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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為時代留下真實記憶 ——由“王副大隊長”“老王”“老王哥”“老王同志”“王民”說開去
來源:文藝報 | 艾克拜爾·米吉提  2024年11月27日10:12

王蒙的《在伊犁》系列小說,不知不覺出版已經(jīng)40年了。40年來,這部書感動著一代代讀者,成為一道亮麗的文學風景線。人們通過《在伊犁》系列小說,不僅認識了新疆、認識了伊犁,認識了生活在這方土地上的各族人民,更進一步認識了王蒙,了解了他在新疆、在伊犁16年的生活,了解了他何以會說出“新疆各族人民對我恩重如山”。通過作品,我們看到組織上給予他“王副大隊長”的安排,也看到了伊犁巴彥岱各族百姓親切稱呼他為“老王”“老王哥”“老王同志”“王同志”“王先生”“王民”,成為那個年代的真實記憶。

讀《在伊犁》小說系列,真實感撲面而來。有時你會忘記它是小說,而以為是真實的鄉(xiāng)村筆記。正如作者在后記中所言:“一反舊例,在這幾篇小說的寫作里我著意追求的是一種非小說的紀實感,我有意避免的是那種職業(yè)的文學技巧?!?/p>

“1981年我到位于伊寧縣團結(jié)公社的人民渠(大湟渠)渠首去看了一下。那里靜悄悄的,連喧嘩的河水也變得平靜馴順了。地窩子、民工、彩旗、車、馬、晾曬的干肉條,當然,全沒有了。沿渠漂亮的瀝青公路上,偶爾有汽車走過。攔水壩、泄洪閘都是電力控制的,閘門上油漆锃亮,控制臺像一座鋼橋,跨越在大渠渠首與河道之上。走上鋼橋,可以看到一切都井井有條,大度雍容?!保ā逗脻h子依斯麻爾》)當年他和好漢子依斯麻爾等社員一起,在湟渠龍口工地,晝夜“三班倒”搶班掘進,成為全工地最早完成任務、提前凱旋班師的隊伍之一。那真是一段難忘的歲月,也是令作者刻骨銘心的記憶,與眼前的一切交相輝映,感人至深。

在這部作品集中,我們可以隨處看到作者以時間節(jié)點——幾乎是紀年式的記敘來講述他的故事,讓讀者獲得無可比擬的真實感?!?965年4月,我到達新疆伊犁哈薩克自治州伊寧縣的毛拉圩孜公社勞動鍛煉,分配到三大隊第五生產(chǎn)隊。先是在隊部附近干活,一個月以后,第一次去離住地4公里以外的伊犁河沿小莊子附近鋤玉米。8點來鐘出發(fā),走到莊子,都快9點了,只見幾個社員還坐在渠埂上說閑話,抽莫合煙?!保ā杜?,穆罕默德·阿麥德》)真是一幅不可復制的真實畫面,似乎可以清晰聽到渠埂上的閑話畫外音,夾雜著濃烈的莫合煙的味道。

在這部作品集中,70多年的新中國史也一目了然。作者以其真實的筆觸,反映出各民族人民一家親的歷史壯景?!按蠹乙恢抡J為他是個善良、重感情、聰明的人。這一年中間遷來兩戶漢族新社員,他們對穆罕默德·阿麥德尤其滿意。因為除了上述優(yōu)點以外,他還有一個明顯的長處:注意維護維漢團結(jié),與漢族社員親密無間,溝通了維漢社員間的感情,確實做到了有利于團結(jié)的話才說,有利于團結(jié)的事才做;不利于團結(jié)的話、事,不說、不做。”(《哦,穆罕默德·阿麥德》)“不喜歡說話的白大哥是肩挑一挑水,右手還提著一桶水回來的,那一桶水,他給了枯瘦的哈薩克老太太。……我們一致贊揚白老哥的助人精神。一向不愛說話的白老哥也破天荒地笑著笨笨拙拙地說了一句:‘互相幫助,彼此幫助?!状笊┫铀捳f得不利索,聲音嘹亮地說:‘咱們這個院子,關起門來,不就是一家人嘛!’……我也覺得非常愉快,覺得在這種‘兵荒馬亂’的形勢下,我們這些萍水相逢的身份不同、文化不同、民族成分不同的老百姓之間,自有一種團結(jié)力?!保ā跺羞b游》)團結(jié)力就是向心力,就是各族人民要像石榴籽一樣緊緊抱在一起,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這一切,在《在伊犁》中得到了完美體現(xiàn),這也是作者深邃的歷史眼光使然。

當然,作品集也是作者的真實經(jīng)歷與心路旅程。它像一根線,不時穿插引領,將那些只有他經(jīng)歷過的、宛如一顆顆珍珠的獨特故事串在一起,向我們展示了一副美麗的項鏈。

“藥用酒精!那是不能喝的!有毒!”我驚呼道。

“沒事,老王,請放心!”穆薩阿洪微笑著,矜持地、緩慢地對我說:“他那里的酒精,我們喝過許多次了?!?/p>

“酒”味道雖然不好,但是它仍然帶來一種暈眩的快感。一面喝酒一面大聽大講維吾爾語,是我當時的一大快樂。我興奮起來了,便打斷了穆薩阿洪對他的醫(yī)生朋友介紹說我是一位作家的話,我說:

“什么作家不作家、小說不小說,那些玩意兒都已經(jīng)吹了!我是農(nóng)民!毛拉圩孜的農(nóng)民!我掄坎土曼,我喝奶茶,我吃包谷馕,我也常常和維吾爾朋友們喝上一杯。”說到這里,我像維吾爾人一樣地擠一擠眼睛:“這是多么快樂呀!”我歡呼道。

——(《愛彌拉姑娘的愛情》)

這些描寫暢快淋漓,反映出作者的真情實感,毫無矯揉造作。

當然,作品集更像是抒情散文。寫伊犁冬天的雪和掃雪的情景,堪稱絕美的抒情散文?!?965年春天,我第一次造訪伊犁河。走近河岸以前,先經(jīng)過了一片滲水的沼澤地,地上布滿了開著神秘的藍紫花朵的馬蘭。高坡上搭著幾個帳篷,是牧業(yè)隊的哈薩克牧民在這里放牧。然后,我們看到了一片坡地斷崖,這些大概是洪水期大水泛濫到岸上以后沖刷形成的。高高低低,欲傾未倒,她像是古戰(zhàn)場的斷壁殘垣,充滿了力,充滿了危險和破壞的痕跡,也充滿了忍耐和堅強,那是一種恐怖的、偉大的美?!保ā跺羞b游》)“……這一切給了我這樣強大的沖擊,粗獷而又溫柔,幸福而又悲哀,如醉如癡,思歌思吟。而化雷化閃,問地問天,也難唱出這祖國的歌、大地母親的歌、邊疆的歌、帶有原始的野性而又與我們的人民無比親密的伊犁河之歌于萬一。哦,伊犁河!讓不讓我歌唱你?我該怎樣歌唱你?”(同前)“后來到了1967年的春天,蘋果樹開花如雪,小鳥在枝頭和茶棚上跳躍,牛、羊、驢、馬、狗、貓、雞都起勁地拉長了聲音鳴叫,在春天,它們叫得比任何季節(jié)都要多情?!保ā稅蹚浝媚锏膼矍椤罚┻@種王蒙式的抒情十分獨到,震撼人心。

伊犁對于作者而言,是一份獨特的生命記憶?!?965年9月,我在伊寧市也安了一個家。就是說,我把妻子接到了伊犁。她在解放路的一所中學繼續(xù)教她的書。我呢,一般在毛拉圩孜公社勞動,遇到假日休息,就回伊寧市來?!保ā跺羞b游》)“經(jīng)過挑水和買到蘋果以后,我的心情也大有好轉(zhuǎn),便和妻子談論起來伊犁以后的種種見聞來,你一句我一句,互相補充,又說又笑,一致認為如果一直囚在北京凸字形城內(nèi),不到新疆,不到伊犁來,實在是人生一大憾事。”(《逍遙游》)“七十年代初期,我和我的少數(shù)民族干校學友,常常用談論伊犁來抵擋生活的寂寞和沉重,來激發(fā)我們對于生活的愛戀和信心。我們好常常用將來干?!厴I(yè)’以后‘回伊犁去’來自我安慰和互相安慰。風云可以變幻,文聯(lián)可以解散,然而伊犁的白楊樹與蘋果園永存,這大概是我們共同的潛臺詞?!保ā跺羞b游》)這都表達了王蒙對伊犁這片土地熾熱的感情。

從《逍遙游》中,我也讀到了我的童年。那時我們家居住的衛(wèi)生學校家屬院,正毗鄰王蒙租住的伊犁“城根”小雜院,處在一個小土崖的上下。我們共同經(jīng)歷過小朋友打架、賣自來水的老頭兒、挑水通過新華路等經(jīng)歷,讀起來回味無窮。

《在伊犁》可以說是對于新疆鄉(xiāng)土人文幾乎無所不包的百科全書式的描寫。那不止是新疆史、伊犁史,也是中國當代社會發(fā)展史濃縮的一部分,是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杰作。

(作者系中國作協(xié)影視文學委員會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