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石竹書
時已立冬,陽光以及空氣越來越清冷。我縮著脖子在院子里曬衣服,秋風(fēng)不時攜著落葉經(jīng)過,我不知道手和腳哪個更涼。
掛好最后一件衣服,我搓著手準備回屋抱個熱水杯。剛一轉(zhuǎn)身,瞥見你綻放在一叢冷翠中。三朵,小小的,冷白色,那么不起眼,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白色中的那抹粉。
在這百花凋零唯有菊花燦的季節(jié),你居然還在開??吹侥悖恢趺垂嗽贫涿薜奶査坪醵疾荒敲蠢淞?。
兒時,不知你叫石竹,只見你漫山遍野開放。三角長眉葉,短節(jié)小綠梗,粉紅或紫紅色花瓣,一叢叢,一捧捧,星星點點布在翠綠山坡,煞是亮眼。每次行走山間,我都會采你一把?;丶液笳覀€干凈的罐頭瓶子插進去,一山的清風(fēng)麗陽就在家里漫延開來。
要說帶你去最多的地方,應(yīng)是墳瑩。母親爺爺?shù)膲灛?,?yīng)該是我們一起去的第一個墳瑩。
那年我只四五歲,還未上學(xué),跟著母親邁進在南塂的山路上。母親的腳步很快,我跟得很吃力,腳下的小石子很調(diào)皮,時不時絆我一個趔趄。母親并不在意,只是一再催我快點兒。你撒了很多或粉或紫的小花,別在山坡草發(fā)上。有風(fēng)吹過,你朝我眨眼睛,似是在問我美不美,又像是讓我停下跟你玩。我沒答話,也沒停留。我雖年幼也知道那天不同往日,母親不是普通地回娘家,我也不是一般地串姥姥門。
母親突然停住腳。我仰頭看她,她四下看草地。“掐一把吧?!彼f。我呆愣?!捌话鸦??!彼@樣說我才明白。我低頭掃視草地,看著星星點點的你?!耙粫簬У綁炆辖o你太姥爺?!蹦赣H又說。我沒有立刻把你攏在手中,想起一件往事。
我握著你跑進屋里,拿起水瓢從甕里舀起半瓢涼水,一飲而盡。我抹一把嘴唇正暢快,一聲斷喝炸響:“就知道跑!就不能慢慢的?”我一扭頭,撞上太姥爺?shù)碾p眼。他躺在炕上,頭朝外,正斜仰頭盯視著我,目光炯炯。
太姥爺一向嚴厲,從沒見他笑過,從姥爺、二姥爺、三姥爺?shù)嚼牙?、姨舅們,誰見了他都是恭肅嚴謹模樣。他在村里威望也很高,不論集體還是誰家有難辦的事情,尤其是家族糾紛,都來找他定盤論斷。我見過幾次那場面,在外面吵得不可開交的人到了太姥爺跟前便斂了容,各自分說。太姥爺正襟端坐,面無表情,罕言寡語,但凡說出話來,聲調(diào)不見怎么高,語速也見不怎么快,卻似乎很有分量,大家都是一臉信服表情。后來學(xué)習(xí)“德高望重”這個成語時,我一下子想到他。
我忘了當時自己有沒有應(yīng)答,只記得快速跑了出去。我從小怕他,哪怕他癱瘓在炕只能躺著,尤其屋里沒有別人時。不光我,我們小孩子都怕他。他在的時候,氣壓總是很低,我們大氣不敢喘,縮在母親或姥姥身后,恨不得隱身,生怕對上他的目光。母親卻跟他很親近,?;厝タ此?,家里有點兒好吃的都要留給他。每次回來,太姥爺給她的更多。
很快攏你入手,一大捧,我們一起趕路。不知是不是你的花色和香味,勾起山風(fēng)舞蕩和鳥兒鳴叫,母親的腳步依然迅疾,卻似乎不再那么沉重。我們沒有進姥姥村,而是從村后直上火山塂,老遠便看到一撮人聚在半山腰。各種吃食、水果、香火供品擺好,母親讓我把你奉上。你的綠,你的紅,你的直節(jié),點亮了整個墳頭。后來你又點亮了太姥姥、姥爺、小舅舅的墳頭。只有父親那里,你還一次沒有去過。
他走的時候,天寒地凍,春雪未融,你無力破冰生長。我離家越來越遠,時間越來越長,村里人把田間地頭收拾得利索整潔,你只能長在懸崖峭壁上,我們相逢的機會越來越少,偶爾見到也只能隔空遙望。
前幾年搬到此處住所時,我買了一些你的種子,灑在花圃里。你應(yīng)該與我懷著同樣的期待,所以盡情釋放著蓬勃的生命力,把綠意展弄得盎然,把花兒開放得?爛又芬芳。我常常蹲在你的身旁,凝望你用蔥郁釀就的株秀華錦。風(fēng)來你輕搖,綿柔的話語帶著馥郁的甜馨沁入我的心脾。
你說:“又是一年春夏,多好?!标柟夂嬷蟊?,暖暖的,似在說好。
“我不是去年的我,你也不是去年的你。我們都不是當年的我們了?!蹦阌终f。旁邊一棵新竹搖啊搖,我沉默。
“那些墳頭,不論年月,只要你還記得,我就去過,他們也就沒有幻滅。向死而生的旅程有長有短,有深湖淺海,也有云蒸霞蔚,個中滋味可堪品味?其實最終,還是個人滋味個人品,你要先關(guān)照好自己。”風(fēng)走了,你的芳馥更加濃郁,話也似乎更多了。
我抬眼看了看正午的驕陽,然后低眉垂眼,黑暗中只有一顆閃亮的太陽。“你為何叫石竹?”我問。
“你問我?”一股風(fēng)打著旋兒從欄桿俯沖下來,被樓墻一逼撲到我臉上,就像你的一聲嗤笑,“我們向來就是這么生這么長,誰曾給自己起個名字?只有你們?nèi)祟悾娏耸裁淳蛺劢o命個名兒,總想為人所用。擺弄見過的,探索沒見過的,又嚷嚷保護快要看不見的。”一向平和沉馥的你,此刻竟有些激動,左搖右晃跟風(fēng)打起太極。
“稱我為竹,或許因為我的莖稈直立、膨大、有節(jié),葉子又是青綠色,單葉對生,有些倒三角。前面加個‘石’字,或許因為我一般長在山間坡地,尤其石頭縫里,總是跟巖石為伴吧。”你把風(fēng)團進叢心,摁進土里,慢慢平靜下來,緩緩地說。
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巖中。板橋先生吟誦的原來竟是你不成?千磨萬擊還堅韌,任爾東西南北風(fēng)。我多么想也具有這樣的品格??晌铱偸嵌喑钌聘校瑐罕?,親人的離世尤其讓我難煎難熬。
你說得對,只要我記得,他們就還在。我要關(guān)照好自己,只管生長,拔節(jié)向上。風(fēng)會帶來他們的消息,陽光會把他們的能量賦予我,像你一樣開放,芬芳。
【作者簡介:方寸,本名邵明媚,中國散文學(xué)會會員,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煙臺市散文學(xué)會副會長,煙臺市文學(xué)創(chuàng)作研究室副主任。作品散見于《山東文學(xué)》《生態(tài)文化》《經(jīng)典美文》《綠葉》等,多部作品被《微型小說選刊》《小品文選刊》、中國作家網(wǎng)等轉(zhuǎn)載,入選《峻節(jié)華章耀汗青一一峻青先生紀念文集》《2023年度中國短詩精選》《2023中國年度詩歌選》等選集,獲“2021年度山東優(yōu)秀文藝評論文章”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