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花》2024年第11期|岳占東:滴水的檐頭
岳占東,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山西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魯迅文學(xué)院第22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學(xué)員。作品散見《人民日報?大地副刊》《文藝報》《黃河》《山西文學(xué)》《芒種》等報刊,著有中短篇小說集《躁動歲月》《打藍歌》、長篇小說《厚土在上》、長篇紀(jì)實《西口紀(jì)事》《黃河邊墻》《魯院時光》。曾獲《文藝報》作品獎、全國校園文學(xué)作品獎等。現(xiàn)為河曲縣文聯(lián)主席,兼任山西省報告文學(xué)專業(yè)委員會副秘書長和走西口研究會副會長。
滴水的檐頭
□岳占東
一
他居然將那束野花捧到我面前。
“給……給你的!”他囁嚅著嘴唇說。和野花一起湊過來的還有他那頭亂糟糟的頭發(fā),腦袋和野花一前一后,都像剛剛從野外采摘回來一樣的凌亂和蕪雜,似乎還沾滿潮濕的泥土。我真切地聞到只有野地里才有的那種荒草味道。
“你這是干什么!”我被嚇得險些驚叫起來??粗鞘盎ê蛠y發(fā)下面一張十分認真的臉,我愈發(fā)覺得自己血脈賁張,心跳加速。七月的山村原本清涼,可在這個多雨的時節(jié),我感覺到自己每個毛孔里都生了一團火。
窗外雨聲沙沙,檐頭上的雨珠一點點下落,那樣子很像我此刻的心跳。我感到熱血沸騰后的涼意,就像小時候從幼兒園跳跳床蹦下去的感覺,心隨著身體下落而陣陣發(fā)緊。
“你趕緊回家吧,雨又要下大了,我還要辦公呢!”我對他發(fā)出不容置疑的“命令”,然后徑直坐在辦公桌前,順手拿起桌上的筆。
他已將那束野花縮到了胸前,頭耷拉到和花一樣的高度,亂糟糟的頭發(fā)和亂蓬蓬的野花蜷縮在一起,讓我想到屋后莊稼地里的那株稻草人。
他默默地轉(zhuǎn)身,又默默地開門,關(guān)門,像我丟在家中的迪克,聽話地離去了。迪克?那是我下鄉(xiāng)以前在家養(yǎng)的一條狗,我絕沒有將他比作狗的意思,可在我面前他的確乖巧得像個寵物。當(dāng)他聽到我故作矜持“我還要辦公”那句話時,就知趣地離開了辦公室。
再次將目光投到窗外,我看到他關(guān)上門后,轉(zhuǎn)身將那束野花擱在屋外的窗臺上。嬌弱的花朵像被壓扁的臉貼在玻璃上,很像他以往從窗外往里望的神情。我心中又咯噔了一下,想起身喊他將花拿走??晌覅s看到他放下花后,撒腿跑出院子,那迅速活泛的身影,比兔子跑得還快。留下的,只有檐頭上的雨滴像斷線的珠子,不斷墜落下來。
不得不說,對于我這位年過30的女子,遇到今天這種尷尬的事情,自來擔(dān)鉤梁駐村擔(dān)任工作隊長以來已不是一回兩回了。
由省城到山村,從路程上看也就區(qū)區(qū)300多公里,自駕走高速也就是3個多小時的路程,可從公司百米高的大廈進駐這間辦公室兼宿舍的山村土屋,我的心理歷程仿佛跨越了唐僧取經(jīng)般的千辛萬苦。從脫貧攻堅到鄉(xiāng)村振興,公司已輪換了好幾撥人,等到公司領(lǐng)導(dǎo)找我談話時,我才知道,所在的科室無論從年齡結(jié)構(gòu)還是工作業(yè)績上看,我似乎都成了下鄉(xiāng)駐村的不二人選。也許是礙于性別關(guān)系,領(lǐng)導(dǎo)和我談話時,一直支支吾吾,拖泥帶水,好像又想讓我下去,又直接說不出口。只是一味地說,女孩子下鄉(xiāng)的確有諸多不便呀,那樣子像是讓我琢磨其中意味??搭I(lǐng)導(dǎo)作難,我反而心中忐忑,搓了搓發(fā)汗的手掌說,別人能下去,我也能下去!我的語氣似乎有點舉重若輕。領(lǐng)導(dǎo)見我爽快表態(tài),倒有點不好意思,一下子給我戴了許多頂高帽,但最見真誠的還是那句:你駐村遇到什么困難盡管來找我!
駐村能有什么困難呢?我就是這么一個大大咧咧的性子,公司里別人能做到的,我都能做到,到農(nóng)村駐村幫扶,只要別人能做到,我不缺腿少胳膊,咋會做不到呢?可誰知回家和爸媽一說,老媽首先挖苦我:三十幾的人了,也不在城里好好找個對象,你去農(nóng)村看看,像你這么大的女子,人家娃娃都上小學(xué)了!
在我的婚姻問題上,老媽總會見縫插針表示自己的不滿,她似乎患上了強迫性焦慮癥,只要事關(guān)我個人前途命運,她首先考慮的就是我的婚姻問題,好像不把我嫁出去,我們家就多了一個占地方的女人。老爸聽說我要下鄉(xiāng),只是皺了一下眉頭,也沒再說什么,但我分明從他表情中看到了對我的擔(dān)憂和無奈。面對父母一個“喇叭”、一個“啞巴”式的漠視,我從下鄉(xiāng)駐村第一天就開始憋著一口氣,當(dāng)然這口氣,也包括那位找我談話的領(lǐng)導(dǎo)帶給我的不服氣。
沒想到我駐村不到一周,遇到第一個撓頭的人竟是他。
他是擔(dān)鉤梁村年齡和我唯一相仿的人。在這一點上,老媽說錯了,她讓我到農(nóng)村看看,到了我這個年齡的農(nóng)村女子,小孩都上小學(xué)了??傻綋?dān)鉤梁一看,村里哪里還有我這般大的女子,倒是像老爸老媽一般年紀(jì)的人,在村里算是年輕人了,而他的出現(xiàn)絕對是個意外。
駐村交接那天,正趕上村里唱大戲,前任隊長還沒等我們在村委會喝完一杯水,就吆喝我們?nèi)タ磻?。他是我們公司另一科室的主任,生得膀大腰圓,五大三粗,如果不是在公司的表彰會上見過一次,他從村委會辦公室走出的那一瞬間,我還真把他當(dāng)成是這個村里土生土長的支書或主任。汽車剛到村口,和我一起駐村的兩個隊員,看到村口那座威楞楞的村標(biāo)和由此伸向村子整潔的護墻,就不斷地在我耳邊贊嘆前任隊長的工作能力。兩個隊員一老一少,和我均不在同一科室。老的叫王智發(fā),表格上寫著45歲,來自法制科;少的張梓童,在公司剛過見習(xí)期,一直在辦公室打雜,表格上寫著25歲,可我看他卻是個少年老成的人。
我和老王小張跟前任隊長去看戲,從村委會一路走向戲場,街道全是水泥硬化路面,兩側(cè)的房屋院墻統(tǒng)一刷成了淡灰色,臨街的房檐還新修了屋脊、滴水、挑檐,看上去古色古香,很像我在某部電影中看到的古鎮(zhèn)民居。前任隊長聽到老王和小張又在嘖嘖稱贊他駐村的成就,就喋喋不休地為我們講述村容村貌的規(guī)劃建設(shè),還有我們即將要看的大戲臺,這都是他駐村時為村民辦的實事好事。他所講的我在公司那次表彰會上就早有耳聞,公司脫貧攻堅時在擔(dān)鉤梁村投入了大量資金,被縣里確定為榜樣,為此縣長還專門到我們公司登門致謝。
“別小看駐村工作,要想做成幾件事,還真需要下點苦功不可!”講到最后他不無感慨地對我說。他的話似乎對我形成了某種威壓,老實說我不稟服工作,倒很稟服一個人的頭腦。眼前這位駐村工作隊長和他掰著指頭數(shù)出的每一項工作,無不證明他是一位頭腦精明之人。從這么一位能干的同事手中接過接力棒,我還能干出他這樣的好成績嗎?
跟在他身后,我正心猿意馬瞎想,冷不防從身邊的巷子里躥出一個人來,一下子杵在他前面。高叫著:書記,我可逮著你了!我家的羊丟好幾天了,你給尋見了沒有?
那人穿著倒還干凈,可一頭亂發(fā)卻因奔跑被巷道的風(fēng)吹得橫七豎八,額頭上的一撮頭發(fā)直直地立了起來。
“丟了羊哪有那么容易找哩?我讓前村的三換老婆子給你掐算過,過兩天羊就自個兒回來了!”前任隊長呵呵笑著,一副戲謔的口氣說道。
“她能知道個屁哩!都是封建迷信,還有村北圪蛋上修的那座廟,都是哄人哩,我遲早放把火燒了!”那人卻聽不出他戲謔的口氣,很認真地歪頭嚷道。
我這才看出那是個年輕人,也就30來歲的樣子,只不過因不修邊幅,看上去要老一些。
那人不再糾纏前任隊長,又飛一樣跑向了戲場,那里已傳來鑼鼓聲。隊長仍舊呵呵笑著,對我們說,這人腦子有問題,前幾年腦袋上被人拍了一磚頭,落下了后遺癥。
我跟他也是一陣笑,想著村子里啥人也有,而且都眼熟面慣,不像城市,即使對門鄰居也很難相識。果然一到戲場,戲臺下坐著的人都跟隊長打招呼。有的老頭拉住他的手不放,模糊不清地和他說上一陣話,甚至有人知道他要調(diào)走,還表現(xiàn)出極力挽留的樣子。
我和前任隊長的交接就這樣在鄉(xiāng)村戲臺下完成,臺上唱《空城計》,臺下隊長和圍來的村民聊天,還不時地將我介紹一下,說我年富力強,說我工作踏實認真。從那一刻起,我知道,我將從公司那幢百米高的大廈正式進駐這個村莊,從此以后,公司那種按流程的工作方式將要被村上瑣碎的事務(wù)所替代。
二
沒想到我還沒有完全理清駐村工作的頭緒,那個一頭亂發(fā)的家伙就攪亂了我的工作節(jié)奏和生活。
村上人都叫他冬葫蘆。一天晚上,剛剛看完新聞聯(lián)播,老王還很有耐心地看插播廣告,等待天氣預(yù)告,我和張梓童已各回自己的辦公室兼臥室,鄉(xiāng)上的工作群已通知我明天到鄉(xiāng)政府開會。盡管明天由張梓童開車和我一起去,可老王仍舊十分關(guān)心天氣預(yù)報,用他的話講,做農(nóng)村工作就得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老王在大辦公室非常認真地了解他所謂的“天文”信息,門卻一下子被人撞開。
闖進來的是村里的一個老漢,他氣喘吁吁地喊道:不好了,冬葫蘆把廟點著了!
老王聽不明白老漢口齒不清的喊叫,可從他那副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樣子看出老漢肯定遇上了急事。他問老漢怎么了?老漢一時著急也說不出別的話,仍舊一個勁地說冬葫蘆把廟點著了。濃重的方言和含糊不清的表達已在那一刻阻擋了溝通,老漢說不清,就拉著老王到院子里。我和張梓童聽到了大辦公室的聲響,也都跑到院子里。老漢指著村莊對面的山梁喊:火!火!著火了!
順著老漢指點的方向,果真看到有火光隱約閃爍。
我問老漢:“哪里失火了?”
老漢說:“哪里是失火?是冬葫蘆將山上的廟點著了!”
那一晚我們叫了十幾個老漢上山救火,折騰了大半個晚上才將火完全撲滅。著火的是村里50幾年前新修的一座土廟,廟宇不大,只是一門三間的青磚瓦房。據(jù)說過去那里曾有座廟宇,“破四舊”時被拆,幾年前才重新修復(fù)。
報信老漢一口咬定是冬葫蘆放火燒的廟宇,我當(dāng)時不知道冬葫蘆是何許人,也不知道該如何處置這件事。老王當(dāng)機立斷說,應(yīng)該打110報案,讓派出所處理這件事。老王不愧來自法制科,遇事首先法字當(dāng)頭。
誰知就在老王準(zhǔn)備打110報案時,辦公室又闖進一個人來。來人是個女的,50多歲的樣子。一進門就哭開了,說她命苦,咋養(yǎng)下這么個半腦子貨,原來腦子就不精明,前幾年被人打了,腦子越發(fā)變得糊里糊涂。我這才聽出那女人是冬葫蘆的母親。
老王說,腦子不精明也不能放火呀,殺人放火這可是要蹲大獄的。
那女人一聽老張這話,哭聲更大了,央告老王千萬別報案,燒了的東西讓咋賠就咋賠!
我讓那女人先叫來冬葫蘆,讓他說說原委。我想一個人即使頭腦有問題也不會無緣無故放火,弄不好是有人唆使。
很快冬葫蘆就被一個男人推搡著走進村委會院子。那亂蓬蓬的頭發(fā)一晃動,我才知道這個冬葫蘆就是那天在街巷里攔住前任隊長的那個年輕后生。他當(dāng)時就揚言要燒廟,一句瘋言瘋語,果真變成了實際行動,我驚愕不已。
老王瞪著眼睛問:“你叫冬葫蘆?”
冬葫蘆梗梗脖子說:“我叫秦宇!秦始皇的秦,宇宙的宇!”
他母親在一旁推了他一把,補充說:“娃從小腦子癡,村上人就這樣瞎叫他?!?/p>
我問秦宇:“你咋說一出是一出啊,咋有膽子放火?放火可犯法呀!”
秦宇見我說話客氣,也沒梗脖子,低著頭說:“他們都說上廟求神能保佑人,我媽大過年過節(jié)都上廟擺供,可為啥神仙老不保佑我家?”
他母親又推他一把,罵道:“你個傻蛋!咱家羊丟了,能怨得廟上嗎?”
我記起那天秦宇攔住前任書記讓找羊的事,又問:“你是嫌廟上不保佑你家,才放火的?”
秦宇看了我一眼,不服氣地說道:“那廟都是封建迷信,都是哄人,不燒它,有甚用呢?”
“讓你狗瞎說!”還沒等秦宇把話說完,剛才推搡他進門的那個男人已經(jīng)沖過來,“啪”地一巴掌扇在他臉上。
那女人忙拉住男人。老王怒目圓睜,呵斥道:“干啥呀?就是犯了法也輪不到你動手呀!”
那男人罵道:“生下這么個禍害,還不如打死算了!”
那女人卻哭著罵那男人:“他都這樣了,你還打他……”
眼前的事再明白不過了,秦宇的父母都是來替兒子求情的,母親的眼淚,父親的責(zé)打,包含了父母多少無奈與傷心。
我和老王小張商量,覺得這事還是不驚動派出所為好。盡管放火這件事影響極壞,可那個綽號叫冬葫蘆的秦宇看樣子不像個正常人,讓派出所秉公執(zhí)法,也弄不出個是非曲直來。他畢竟是擔(dān)鉤梁的村民,將一個半癡半傻的人送進大牢,村上人會怎么看我們,會不會影響我們以后做工作?
老王見我心軟嘴更軟,也沒再堅持他的法治思維。張梓童半晌沒說話,見我說出一大堆顧慮重重的話,才慢條斯理嘟囔道:“我覺得冬葫蘆雖然做事方式有問題,可他做得一點沒錯!”
我又是一陣愕然。張梓童看似少言寡語,可說出的話卻丁是丁卯是卯。
我問他:“難道燒了廟是好事?”
他說:“我不是說燒廟是好事,可冬葫蘆真心燒的也并非廟,而是他所認為哄人的東西?!?/p>
我問:“這話怎么說的?”
他又說:“山上那座廟肯定是擔(dān)鉤梁和附近村莊發(fā)了財?shù)娜诵滦薜模膊凰闶裁次幕ㄖ?,更不是古建文物,充其量算個公私財物?!?/p>
我說:“就是公私財物也不能隨便損壞呀,況且還是放火燒!”
他說:“放火燒毀是不對。這兩年我在公司辦公室沒少見過和咱們公司打交道發(fā)了財?shù)闹鲀?,他們有的就在家鄉(xiāng)修廟立碑修祖墳,有點臉面的還邀請咱們公司的領(lǐng)導(dǎo)出席這種場合。廟是修起來了,可又能給村民帶來什么好處呢?冬葫蘆肯定以為廟里的神仙不僅能保佑別人發(fā)財,也能保佑他們一家平安無事??伤业难騺G了,怎么也找不回來,他就認為這些東西是哄人的。何況我們這些人,包括冬葫蘆,從小在學(xué)校受教育,認為神仙鬼怪就是封建迷信,他一怒之下放一把火,自然不足為奇?!?/p>
張梓童一通話讓我突然有了一種感悟,好像這個冬葫蘆歪打正著做了一件驚天動地的事??梢晦D(zhuǎn)念,又覺得這廟雖然修在農(nóng)村,不管是舊是新,就這么一把火燒了,真有點可惜。
老王卻說:“如果沒人再追究這件事,我們不報案也行,誰讓那個冬葫蘆是個傻子呢?要說責(zé)任,廟上的人看護不力,也有責(zé)任!”
老王的觀點又將我拉回了現(xiàn)實。在討論如何處理這件事上,該不該報案才是重點。
我說:“那就不報了?!?/p>
去鄉(xiāng)政府開會,我一直擔(dān)心有人會問及這件事。張梓童安慰我:“消息不會傳得那么快?!?/p>
我說:“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這事估計早上網(wǎng)了。”
張梓童笑著說:“這事咱要不往外傳,就村上那幾個老頭老太太,一家一部老年手機,肯定上不了網(wǎng)!”
我這才覺得自己多疑,被網(wǎng)上滿天飛的消息嚇得心里七上八下的,竟沒想這么多。
鄉(xiāng)政府的會議還算簡單,要駐村工作隊監(jiān)測脫貧邊緣戶返貧情況。一出鄉(xiāng)政府的院子,張梓童就問我:“怎么樣?沒人問吧?”
我說:“還是你高明,年輕人腦袋轉(zhuǎn)得快!”
張梓童手握方向盤,眼睛盯著前方,說:“我查過資料,全村56戶貧困戶,冬葫蘆家屬于邊緣戶,這次摸排返貧情況,咱們應(yīng)該了解一下冬葫蘆,防備這小子再干出點別的事來。”
我說:“是,過去擔(dān)鉤梁是榜樣村,前任工作隊干得風(fēng)生水起,咱們手上再弄出個好歹來,真的沒法向公司交待呀!”
三
張梓童不愧在辦公室練過手,會察顏觀色,遇事又想得仔細,和王智發(fā)形成明顯對比。他倆一老一少,好像是公司領(lǐng)導(dǎo)專門為我這個女流之輩挑選的左膀右臂。王智發(fā)開口閉口法字當(dāng)頭,而且動不動瞪眼睛,這種人能鎮(zhèn)住人。跟村民打交道,關(guān)鍵時刻,只要老王一聲吼,再胡攪蠻纏的人也畏懼三分。張梓童少年老成,脾氣不慍不火,做事細致入微,與村民相處反而長久。
這樣想著,我對駐村幫扶漸漸理出一點頭緒來。前任駐村工作隊主抓項目工程,硬生生將一個黃土漫漫的山村變成一個看不到一丁點土坷垃的新農(nóng)村,路面、墻壁、房屋外墻、公共設(shè)施、太陽能路燈、大戲臺……無不泛著嶄新的光澤。我?guī)е蠌埡托⊥躐v村,既要鞏固擔(dān)鉤梁村原有扶貧成果,也要在新農(nóng)村建設(shè)上有所突破,工作起點明顯比別的村高出許多。
想到這些,心頭不免微微一震,離城前公司領(lǐng)導(dǎo)讓我有困難找他,我還一肚子不服氣,老爸老媽又是那個態(tài)度,現(xiàn)在想來,才覺得做農(nóng)村工作顯然沒有坐在城市大廈輕松。對于公司的工作,我就是流程上的一個環(huán)節(jié),只要按照規(guī)程,勤勤懇懇干好自己的業(yè)務(wù),就是公司的合格員工。坐在村委會辦公室,我覺得自己似乎就像一根針,有千萬條線需要我穿針引線,又有村內(nèi)雜七雜八的事需要縫補得服服帖帖。如果冷不丁遇到像冬葫蘆這樣的人搗亂一下,還真不知會弄出什么樣的事來。
“唉,他就是這么個不省油的燈!”入戶調(diào)查那天,第一次心平氣和坐下來和冬葫蘆的母親聊起那天發(fā)生的事,那女人就向我倒苦水。
也許是女人和女人好溝通,或許是那天我有意包庇了冬葫蘆,讓她心存感激。反正一提到冬葫蘆,女人就像見到了親人,毫不避諱地跟我說起兒子的事情。
據(jù)冬葫蘆的母親講,冬葫蘆小時候是一個很皮實的娃。那時村上人還不叫他冬葫蘆,他父親給他起名秦宇,就是想讓他將來有個大志向,能脫了農(nóng)皮,不再做祖祖輩輩戳牛屁股的營生。秦宇上學(xué)時很聽話認真,老師讓他到黑板上背寫阿拉伯?dāng)?shù)字,他用小手比劃著尺寸,將一行數(shù)字直直地從左寫到右,這一點讓老師大為表揚。說別的孩子寫得潦草,管前不看后,要么寫著寫著就上了天,要么入了地,只有秦宇能比劃著尺寸,將數(shù)字背寫得工工整整。秦宇是村上出了名的認真孩子,性格卻犟硬不化,遇事認死理。他爺爺活著的時候,讓他趕毛驢到溝里馱水。他見過別人往驢背上放馱桶,都是先放鞍子,后放馱桶,而他家的驢若先放鞍子,驢就轉(zhuǎn)圈,死活不讓人放馱桶,所以養(yǎng)成了先放馱桶后備鞍子的習(xí)慣。讓他去馱水,他偏偏要按村上的順序,先放鞍子,結(jié)果驢轉(zhuǎn)著圈,一個上午也沒將馱桶放上去。他爺下地回來見狀,就訓(xùn)他死板教條,念書之人,連個鞍子都備不了。秦宇急得差點哭出聲來,說馱水就是這么個順序,哪有先放馱桶的道理?還怒懟他爺:念書還學(xué)備鞍子哩!他爺哭笑不得,就罵他是個“冬葫蘆”,意思是就像放到冬天脫水的葫蘆,干大沒瓤子。
冬葫蘆的母親講兒子的軼事,似乎很不好意思,可最后還是竹桶倒豆子般全說了出來,大概是想引起我們的同情,好減輕他放火燒廟的罪過。張梓童在一旁卻忍不住笑出聲來,悄悄在我耳邊說:干大沒瓤瓤,肚里裝著屎腸腸。
張梓童來自農(nóng)村,肚子里有許多鄉(xiāng)村語。他不失時機地說給我聽,惹得我也忍不住笑出聲來。
張梓童卻問女人:“冬葫蘆上了幾年學(xué)?”
冬葫蘆母親說:“念完初中沒考上高中,就不念了?!?/p>
張梓童再問:“不念書,他干啥呢?”
他母親說:“還能干啥?跟幾個同學(xué)在城里瞎跑,說是打工,也沒找下個正經(jīng)營生。瞎跑了十幾年,文不成武不就,前幾年好不容易在煤礦當(dāng)上了保安,被人頭上打了一磚頭,就回村了。”
冬葫蘆被人打的事,剛進村前任隊長就跟我說過,還說他腦子有問題??磥砟且淮u頭拍得不輕,不僅讓冬葫蘆失去了工作,也在一家人、甚至一村人心目中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記。
我問:“這么說,秦宇以前也不是這樣,當(dāng)時做傷情鑒定沒有,究竟留下了哪些后遺癥?”
女人一臉茫然,看看我,又看看張梓童,喃喃道:“咱也不知道甚叫個傷情鑒定,病是煤礦上給看的,看得能吃能喝了,就送回了家,我只覺得這娃自回到村,癡癡愣愣的,知道是傷著頭了?!?/p>
張梓童接著問:“他平時沒暴力傾向吧?”問完又覺得他的話可能冬葫蘆母親聽不懂,又補充說:“他平時打人嗎?”
女人一聽這話,似乎有點著急,說:“他可是個善娃娃哩,在煤礦也是被人家欺負,你到村里打聽打聽,從小到大,他就沒跟人打過架!”
我知道張梓童問這話的意思,他是擔(dān)心冬葫蘆有暴力傾向,問清楚后好防患于未然。冬葫蘆母親大概理解成我們調(diào)查冬葫蘆的劣跡,所以才表現(xiàn)出著急的樣子。
“娃平時不是割羊草,就是墊羊圈,自回到村,比過去變勤快了。”女人臨了又補充一句,好像生怕我們將冬葫蘆想歪了。
入戶摸排邊緣戶返貧情況,我才真正了解到,擔(dān)鉤梁村200多戶人家,常住人口只有50多戶100余人,而且絕大多數(shù)年齡都在60周歲以上。在城里60周歲以上已經(jīng)是退休老人,可在這里,60歲的人還是壯勞力。冬葫蘆的父母已年過六旬,地里的活卻是他倆張羅,冬葫蘆除了看管家里的羊群,反倒顯得無所事事。不過,冬葫蘆一家比起56戶貧困戶來說,還算是中等戶,至少除了冬葫蘆因身體原因辦了最低生活保障,他們一家還沒淪落為建檔立卡貧困戶。
四
冬葫蘆自從放火燒了廟,也再未做出出格的事來。正如張梓童判斷的那樣,那件事也沒有在網(wǎng)上傳播,只是村莊北邊山峁上一片焦土很是醒目。所幸那地方也不在路邊,很少有人路過,只是村子里有人下地經(jīng)過那里,不免發(fā)出一聲嘆息,回到村上又免不了議論幾句。有人說,硬拆一座橋,不毀一座廟,做這種事會遭報應(yīng)。也有人說,生下一個傻瓜,這家人算是完了。冬葫蘆才不管這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他每天攆著羊群到村莊下面的小溪里飲羊,羊群走過街道留下稀稀拉拉的羊糞蛋,猛一看還以為誰家撒了黑豆。
掃街的秦混子跟在羊群后面斥責(zé)冬葫蘆:“狗日的,不能縫住你家的羊屁股,你一散羊,又得你祖爺爺掃半天!”
冬葫蘆回頭瞥一眼秦混子說:“你不能把你的屁股縫上!”
秦混子已年過七旬,是低保戶,村上又給了他掃街的營生,算是照顧。老漢從輩分上講是冬葫蘆的爺爺輩,見冬葫蘆這樣回懟他,說:“縫我的屁股干啥?我又沒就走就拉!”
冬葫蘆說:“縫上你的屁股就再也不用瞎糟蹋糧食了,你還用掃街!”
秦混子一時說不出別的話來,罵道:“狗日的,老子又不吃你不喝你,公家給我的差事,你眼紅哩?”
冬葫蘆又瞥他一眼,說:“再罵人,連你那張臭嘴也縫上!”
秦混子看到冬葫蘆兩次瞥他的眼光,一回比一回狠毒,就不愿再吱聲了。那以后,村上人又傳言,冬葫蘆要縫秦混老漢的嘴和屁股。人們說,他連廟都敢燒,還怕秦混子哩?
我聽到這件事,就當(dāng)笑話聽了。我知道冬葫蘆在村上人眼里依然活成了一個笑話。冬葫蘆和村上的人橫眉豎眼,見了我卻總是耷拉著頭,有時冷不丁在街巷上撞見,他也總是沖我笑笑,似乎很是靦腆。其中原因我揣摩了好一陣子,我估計可能一來我是女的,他有點不好意思;二來他有事犯在我手里,我饒了他;三來我畢竟是領(lǐng)導(dǎo),對他有威懾。
那些天,我心中煩悶,老覺得對駐村工作找不著北,特別是摸排邊緣戶返貧情況入戶調(diào)查一圈,看到都是老胳膊老腿的村民,竟然產(chǎn)生了悲觀情緒。這與我離城時的感覺相差十萬八千里,更別說那股不服氣的勁兒了,早已蕩然無存。每天吃飯睡覺時,老媽又頻頻與我微信視頻,她除了關(guān)心我生活起居外,最關(guān)心的莫過于我的婚姻問題。她總是說我老大不小了,讓我多聯(lián)系以前的同學(xué),讓他們幫我物色對象。有一回還發(fā)了一個男人的照片過來,說是親友幫助物色的,要我抽空回趟家,去見人家一面。我身心疲憊,蹲在這山村里想曾經(jīng)在公司上班的情景,有種被撕裂的疼痛。隔著手機屏和老媽視頻,那些遙不可及的事情,同樣在使勁拉扯著我。
有一天,冬葫蘆直接跑到村委會來。我記得這是冬葫蘆第二次進村委會的院子。第一次他是被他父親推搡著走進院子的,這一次他卻是主動走了進來,那頭與眾不同的亂發(fā),一顛一顛,像微風(fēng)吹拂的荒草。
冬葫蘆沒進大辦公室,而是直接去推張梓童的房門。那天張梓童正好駕車去鄉(xiāng)政府領(lǐng)資料,房門的聲響驚動了王智發(fā)。老王開門看到是冬葫蘆,臉上浮出一絲怒意,問:“你找誰?”
冬葫蘆沒想到迎他的是老王,推門的手停在半空,囁喏道:“小……小張,他讓我來找他。”
我聽到老王的語氣明顯不同于往日接待村民的聲調(diào),就從辦公室出來。一看是冬葫蘆僵直在張梓童門口,也有點好笑,顯然冬葫蘆被老王鎮(zhèn)住了。
我對冬葫蘆說:“小張去了鄉(xiāng)上,有什么事可以給我說?!?/p>
冬葫蘆看到我,像是看到了救星,躲過老王,朝大辦公室走來。
再次見到冬葫蘆,他仍舊是過去的模樣,不同的是說話的語氣和腔調(diào)與上次有明顯差別。
我問他:“找張梓童有什么事?”他對我笑笑說:“張梓童讓我來找他?!蔽彝蝗话l(fā)現(xiàn)他的牙齒很白,也笑笑,仍舊問:“他找你干啥?”
冬葫蘆柔聲細語跟我說,前幾天他飲羊時遇到張梓童,張梓童跟他說起養(yǎng)羊的事,說能幫助他聯(lián)系省農(nóng)科院改良羊的品種。我看他一副認真的樣子,說:“這是好事?。 ?/p>
他又說:“張梓童還說,如果羊養(yǎng)好了,廠家還回收,價格比普通羊要貴得多?!?/p>
張梓童前幾天跟我和老王也探討過這事。他的一個同學(xué)在省農(nóng)科院專門做這個項目,省農(nóng)科院與養(yǎng)殖廠合作飼養(yǎng)優(yōu)種羔羊,為全國火鍋連鎖店提供優(yōu)質(zhì)羊肉,他的意思是將擔(dān)鉤梁建成優(yōu)質(zhì)羊肉基地。這個提議無疑成了我消除迷茫的一劑良藥,面對一個整修一新的村莊,鞏固脫貧成果成了我們?nèi)笋v村幫扶工作的重心。如果真能將這個項目引進來,對于這個住滿老人的村莊肯定是福音。但我沒想到八字還沒一撇的事,張梓童卻先找了冬葫蘆。
當(dāng)下我和冬葫蘆聊起養(yǎng)羊的事。冬葫蘆平素看似少言寡語,經(jīng)我一問,像是打開了話匣子。他告訴我,擔(dān)鉤梁村從他記事開始,村里就沒缺少過羊群。上世紀(jì)90年代村上最多有二十多群羊,每群大約百十只,每家每戶都養(yǎng)羊,養(yǎng)羊少的,三五家合伙雇一個放羊漢,集成一個羊群。到2000年左右退耕還林封山禁牧,村上的養(yǎng)羊戶才漸漸少了。后來年輕人都外出打工或隨孩子進城陪讀,養(yǎng)羊在村上徹底絕跡。他是前幾年靠扶貧貸款扶持養(yǎng)殖,才開始養(yǎng)羊的。
“這么說,養(yǎng)羊的收益不錯!”我的思路一下子又回到公司運營模式上。公司的投入與收益永遠是考核每個員工最為重要的指標(biāo),效率、責(zé)任、標(biāo)準(zhǔn)、績效、評估……那些耳熟能詳?shù)拿~總是無厘頭從大腦里冒出。
“養(yǎng)好了肯定能掙錢?!彼曛?,像老農(nóng)搓著麥穗看一望無垠的麥田一樣信心滿滿。
我倒覺得他在說一句廢話,養(yǎng)好了肯定掙錢,那養(yǎng)不好呢?那一刻我的腦子里又冒出了駐村以來一連串新學(xué)的名詞:就業(yè)率、達標(biāo)率、返貧率、精準(zhǔn)率、認可度……駐村工作不只講經(jīng)濟收益,社會效益已然成了我們不折不扣的工作重心。看不到經(jīng)濟收益的事情也像流水一樣嘩嘩地朝我們奔襲而來。
看來張梓童無意中已開始了基礎(chǔ)調(diào)查,他約冬葫蘆來村委會應(yīng)該是商量這事的。從冬葫蘆的話語中,我感到他并非像村上人說的那樣是一個呆傻之人,反而在關(guān)鍵處他表達清晰,完全是正常思維。除了那頭亂發(fā)和走路時昏頭昏腦的樣子,我再看不出他有別于常人的表現(xiàn)??梢幌胨麩龔R的事情,我又感到好奇。
我問冬葫蘆為啥要回村養(yǎng)羊。他一聽我問這話,剛才流利的表達突然間變得結(jié)結(jié)巴巴起來,像是遭受了某種打擊。
“還能為啥?窮唄。”他避重就輕回答道。
我說:“你不是當(dāng)保安嗎?還回這窮山僻壤的地方。”
他低著頭,好一會兒才說:“唉,城里都是欺窮敬富的地方,不適合咱村上人待?!?/p>
他始終沒說自己跟別人打架的事,這種諱莫如深,讓我突然想到,他跟人打架,被別人拍了腦袋,是不是就是因為窮引起的紛爭。如果真是這樣,也就不難理解他為什么要燒廟,為什么不愿提及他跟別人打架的事了。
我自小生活在城市,上班后又一直在公司業(yè)務(wù)室,對貧窮沒有太多的感觸。在我的人生字典里,貧窮對于我只有倆詞兒,有錢與沒錢。有錢就是大款,可以住洋房,吃香喝辣,漂洋過海;沒錢就是普通市民,雖然工作辛苦,亦可以吃飽穿暖,逛街壓馬路,喝一元錢的礦泉水,吃小攤上的麻辣燙。我從沒想過,貧窮在農(nóng)村會涉及那么多問題:養(yǎng)老、疾病、溫飽、上學(xué)……甚至還有婚姻、道德、尊嚴(yán)、習(xí)俗等人與人之間的事情。
五
張梓童從鄉(xiāng)上回來那天晚上,我跟他和老王繼續(xù)商量養(yǎng)羊這件事。張梓童一聽冬葫蘆找過他,就向我倆講他在村里打聽到的情況,大概意思和冬葫蘆講的也差不多。按他的分析養(yǎng)羊這個項目正適合村上的老人,這一點和我不謀而合。說到冬葫蘆,他又說,冬葫蘆家有現(xiàn)成的羊群,前兩年又新蓋了羊圈,具備圈養(yǎng)的條件。他已咨詢過那位同學(xué),當(dāng)?shù)匮虺鰴谧钌傩?6個月,而優(yōu)種羊羔出欄時間只要18個月,飼養(yǎng)周期短,而且公司直接回收,效益回報明顯。他第一次和冬葫蘆說這事,冬葫蘆就急吼吼地讓他趕緊聯(lián)系,想將一半的羊換成優(yōu)種羊來養(yǎng)。他覺得可以先從冬葫蘆入手,規(guī)模由小變大,最后讓有條件的村民都參與進來。
張梓童話音剛落,老王就呵呵笑著敲桌子:“這個冬葫蘆靠譜嗎?我看他瘋瘋癲癲的?!?/p>
老王沒問這個項目靠不靠譜,而是直接懷疑冬葫蘆,估計還未走出燒廟的陰影。我有心將上午對冬葫蘆的印象說給他聽,可我還未開口,張梓童卻嘿嘿笑著,說:“老王在公司里火眼金睛一輩子,這次怕是被打了眼呀!”
老王梗梗脖子說:“我看人看到骨頭上,咋看這個冬葫蘆也就是個葫蘆!”
張梓童說:“冬葫蘆是有點怪,可和他細細聊了一次,我發(fā)覺他不像村上人說的那樣?!?/p>
我附和說:“我也覺得這人思路還算清晰?!?/p>
老王哼哼著,說:“有些人不能光看嘴說,還得看行為舉止。要是一個間歇性神經(jīng)病,你根本看都看不出來!”
張梓童和我都笑了,我笑老王是個杠精,張梓童笑什么,我無從知曉,但他接下來的話,卻對我觸動不小。
他說,你們知道冬葫蘆為啥被人拍了一磚頭嗎?他在一家礦業(yè)公司當(dāng)保安,礦上和當(dāng)?shù)氐睦习傩彰艽?,幾乎每天礦上都有村民來鬧騰。礦上就讓他們這些保安對付村民,在一次沖突中,他本來沒動手,一直勸阻村民,卻莫名其妙被人拍了一磚。拍他的人他看得清清楚楚,是他們一伙的保安,可公司硬說是被村民打的,為此當(dāng)?shù)卮迕襁€被拘留了幾個。他后來思謀,自己是被公司當(dāng)作靶子打了,故意訛人的。從那以后他就回村了,死活看不上城里的營生。
張梓童的話讓我和老王都沉默了。怪不得上午冬葫蘆閉口不談自己打架的事,在紛繁復(fù)雜的現(xiàn)實面前,他就是一個背負硬殼的蝸牛,將最堅硬的一面朝向了外邊。
在接下來的日子里,張梓童迅速與同學(xué)取得了聯(lián)系,按照冬葫蘆的要求下了訂單,買了50只優(yōu)種羊羔。冬葫蘆聯(lián)系羊販子,將能出欄的羊,趁羊還未吃上青草拉稀掉膘,都賣了。等50只羊羔拉進村上,人們圍觀車箱里咩咩叫的羊羔,發(fā)現(xiàn)每只羊羔的耳朵上都打了標(biāo)簽。掃街的秦混子驚叫道:還是人家城里的羊洋氣,羊羔羔就給戴上了耳環(huán)。他的話惹笑了圍觀的村民,有人就戲說他,這羊金貴著呢,你以后再敢嫌羊糞蛋蛋,小心冬葫蘆把你的屁股縫上!別人又是一陣哂笑,秦混子卻哼哼著,扛著掃帚離開了。
自那以后冬葫蘆就成了村委會的??停羧钗逭覐堣魍瘏R報養(yǎng)羊情況;若張梓童外出,他就找我匯報;我和張梓童都不在,他只在村委會門口轉(zhuǎn)一下,就離開了,從未找過老王。冬葫蘆知道老王看不起他,老王也懶得搭理冬葫蘆,他倆一直形同陌路。冬葫蘆進了我的辦公室,只有我搭理他時,他才開口說話。我若坐在辦公桌前埋頭整理資料或看手機,他都會靜靜站著,直至我抬頭看他,他才對我笑笑。我若說我有事要做,他就會悄悄離開辦公室。他悄悄來,又悄悄去,站在我面前,靜得像個影子,讓我極不舒服??晌矣植荒芫芙^他進我辦公室,畢竟這里是村委會,是專門接待村民的辦公場所。
那些天老媽一直催我回城相親,在微信視頻聊天中,老爸站在老媽身后,雖然他只是向我微微招招手,但我能感覺到屏幕后面的壓力。老媽用這種共同出鏡的方式催促我回城,其用意不言自明。為了不讓父母失望,我像個乖乖女不斷點頭,還讓老媽叫來迪克,示意我對家的渴望與留戀。那幾天晚上我有點失眠,躺在被窩里刷屏至深夜,直至感到雙眼生澀,可一旦閉上眼,腦子里又蹦出亂七八糟的事來,讓我輾轉(zhuǎn)難眠。
為了緩解煩悶,晚飯后我走出村委會的院子,一直遛到村外。站在溝畔上看西垂的夕陽和遠處的莊稼地,心中清爽了許多。那一刻我才真切地體會到了老爸書房里掛的那幅“寧靜致遠”的意韻。夕陽下的鄉(xiāng)村是一幅淡淡的粉彩畫,其寧靜而悠遠的感覺,讓我這位久居城市的人總能細細品出其中滋味。城市喧囂而繁華,走過街區(qū)我的雙眼都是空的;鄉(xiāng)村空曠而寂寥,站在山梁上,滿眼卻是風(fēng)景。
站在溝畔上,我看到了溝底泉眼上的羊群。羊羔咩咩叫著,擁擠在泉眼上喝水,牧羊人甩著鞭子,發(fā)出一陣陣斥責(zé)聲。我認出,那人是冬葫蘆。冬葫蘆飲罷羊從溝底上來,看到我便停止吆喝,堆出一臉笑容,白生生的牙齒露在外邊。我原本只是禮貌地點點頭,可那些羊羔卻向我擁來,不斷地在我腳邊嗅著什么。我忍不住伸手去摸它們,那種毛絨絨的感覺一下子讓我想到了迪克。我伸手抱起一只,羊羔咩咩叫著,試圖從我懷中掙脫,我咯咯笑出聲來,還是讓它逃脫了。我正攤著手笑羊羔勁兒大,冬葫蘆卻抱起另一只羊羔送到我面前,說這只溫順。我接過羊羔,看它粉紅色的鼻子和耷拉著的長耳朵,一只嬌小柔弱的小可愛抱在懷中,讓我舍不得撒手。
那天我和冬葫蘆的羊群一起回村,路過街上時,秦混子抱著掃帚站在街邊,看那架勢是準(zhǔn)備隨時將撒落的羊糞蛋打掃干凈。看到我懷中抱著羊羔,他似乎對羊群客氣起來,將原本伸向羊群的掃帚又扛起,陪著笑和我打招呼。我放下羊羔,讓它隨羊群而去。冬葫蘆揚起頭,提高嗓門吆喝一聲,那樣子像是在秦混子面前故意顯擺什么。
那以后,我經(jīng)常在冬葫蘆飲羊的時候,與他不期而遇,他總會抱起那只溫順的羊羔遞給我。當(dāng)然我并不是次次都去接,有時我被溝畔上不知名的野花吸引,摘幾朵下來,準(zhǔn)備插在辦公室的筆筒里。他遞過羊羔,我便擺擺手,他就傻乎乎地笑笑,自己久久地抱著那只羊羔。
直至這個雨天,他采了一束野花,走進我的辦公室……
“冬葫蘆!你再敢進隊長的辦公室,看我不打斷你的腿!”院里傳來的是老王怒喊的聲音。
透過滴水的檐頭,我看到老王不知什么時候已站在屋檐下,他沖著冬葫蘆奔跑的身影憤怒地喊到。
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可一瞬間我又明白發(fā)生了什么。
晚上老王獨自走進我的辦公室,他已全然沒了往日隊長與隊員的界限,而是以一個長者的身份勸我回城相親。我知道他誤會了我,也誤會了冬葫蘆,可這話又不能挑明說,他下午的一聲怒喊,已將事情點到為止。
第二天張梓童駕車送我回城。天仍舊下著雨,站在屋檐下,我久久注視著這個村莊,那一刻我突然有種陌生的感覺。嶄新的院墻、屋脊、挑檐分外逼真地呈現(xiàn)在眼前,似乎在雨水的浸潤下,比我剛進村時還煥然一新,這和我成天埋頭在辦公室看著各類報表文件形成明顯反差。我知道,眼前村莊遠比我在紙面上堆砌起來的數(shù)字要漂亮得多。
我習(xí)慣性地坐在后排,等汽車駛出村委會大院,我看到一群羊正慢慢地從街道上走過。我下意識尋找那頭熟悉的亂發(fā),可除了羊群,我什么也看不到。
張梓童說:下周估計優(yōu)種羊養(yǎng)殖全村能推開一半。
我說:我很喜歡羊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