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有風的曠野》:融入曠野 在行走中記錄生長的故鄉(xiāng)
作家阿來全新推出的散文集《去有風的曠野》,是他在各地旅行留下的行記?!靶杏洝痹谥袊莻€現代事物,底色是科學觀念興起。它與傳統“游記”的區(qū)別,在于它不僅是人與地方(自然與人文)情感的交流,還包含科學認知的目的。田曙嵐在《廣西旅行記·小引》中談到“行記“的由來:“感于我國地理教材,記載多不翔實,因決定辭去教職,周游全國乃全世界,站在史、地兩種科學之立場,實地考察各地自然狀態(tài)與人文概況,冀有所得以貢獻于社會?!蓖跬g在其《陜西旅行記》中也如此講述“行記”:“歷史與地理有密切聯系,研究歷史而不知地理,則一切史跡無著落?!苯袊穼W發(fā)生的轉變,便是增加了科學的維度,文獻與文物、文獻與田野的結合打開了史學研究的新視野,也是在這一時期,一系列“行記”勃興,僅近現代時期成書的“行記”便有近千部之多。
近代中國出現的“行記”,介乎學術與文學之間。大量著者都是史地學家,曾經受過或多或少的學術訓練,科學認知的目的也比較強。著作的文學性雖然稍弱,但這并不妨礙文人雅趣,興致高昂之處,靈光乍現,文字絢麗。當然,寫“行記”的也不完全是歷史學家,魯迅、郭沫若、瞿秋白、徐志摩、朱自清,包括曾經參加過長征的紅軍將士也都寫過,逐漸,“行記”又回歸到文學的序列。但是,書寫的方式加入了大量近代科學的視角,譬如地貌特征的科學命名、自然動植物的準確名稱、人種、民族區(qū)分等,甚至于作者也不僅限于“看”,還要“參與”,如此才符合現代行記文學的要求。
阿來將這部散文集中大部分篇章都冠以“行記”,體現了一種寫作的態(tài)度,他的“行記”不是去游玩,更是去認知?!度ビ酗L的曠野》是將個人融入曠野,讓曠野展露出如人一般的習性和歷史,進而生長出文學。讀這些“行記”,感受最強烈是阿來的博物和博學,或者說,是他為這些行記所作的準備和積累。阿來幾乎能夠叫出他所見到的每一種花和大多數植物的名稱,熟悉他們的科類和生長特征,進而在遇見時有一種久違的等待感。不必要再去列舉阿來對每一種花如愛人般的介紹和描寫,僅舉一段他對川西高原上四季花色的描寫,便能體會這種感覺:“高原秋早,經霜的草梢已經微微泛黃?;ǖ纳{變成了藍色。是的,在草原上,從五月到十月,初春到深秋,旬日之間,就有某幾種花開的顏色,成為主調。春天,最初的主調是黃色。這是溪流兩岸的濕地中毛茛科的云生毛茛、金蓮花率先開放,成片蔓延。高阜淺丘上,也是黃色花星星點點,那是蒲公英、委陵菜和鴨跖草正貼地開放。之后,主調會變成報春花屬和馬先蒿屬的粉紅。還有野草莓和草玉梅的白。等等,等等?!保ā对G卡行記》)這已經不是曠野,而是自己的花園,博物的文學價值,不是讓人與物更遠,而是更近。與花類似的,還有阿來對于地理、氣候等等方面的熟悉,很多專有名詞信手拈來,如花一樣,有了這些知識的中介,人與大地的距離拉近了,曠野不再陌生。
然而,曠野畢竟是曠野,它可以為人所熟悉,但絕不會完全成為人的花園。正如人無法窮盡對于人性的把握,曠野總是會在你熟悉它的時候,展現出陌生的一面。自然在生長,或者說一切自然中的物,有生命的和沒有生命的,都在生長變化之中,這是阿來的發(fā)現。在十二背后景區(qū),阿來發(fā)現了溶洞生長的秘密:“一切都還在生長,水仍然在地下見縫插針,融通壯大,永不停歇”(《十二背后》),由此他感慨自然的意志:“在人類未出現之前,地球讓水如此日復一日創(chuàng)造的意義是什么?那時沒有人,是想讓誰看見”?在稻城亞丁,阿來為天文臺觀察站所解釋的“宇宙中最微弱的光”觸動,能夠穿越土層的粒子能為科學家捕捉,而對于普通人,盡管它每一天都在自然界發(fā)生,但我們一無所知。這難道不是自然的物在生長?有些生長,是人類經驗的復現和演繹。在四姑娘山,阿來在深秋的白樺林中體驗到歐陽修的“四無人聲,聲在樹間”,“一片無聲,兩片無聲,百片千片就有了聲,森林浩大連綿,數萬片數十萬片秋葉同時旋舞,同時降落四野便颯颯然,蕭蕭然,發(fā)出了動人秋聲”。(《四姑娘山行記》)歐陽修聽到的秋聲不是在四姑娘山,但如同一個交響樂團演奏一首世界名曲,四姑娘山的秋葉復現了歐陽修第一次聽到的那種感覺,又將四姑娘山獨有的感覺注入了秋聲。
自然的有些生長,是因為有了人的參與,進而顯現出生長的痕跡。在阿來的行記中,徐霞客出現了,洪堡、李?;舴页霈F了,歐陽修、杜甫出現了,還有更多的普通人出現了,他們不是旅途的雅趣,而是先行者,是阿來行走的坐標。有了坐標,自然的生長才有跡可循。在米倉山,阿來不僅發(fā)現了主峰光霧山之外的美,更驚喜地發(fā)現了米倉古道遺跡。在貫穿秦嶺與巴嶺的峭壁和河床上,一列列石孔和殘留的木渣,昭示著古道曾經的榮光,這是費迪南·馮·李?;舴?、杜甫、元稹曾經走過的古道,也是蕭何“截賢”韓信的發(fā)生地,如果沒有坐標,又怎會完整呈現在世人的眼前?在皮洛,阿來看到將青藏高原人類活動時間提前到20萬年前的石器,他不禁發(fā)出這樣的感嘆:“這些累積的地層中,制造石器的是不是同一群人?不是,遠古人類在廣闊的世界里來來去去,活動范圍遠超于我們今天的想象”。(《稻城亞丁行記》)阿來發(fā)出感嘆的那一刻,自然生長的感覺如畫面呈現在眼前,如果有一個足夠長足夠快速的攝影鏡頭,我們不僅能看到逐漸升高的青藏高原,還能看到來來去去不同的人類。
《去有風的曠野》是阿來“蓄謀已久”的行走,其中的足跡與阿來的創(chuàng)作軌跡互相呼應,自然生長的背后,是阿來文學版圖的不斷拓展。
《塵埃落定》之后,阿來又創(chuàng)作了《空山》《格薩爾王》《瞻對》《云中記》《阿來講杜甫成都詩》等重要作品。如果將《塵埃落定》作為阿來文學版圖的原點,此后創(chuàng)作在文化地理學的角度有以下特征:西向,從阿壩地區(qū)拓展到整個青藏高原,《格薩爾王》和《瞻對》是典型表征;東向,從少數民族文化區(qū)拓展到漢族文化區(qū),《阿來講杜甫成都詩》等作品是典型表征。內向,從近代歷史拓展到文化傳統、自然人文,《格薩爾王》《瞻對》等都是典型例子。
這幾個向度,在《去有風的曠野中》也體現了出來。阿壩在“四姑娘山”“莫格德哇”“札谿卡”“爐霍”“大涼山”的行走,是“西向”的路徑,它是阿來拓展對于本民族文化認知的過程。在《札谿卡行記》中,阿來還特別提到為寫《格薩爾王》采風的經歷;《莫格德哇行記》的寫法,也會讓人想起《瞻對》,在一個宏大的歷史長河中理解民族問題?!笆澈蟆焙汀懊讉}山”的行走則是“東向”。在《十二背后》,阿來不斷與徐霞客對話,在《分云拔霧見米倉》,阿來則不斷與杜甫、元稹、韓信對話,直到他驚喜地看到了米倉古道。而在這些作品的字里行間,則可以看到阿來“內向”的痕跡,從博物學知識,到歷史古籍,再到人類學的視野,阿來的視野拓展與知識積累讓他更從容地行走在曠野,與自然萬物、文化遺跡、熟悉與不熟悉的人進行自由對話。“人生如曠野,自由和答案都在風中”,這是阿來在散文集封面上寫下的詩句,如果將它與阿來的創(chuàng)作理念聯系起來,不是虛言。
將《去有風的曠野》置于近代以來各種“行記”之中,阿來提供的經驗,大概可以用“生長的故鄉(xiāng)”來形容。對阿來而言,這些行走是他文學版圖拓展的寫照,也是將陌生的曠野內化為故鄉(xiāng)的過程。阿來散文集中提到的地方,雖然有些名字還很陌生,但無論在歷史上,還是在交通發(fā)達、民族融合的今天,它們也都不再是印象中的“邊地”或“民族地區(qū)”。這難道不是故鄉(xiāng)在生長?
生長的故鄉(xiāng),也強化了“行記”的文學屬性,它不是冒險和征服的記錄,也不是簡單的科學認知,而是自我的不斷成長。
(作者系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