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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梅劉會與“怯大鼓”
來源:文匯報 | 趙武平  2024年12月04日10:16

梅蘭芳與劉寶全梅宅相會一幕,在許姬傳筆下,是一場戲——

人物:梅蘭芳,劉寶全父子,許姬傳,梅氏兩個弟子。

時間:一九三六年六月中的一天。

地點:上海馬斯南路一二一號梅宅。

前一天晚上,劉寶全在四馬路“大中華”,唱《長坂坡》,梅蘭芳前往捧場。謝幕以后,梅蘭芳又至后臺,給鼓王道乏,邀他到宅中餐敘。第二天,鼓王踏進(jìn)梅宅,在二樓客廳,望見墻上一副對聯(lián):“知我便當(dāng)良友待,斯人況以善書名”。他認(rèn)出是梅蘭芳祖父巧玲先生隸書,立時動了感情:

“您北京住過的幾處宅子我都到過,您生下地辦滿月酒那天,我就到李鐵拐斜街老宅里走堂會,光陰似箭,一晃四十多年啦。”

“當(dāng)年我的祖母和姑母常對我談起這件事,您是看著我長大的,真是好幾輩子的交情了?!泵诽m芳恭敬施禮,“我從幼年到現(xiàn)在,足足聽了您三十多年,您在我家里走過多少次堂會,是來的客人都愛聽您的大鼓?!?/p>

如此這般,你一言我一語,一場未經(jīng)排練的戲,徐徐拉開帷幕,——從客廳到飯廳,再回客廳,演了兩三個時辰。我這輩子沒看過幾出戲,不懂梨園行,在字行間看梅劉,還有陪席上的許姬傳,闊論大鼓書詞改編,唱腔調(diào)整,和身段變化,覺得好玩兒以外,不解其中深意。說實話,我的興趣,在戲外:同老舍一樣,梅劉都生在北京,長在北京,是純正地道的北京人。他們口中的北京土話,跟老舍的口頭話一樣,才是我真正要留意的:

“我們這一界都愛聽您的大鼓書,每逢家里有人過生日或者辦喜事,總得請您辛苦一趟。我記得早年聽別人唱的大鼓,字音帶保定、河間的口音,所以稱為‘怯大鼓’,打您起才變了,講究字音,怯味兒十去八九,‘怯大鼓’變?yōu)椤╉嵈蠊摹?,是您的功勞?!?/p>

“‘怯大鼓’是從直隸河間府行出來的,起初是鄉(xiāng)村里種莊稼歇息的時候,老老少少聚在一起,像秧歌那樣隨口唱著玩,漸漸受人歡迎,就有人到城里去作場。早年最出名的是胡十,他的嗓子又高又亮,外號‘一條線’。他先在直隸一帶賣唱,以后到天津,就更紅起來。

“我原籍是直隸深州,生在北京,九歲時就在天津?qū)W大鼓,因為我的父親也是唱‘怯大鼓’的,我一邊學(xué)大鼓,還愛撥弄三弦,我那時的身量還沒有三弦高,定調(diào)門,轉(zhuǎn)弦軸時,還要人幫忙。以后,我又改行學(xué)京戲,在天津科班里坐科,第一次到上海演唱,在臺上出了點錯,我非常懊惱,回到天津就拜‘一條線’胡十作師父,胡十善唱文段子,他把玩藝兒都教給我,發(fā)音用氣得他的傳授最多。還有兩位老先生,霍明亮武段子唱得好,宋五的《馬鞍山》是一絕,我都跟他們學(xué)過。

“我在天津一帶唱大鼓漸漸有點名兒,就到北京賣藝。譚老板的大兒子常聽我的大鼓,有一天到后臺來邀我到他家唱給他的老爺子聽。那天我聚精會神地唱了兩段,譚老板聽完了把我叫到他身旁,拍拍我的肩膀說:‘唱得不錯,好好兒干,有飯?!艺埶更c,他說:‘你是唱書,不是說書。還有口音帶點怯,北京的有些座兒恐怕聽不慣,作藝的講究隨鄉(xiāng)入鄉(xiāng),你是聰明人,自己回去琢磨吧!’一字為師,譚老板這兩句話,比金子還值錢。我以后就照他的話來改,我把怯味兒改成京音,唱腔也和彈三弦的反復(fù)推敲,讓它細(xì)致大方,并且琢磨著連唱帶說的氣口,耍著板唱,這樣,臉上的神氣和身段也不同了?!?/p>

他們說的都是大白話,似好懂,又不盡然:“怯大鼓”,“口音帶點怯”,“把怯味兒改成京音”,其中“怯”字,怎個講法?

照二人之說,“怯”似乎是指保定、河間的口音。可依此解釋,又易叫人以為,“怯快書”,和“怯相聲”,也是用“保定、河間的口音”表演的。其實未必。汪曾祺談《沙家浜》,就說過這么一段:“原劇的結(jié)尾是乘胡傳魁結(jié)婚之機,新四軍戰(zhàn)士化裝成廚師、吹鼓手,混進(jìn)刁德一的家,開打。廚師念數(shù)板,有這樣的詞句:‘烤全羊,燒小豬,樣樣咱都不含糊。要問什么最拿手,就數(shù)小蔥拌豆腐!’而且是‘怯口’,說山東話?!?/p>

“怯”在北京土話里,顯然用途廣泛:但凡非北京固有的語音,或不合北京規(guī)矩的事,皆可喻之以“怯”。梅蘭芳南下聯(lián)手許姬傳前,在北平最得力的合作者,是齊如山,——齊如山說外鄉(xiāng)人到北京,凡不懂北京事者,且舉動凡不合北京規(guī)矩的,都給叫作“怯”,很有一些地域歧視的味兒。在住皇帝腳下的北京人眼里,對外來者的口音,或者舉止,總有點兒看不上。張口不說北京音(京腔),就是滿嘴“怯口音”,干脆一點,就是“土口音”;舉止不小心,準(zhǔn)保會“露怯”?!扒宇^怯腦”的,最易給人叫作“怯勺”。

其實,這個“怯”正規(guī)的寫法,或說它的正字,是“客”,讀若切,有人索性也寫作“切”。趙景深有長澤規(guī)矩也一封信,談大鼓中的樂亭大鼓,亦名切大鼓,或者客大鼓。這位日本學(xué)者的說法,同張次溪所述,基本是一致的:

“大鼓的名目很多,各有其長處與短處。雖有時代與產(chǎn)地之不同,然皆為黃河流域所產(chǎn)。其大概之類別,以樂器得名者,曰梨花大鼓;以地得名者,曰奉天大鼓,西河大鼓,京音大鼓。以調(diào)子得名者,曰客(讀怯)口大鼓,梅花大鼓。但其中以客口大鼓得名甚奇。彼時京師人對于凡非北京口音者,都呼之為客口(怯口)。平東有一種鄉(xiāng)音大鼓,初來舊京時,舊京人以其聲音不同,遂以客口名之。久而久之,即成專名?!?/p>

北京人說外地口音,除了叫“怯”,也用“侉”。比如,在《兒女英雄傳》第十二回有一句:“安太太連忙拉住他問一路風(fēng)霜光景;聽他說話雖帶點外路口音兒,卻不侉不怯?!钡谑幕剡€有一句:“小婦人是個鄉(xiāng)間的女子,不會京城規(guī)矩,行個怯禮兒吧?!彼^“怯禮兒”,也就是家鄉(xiāng)的禮數(shù)。而“侉”的用法,跟在我老家的說法一樣:河南山西交界的老鄉(xiāng),聽人開口帶外地音,現(xiàn)在還會說他“侉”。

“怯”的講究,老舍自然懂行,但他用方言作小說,更愿寫正字:怯寫作“客”。梅劉會這一年,老舍寫成《駱駝祥子》,還寫了另一長篇《選民》,里面有這樣一段話:

“這么決定了,他試著步兒想六姑娘的好處。不管她的學(xué)問,不管她的志愿,只拿她當(dāng)個女人看,看她有什么好處。她長得不出色,可是也看得過眼,決不至于拿不出手去。況且富家的姑娘,見過陣式,她決不會像小家女兒那樣到處露客(切)。她的態(tài)度,即使不惹人愛,也惹人憐:她是那么柔軟,仿佛老需要人去扶持著,摟抱著。她必定能瘋了似的愛她的丈夫,像塊軟皮糖似的,帶著點甜味兒粘在他身上?!?/p>

老舍在這里用“露客”來取代“露怯”,還給“客”注明了土音讀法:“切”?!恶橊勏樽印防锍霈F(xiàn)一個歇后語,手稿上本來作“客(切)木匠一鋸(句)”,——解放后出刪改本,不知是誰做的主,竟變成了“客(怯)木匠——一鋸(句)”。改動的人似乎疏忽了,不懂北京話的人,讀到這里會犯迷糊,想不明白什么樣的人,才是一個“膽怯”的木匠?!翱汀?,或“怯”,在北京土話里,跟膽量沒關(guān)系,知道的還真不多。

梅先生寫回憶錄,許姬傳從旁協(xié)助。梅先生愛較真兒,一字不茍,常常會說:

“在臺上演出,一個身段做得不好,或者唱錯字音,甚至走板,只是觀眾知道,倘若電臺錄音,我們可以要求擦掉,寫文章決不能道聽途說,掉以輕心,白紙黑字,流傳下去,五百年后還有人指出錯誤,再說有關(guān)表演的事,大家以為我談的是本行本業(yè),應(yīng)該沒有錯,這樣以誤傳訛,誤人子弟是更為內(nèi)疚的?!?/p>

許是蘇州人氏,北京土話語匯的正俗寫法之別,不會像老舍那般精通,——要不然,許氏記錄梅劉談話,“怯”保不齊也會寫成“客”。

老舍說過,他寫大鼓書詞,師從的正是劉(寶全)派。他跟梅蘭芳,也有交情,——去蘇聯(lián),訪朝鮮,倆人搭伴,吃住都一起,有說不完的話。梅先生辭世,老舍大動情感,悼詞寫得悲切。談到梅先生的謙虛和嚴(yán)謹(jǐn),他有幾句話,說得真地道:

“在閑談的時候,他知道的便源源本本地告訴我;他不知道的就又追問到底。他誨人不倦,又肯廣問求知。他不叫已有的成就限制住明日的發(fā)展。這就難怪,他在中年已名播全世,而在晚年還有新的貢獻(xiàn)。他的確是活到老、學(xué)到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