出他對自然的親近與仰視,也為他后來拍“有亮色的新聞”照片提供了敘事上的參考系。與此同時,該小節(jié)也講述了路演時與攝影版面責編銀鹽的交往,微妙且動人。在第五小節(jié)中,作者著重寫了路演時的拍照內(nèi)容從山野自然轉到了刻意組織的人物身上,于是不適之感與痛苦之情撕裂著這位曾經(jīng)把攝影視為藝術的純真之人。在第六小節(jié)中,作者著重寫了路演時死前在陳倉飯莊樓頂上的所見、所聽、所說與所想,而細膩的心理描寫,讓路演時這個人物有了更為豐富的精神維度,而他的死具有強烈的戲劇化特質:“他左右不了自己……騰空飛起來了。”在最后一個小節(jié)中,時間又回到了第一小節(jié),路演時已死,而在這個名為“仰視”的攝影展中,路演時以藝術的形式獲得了某種新生。
通過對文本的細致梳理和提煉,可以看到作家在構造小說時的巧思妙義,并由此把不同的時間線索編織為作品,如同精心打磨的鏡子,照見了世間萬象,照見了世道人心。
三
在這篇名為《仰視》的短篇小說中,“仰視”到底是什么?這個問題也構成了這部短篇小說最為核心的主題。更進一步說,是“仰視”兩個字生成了整個文本,并為文本賦予了更為深刻的精神內(nèi)涵。
精讀整部作品,發(fā)現(xiàn)“仰視”二字貫穿文本的始終。在作品的開篇,一個名為“仰視”的網(wǎng)上攝影展成為敘事的起點,而在這個攝影展,看到了路演時“凝神仰視的模樣”,還看到了更多“仰視人的臉”。在后來的回憶中,路演時記得父親說過這樣的話:“我仰視星星,仰視我的鴿子?!边€說過:“爸的一生,總是仰著頭看人看事?!备赣H的話深深地影響了路演時,他“仰視”著靠近了大學,畢業(yè)后,繼續(xù)他“更需仰視的事情”。銀鹽對路演時說過這句話:“仰視你?!钡阶詈?,路演時在樓頂上拍照時,底下的人群“仰視”著他,而他在同樣“仰視”的銀鹽眼中,看到了“仰視星星”的神情。于是,無處不在的“仰視”,不僅讓文本有了鮮明的節(jié)奏感與美學意味,更讓作品有了濃烈的命運感與象征意味。
在第四小節(jié)的開篇,作者寫道:“你能做個讓人仰視的人嗎?”這不僅是主人公的命運叩問,更是我們所有人的命運叩問。當路演時從高處跌落時,他的肉身是沉重的,而他的靈魂是輕盈的。在這命運的輕與重之間,是人掙扎于塵世并由此尋找超越之道的法門。于是,作品的最后一句話尤為動人:“人是天上的一顆星,一顆星就是一個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