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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巴金誕辰120年|巴金與書
來源:澎湃新聞 | 羅昕  2024年11月26日09:36

在上海,文學愛好者一定不會錯過武康路113號,這是巴金先生在上海最后的寓所,也是他在上海住得最久的地方。他在這里生活期間寫下了電影《英雄兒女》的原著小說《團圓》,寫下了“說真話”的巨著《隨想錄》,創(chuàng)辦了文學雜志《收獲》……

可以說,這里見證了巴金先生后半生的悲歡與半個世紀的“中國文學記憶”。

2011年,武康路113號掛上了“巴金故居”的銘牌。這里主樓的房間格局、家具用品等等,依然是他在世時的樣子:一樓是客廳、餐廳和“太陽間”,二樓是臥室和書房……說到書房,似乎是指他過去固定辦公的那一間,但琳瑯滿目的藏書、隨處可見的書柜和書桌,又讓人覺得整棟樓里“無處不書房”。

今年是巴金先生誕辰120周年。澎湃新聞記者走進巴金故居,聽巴金故居常務副館長、巴金研究會常務副會長周立民講述巴老與書的故事。

周立民(左)接受澎湃新聞記者羅昕專訪。全文攝影:李行健

書籍是他的心頭最愛

走上二樓,過廳左側的三個書柜即使在略暗的光線里也格外吸睛——里面擺放的書籍五花八門,滿滿當當,主要是巴金生前購買和使用的外文書和工具書,涉及文學、醫(yī)學、農(nóng)學、昆蟲學、植物學、核物理、政治經(jīng)濟學、佛學和專業(yè)測繪等各個門類。

巴金精通英語、法語、俄語、世界語,能夠用德語、韓語和日語閱讀,而且能流利地用意大利語背誦《神曲》。據(jù)統(tǒng)計,巴金故居現(xiàn)存巴金收藏的外文書語種有世界語、拉丁語、芬蘭語、斯瓦希里語等近40種。

“因為巴老突出的創(chuàng)作成就,很多人忽略了他也是一位翻譯家?!敝芰⒚裾f,巴金一生翻譯了四五百萬字的外國文學作品,書柜里的那些工具書都是他翻譯時的參考資料。

“比如巴老翻譯過克魯泡特金的《我的自傳》、赫爾岑的《往事與隨想》……或許有朋友好奇,巴老的譯本有什么特點呢?我想一個是有大量的注釋。巴老通過那些工具書,在注釋上下了大量功夫;二是他自己是一個作家,他對語言的那種微妙的體味,那種遣詞造句和表情達意,好過很多純粹的外語專家。”

可以看到,中間書柜最上層擺放著如今已經(jīng)停印紙質版的聞名世界的百科全書《大英百科全書》。這套30卷本的“大部頭”是巴金在1980年花650元買來的。

“巴老生活簡單,愛好不多,大部分花銷都用在買書上了?!敝芰⒚裾f,1950年代巴老省吃儉用,但“斥巨資”——花了54元買了一小本精裝的羅曼·羅蘭的《母與子》,“書是巴老的心頭最愛。”

他深深影響了中國文學

也因為愛書,1955年巴金從淮海坊遷居至武康路113號時,最繁重的工作是搬運大批書籍而非家具。

走進二樓書房,左手一側是由幾排書架連成的大書墻。其中兩排放著《家》《春》《秋》《憩園》《寒夜》等巴金自己的書;兩排放著巴金翻譯的書,包括托爾斯泰的小說、契訶夫的小說集、普希金的詩集等等;還有兩排放著巴金編輯出版的書。

“更鮮少被提及的是,巴老還是一個出版家和編輯家?!敝芰⒚裾f,1935年,巴金在上海擔任文化生活出版社總編輯。他主持出版的《文學叢刊》是現(xiàn)代文學史上一套具有持久生命力、深遠影響力的重要叢書。這套叢書不僅保留了上世紀三四十年代新文學創(chuàng)作的諸多精華,更扶植了眾多文學新人。蕭乾就曾說過,文化生活出版社對他不僅是個出版社,而是個精神上的家。

1949年12月,巴金又擔任平明出版社總編輯,出版了大量優(yōu)秀的翻譯文學作品,包括李健吾譯屠格涅夫的《貴族長的午宴》,傅雷譯巴爾扎克的《貝姨》《高老頭》,穆旦譯普希金的《歐根·奧涅金》,還有至今仍備受讀者推崇的汝龍譯27卷《契訶夫小說選集》。

1957年7月,巴金又與靳以創(chuàng)辦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第一本大型文學雙月刊雜志《收獲》。作為《收獲》的靈魂,巴金在一些重要時刻和關鍵作品上給予編輯部明確的支持。從維熙的《大墻下的紅玉蘭》、張一弓的《犯人李銅鐘的故事》、張賢亮的《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等作品,都因有巴老的支持才得以刊發(fā)。

“因為巴老,你會發(fā)現(xiàn)《收獲》上發(fā)表的文學作品和其他雜志很不一樣,它是一個穩(wěn)定的存在,無形之中參與了中國當代文學的塑造。”周立民說,《收獲》不僅成為歷史新時期解放思想的文學旗幟,更對馬原、余華、蘇童、格非等青年作家的先鋒性作品無限寬容和接納。

“1988年,曾有一段時間傳聞《收獲》也要改變方向,那一段時間一些文學大刊已經(jīng)在調整了,但因為有巴老在,《收獲》依然堅持自己的方向。你可以從文學史看出來,在1990年代初與1980年代銜接的這段時間,《收獲》是中國最重要的先鋒文學大本營。余華說巴金的長壽讓他們擁有足夠的時間成長,真不是虛的?!?/p>

他把心掏出來交給人民

書房右手一側也是書架。周立民指著書架說:“這兩層是巴老自己的書,有全集、選集,還有那些他頗為喜歡的作家的書?!?/p>

湊前一看,那些書的作者有茅盾、魯迅、葉圣陶、唐弢、沙汀、傅雷,還有高爾基?!霸诎屠闲睦?,茅盾、魯迅都是他的老師,葉圣陶是那個直接把他帶進文壇的人,還有唐弢、沙汀、傅雷這些好朋友?!?/p>

周立民告訴澎湃新聞記者,巴老也一直很喜歡高爾基早期的短篇小說,其中一篇寫的是勇士丹柯——掏出自己的心,照亮大家前進的道路?!鞍屠系酵砟甓挤浅O矚g這個為他人奉獻的人物形象。當年母校請他題詞,他就題‘掏出心來’,學校來確認是這個‘掏’嗎,巴老說對,還說這個感覺來自高爾基,有一種下定決心,不是簡單的‘捧出心來’,不是。”

“巴老是這么說的,也是這么做的?!敝芰⒚窀袊@,二樓書房里的書只是巴金藏書的“冰山一角”,過去故居的三樓、北輔樓樓下車庫、南輔樓二樓,甚至臥室的衛(wèi)生間都放滿了書。從1980年代初開始,巴金就開始大量向社會無償捐書。

“他晚年一個重要的事情,就是為他的藏書找到最好的去處。他的一些思想類、研究類書籍,大型工具書,他捐給了國家圖書館;他的一些文學名著比如托爾斯泰的著作,他捐給了上海圖書館、徐家匯藏書樓;他的一些線裝書,1000多冊,捐給了香港中文大學;他在現(xiàn)代文學這塊的收藏,包括魯迅給他的簽名本,捐給了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他相信這些書到了這些地方,能發(fā)揮出它們更大的社會價值?!?/p>

周立民說,當年劉炳善先生要編纂《英漢雙解莎士比亞大詞典》,得參考幾種西文的莎士比亞詞典,幾番查找不得,最后在國家圖書館找到了,結果打開一看,都是巴金捐贈的。

“他把心掏出來,交給讀者,交給人民。他總希望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造福國家,造福社會的?!?/p>

他寫下了給讀者的真話

二樓書房里有一張樸素的書桌,墨綠色的玻璃桌面上擺放著巴金使用過的硯臺、筆筒、臺燈、春雷牌半導體收音機以及一個來自家鄉(xiāng)四川的陶瓷恐龍雕塑。

而書房外的走廊也有一張書桌,上面放著蕭珊的黑白照片,以及托爾斯泰的銅質浮雕小像。巴金一直十分敬佩托爾斯泰,他以托爾斯泰為榜樣,追求“說真話,做到言行一致”。

也就是在這兩張書桌上,巴金寫出了《友誼集》《贊歌集》《傾訴不盡的感情》等散文集,也完成了晚年巨著《隨想錄》的前三卷。

1978年,巴金開始寫作《隨想錄》。在《把心交給讀者》中,巴金開篇便說:“前兩天黃裳來訪,問起我的《隨想錄》,他似乎擔心我會中途擱筆。我把寫好的兩節(jié)給他看;我還說:‘我要繼續(xù)寫下去。我把它當做我的遺囑寫?!疫€要爭取寫到八十,爭取寫出不是一本,而是幾本《隨想錄》。我要把我的真實的思想,還有我心里的話,遺留給我的讀者?!?/p>

最初巴金計劃每年可以寫出“隨想”三十則,那時他并未想到生病、摔傷以及長期住院治療等等。但這些事全發(fā)生了。1982年11月,巴金在家里不慎跌倒,致左腿骨折。在他住院期間,家人把一樓敞廊裝上了門窗。因為陽光充足,巴金和家人就把這里叫做“太陽間”。此后天氣晴朗的時候,巴金經(jīng)常會在太陽間的小縫紉機和另一邊的小桌子上寫作。這個小縫紉機就是巴金寫《隨想錄》后半部分的重要地方。

但那時巴金在縫紉機前每天寫三四行“隨想”,手中捏的圓珠筆已經(jīng)仿佛有幾十斤重。他曾坦言:“然而正如我去年年底給一位朋友的信中所說:‘沉默也使人痛苦,既然活下去,就得留一點東西?!虼宋疫€是咬緊牙關堅持下去,終于寫出一篇接一篇的‘隨想’?!?/p>

1986年1月,巴金在接受采訪時聲明將不再兼任一切榮譽職務,不再為人題詞,不會會客訪友,閉門寫作《隨想錄》。8月20日,他終于寫完《隨想錄》最后一篇。歷時八年,他終于完成了這部四十多萬字的大書。

在《隨想錄》合訂本的后記中,巴金這樣說:“我們這一代人的毛病就是空話說得太多。寫作了六十幾年我應當向寬容的讀者請罪。我懷著感激的心向你們告別,同時獻上我這五本小書,我稱它們?yōu)椤嬖挼臅?。我這一生不知說過多少假話,但是我希望在這里你們會看到我的真誠的心。”

“這就是我們的巴老,說真話的巴老。”周立民說,“托爾斯泰是巴老一生的偶像,因為巴老覺得托爾斯泰是一個說真話的作家,這一點跟他的追求是一致的。巴老為‘講真話’下了很大的決心。有很多人說自己做不到講真話,但盡量不講假話??砂屠喜灰粯?,他是沒有給自己留任何退路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