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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向黎專欄·紅樓隔雨 《雨花》2024年第10期|潘向黎:夢里的時間和空間
來源:《雨花》2024年第10期 | 潘向黎  2024年12月02日09:07

《紅樓夢》是小說,不是歷史,既不是宮廷秘史,也不是家族史;《紅樓夢》是小說,不是個人自傳;《紅樓夢》是好看的小說,也并不是真正的百科全書。所以,不宜苦苦在歷史上找原型和線索,或者執(zhí)意在書里面爬梳關(guān)乎宮廷、社會、階級的微言大義。如果一定要這么做,那不如為了黛玉和寶釵到底誰更好而揮一場老拳——至少在入戲這一點(diǎn)上,對小說藝術(shù)和曹雪芹都不辜負(fù)。

這是一部好小說,好的讀者會享受讀它的過程。為什么喜歡《紅樓夢》的人往往會讀很多遍?就因為享受。

《紅樓夢》里有巨大的神話寓言系統(tǒng)和隱喻、暗示、諧音寓意體系,以至于很多人認(rèn)定它每一個細(xì)節(jié)都峽蝶深見、暗藏機(jī)關(guān),每一句話都必定聲東擊西、弦外有音,每一個字都背后還有一個字,“無一字無來歷”,結(jié)果疑神疑鬼,到處翻找。怎么說呢?這些人也是喜歡《紅樓夢》的,只是他們喜歡得太狠了,把好好的《紅樓夢》喜歡得快不成小說了。

《紅樓夢》是小說,但又實(shí)在不是尋常的小說,說它偉大不如說它奇特。這部奇特的杰作,有些地方像百科全書那么精準(zhǔn)明晰,但總體而言又是一部像夢一樣的小說。許多重要的地方都不明確不清晰,帶著夢境特有的恍惚迷離和難以捉摸。都說“與人方便,自己方便”,天才而多情的曹雪芹偏偏不如此。

《紅樓夢》里鬧不清的事多著呢,連最重要的時間和空間都云山霧罩。

比如人物的年齡。第二回賈雨村提到林黛玉,說得明白,賈雨村當(dāng)她家庭教師的時候,她年方五歲,過了一年,其母去世,然后黛玉進(jìn)賈府,那就應(yīng)該是六歲。而黛玉清清楚楚說寶玉比她大一歲,那么寶黛初見的時候黛玉六歲,寶玉七歲。這樣來看第三回的描寫,黛玉怎么看都不像六歲的樣子,怎么看也有十歲,寶玉怎么看也有十一二歲。

黛玉尚未見到寶玉的時候,對他的想象是“這個寶玉,不知是怎生個憊賴人物、懵懂頑童”。注意這里的一個詞,“頑童”??梢娝哪恐袑氂竦哪挲g是“頑童”,但是一見面,突然就變了,“進(jìn)來了一位年輕的公子”?!邦B童”成了“年輕的公子”。這里有一個明顯的時間變速,飛了一下,這一筆,講不通,卻很有意思??赡苁遣苎┣厶幚碇魅斯挲g設(shè)定的難題留下的痕跡,也可能恰恰是一種不露痕跡的心理刻畫,像一瞬間的心理漂移:寶黛在童年向少年過渡的階段,十一二歲的寶玉已經(jīng)開始長個子了,外表已經(jīng)算得上是個年輕公子了;另一方面也寫出黛玉的心理感受,寶玉本人一出場就擊敗了母親向表妹提前灌輸?shù)牟豢坝∠?,一見之下,黛玉就發(fā)現(xiàn)寶玉是個翩翩少年,斯文瀟灑,俊俏靈秀,所以想象中的“頑童”就刷新了,眼前是一個年輕的公子,身材、容貌、舉止、氣質(zhì),很像樣了。

如果黛玉進(jìn)賈府六歲,寶玉七歲,那么到進(jìn)大觀園的跨度就不對了。因為寶釵是緊隨著黛玉到來的,如果那一年寶玉才七歲,那么寶釵就是九歲,沒多久,她就突然要過十五歲生日,也講不通。她過完十五歲生日的下一回就寫這些人進(jìn)了大觀園。從這幾個人相聚到進(jìn)大觀園,中間不可能過了六年。也就是說,這三個人相見的時候,要比現(xiàn)在明說的六歲、七歲、九歲大。

不過,早期的《石頭記》曾經(jīng)有曹雪芹另一個方案:黛玉進(jìn)賈府的時候是十三歲,如此則寶玉十四歲,情竇初開,一見如故,時間開始,春暖花開,非常合乎青春的邏輯和讀者的感覺。但是小說家曹雪芹馬上意識到這不行,因為他要讓他們兩小無猜,“一桌子吃飯,一床上睡覺”(第二十八回寶玉對黛玉如此說),如果是十三四歲,無論如何也得講男女之大防,正如黛玉進(jìn)賈府第一天就對王夫人所說的“況我來了,自然只和姊妹同處,兄弟們自是別院另室的,豈有去沾惹之理”。賈母再溺愛,也不會讓寶玉和黛玉就隔著一道碧紗櫥(隔心處糊以各色紗的隔扇門)住在一起,日夜相對、耳鬢廝磨,后面也斷不能讓他和姐妹們一起住進(jìn)大觀園——再寵溺寶玉,園子里畢竟有姐妹們在,尤其是薛林兩位表姐妹在。這個年齡的話,兩個人即使還有機(jī)會朝夕相處,那么吵吵鬧鬧哭哭笑笑也絕不能讓長輩用“小孩子不省心”來解釋,豈能聽之任之?所以,這一對少男少女要縮進(jìn)兩個兒童的軀殼,一個六歲一個七歲,但是所行所言所思,分明不是這個年齡。那么是幾歲呢?一個十三一個十四,確實(shí)太大了,況且兩個人從懵懂到萌動:青春萌動、愛意萌動、性別意識萌動、生命意識萌動,從萌動到摸索、探索,苦惱、猜疑,心心相印,云開霧散,柔情蜜意,過于幸福而生出恐懼悲傷……這是人在年輕的時候最重要的功課,這兩個人是抱著一片混沌潔白共同求索、領(lǐng)悟的,這樣的證情之旅也是人生求道之旅,確實(shí)是應(yīng)該從即將開竅的童年尾聲開始才更充分更自然更圓滿。

所以,比較合理的年齡是:黛玉十歲左右進(jìn)賈府,這時候?qū)氂袷粴q左右,寶釵隨后到來,十三歲左右。然后過一年半、兩年,一起進(jìn)了大觀園。

看二十三回,他們住進(jìn)了大觀園,寶玉心滿意足,寫了幾首描寫大觀園日常生活的即事詩,然后流傳出去了,在外面有了一批粉絲,那些人“見是榮國府十二三歲的公子作的,抄錄出來各處稱頌”。這里寶玉是十二三歲。二十二回說寶釵過的是十五歲生日。這兩回的年齡是最清晰也最現(xiàn)實(shí)的,可見他們進(jìn)大觀園的這一年,寶釵十五歲,寶玉十二三歲,黛玉十一二歲?!翱逼迫壕安婚L”,這三春是三個名字里有“春”的女子、惜春的三個姐姐:元春、迎春、探春,也是美好的三個春天。青春樂園大觀園大致是三年的好時光,寶玉幸福到了十五六歲。

此外,寶玉和他的大姐元春到底差幾歲,書里也是模糊的。第二回“冷說”賈府,說賈政夫婦“頭胎生的公子,名喚賈珠,十四歲進(jìn)學(xué),不到二十歲就娶了妻,生了子,一病死了。第二胎生了一位小姐,生在大年初一,這就奇了。不想次年又生了一位公子,說來更奇:一落胞胎,嘴里便銜下一塊五彩晶瑩的玉來,上面還有許多字跡,就取名叫做寶玉。你道是新奇異事不是?”

生了元春,“次年”就生寶玉,那么姐弟兩個只差一歲。這個怎么可能?后來明明說元春比寶玉大了很多——

當(dāng)日這賈妃未入宮時,自幼亦系賈母教養(yǎng)。后來添了寶玉,賈妃乃長姊,寶玉為幼弟,賈妃之心上念母年將邁,始得此弟,是以憐愛寶玉,于諸弟待之不同。且同隨賈母,刻未暫離。那寶玉未入學(xué)堂之先,三四歲時,已得賈妃手引口傳,教授了幾本書、數(shù)千字在腹內(nèi)了。其名分雖系姊弟,其情狀有如母子。自入宮后,時時帶信出來與父母說:“千萬好生扶養(yǎng),不嚴(yán)不能成器,過嚴(yán)恐生不虞,且致父母之憂?!本炷钋袗壑?,刻未能忘。

元春長姐如母,是寶玉的啟蒙老師,這樣看去怎么也得比寶玉大個十歲吧?教個兩三年,寶玉六七歲,元春十六七,被家族送去候選,選上了,入宮了。那時候?qū)氂襁€是小孩子,元春特別疼他,等過了幾年姐弟一見面,元春還是習(xí)慣性地把他攬于懷內(nèi),撫著他的頭頸說:比先前長高這么多了!話沒說完,淚如雨下。為什么是這句話?因為多年不見,她不在家這幾年,寶玉開始躥個頭了,已經(jīng)是一個少年了。元春后來再也沒有回來過,她“大夢歸”的時候是二十五到二十八歲之間,最多不超過三十歲,然后賈家就敗落了,十五六歲的寶玉不得不離開了大觀園,大觀園也就此蕭條荒冷。

“不想次年又生了一位公子”,這個不合理的“次年”諸本皆如此,倒是程乙本寫的是:“不想隔了十幾年,又生了一位公子”。這一個細(xì)節(jié),程乙本好像比其他的靠譜一些。

關(guān)于寶玉的年齡,程乙本也與眾不同,一開篇,“說來又奇:如今長了十來歲,雖然淘氣異常,但聰明乖覺,百個不及他一個。說起孩子話來也奇。他說:‘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我見了女兒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其他諸本都是“如今長了七八歲”,前面說了,寶黛相見的時候,如果黛玉六歲寶玉七歲,是不合理的,寶玉應(yīng)該十一歲左右。程乙本的“十來歲”雖不中亦不遠(yuǎn)矣。那么,年齡問題是否應(yīng)該相信程乙本?

可惜,哪有這么簡單。還是程乙本,說故事開始的黛玉“年方五歲”,然后“看看又是一載有余”,賈敏一病而亡,接著黛玉進(jìn)賈府。也就是說,黛玉進(jìn)賈府的年齡還是六歲,最多六歲半。而寶玉已經(jīng)“長了十來歲”,如果是十五歲,他們差九歲,完全不可能;如果是teenager(青少年)里最小的十三歲,他們也差了七歲,也不對,小孩子差一歲就差很多,如果寶黛竟然相差七歲以上,不可能呈現(xiàn)后來那樣的兩小無猜和同步成長。所以程乙本也不可靠。

主要人物的年齡,竟然是疑案!無數(shù)讀者很快會發(fā)現(xiàn)破綻,但是追查謎底往往半途而廢,因為被千樹繁花一樣的情節(jié)和不斷綻放的人間情愫吸引過去了,忘記了年齡那回事了。頂真的人剛發(fā)現(xiàn)破綻的時候有點(diǎn)生氣:這么重要的事怎么能不說清楚?看了十幾回,就忘了。你提醒他(她),他(她)又生氣了:這有什么好糾結(jié)的?你感覺不到嗎?寶玉、黛玉,就是初戀的年齡啊!你連這個都不懂?!

如此被徹底催眠的話,里面也有真義,那就是:感覺。是的,讀小說,感覺很重要。有時候,感覺到的東西,比白紙黑字寫出來的更真實(shí)。這里的“真實(shí)”有四個層面的意思:一是作者想真正傳遞給讀者的話。二是人生、社會、人性的真相。三是文學(xué)、哲學(xué)和宇宙的(部分)真諦。四,以上皆是,兼而有之。所以,字里行間感覺到的,并不一定比白紙黑字的“字”與“行”告訴你的少。

時間不清晰,是小說家的失誤嗎?應(yīng)該不是。是各種傳抄過程中的錯訛、筆誤嗎?有可能,但也難說。猜測很合情理,但說服不了感覺。會不會是曹公故意的?也許是。前人也早就做出了這樣的理解:“故作罅漏,示人以子虛烏有也?!保ㄍ垮Z)

也許,“萬種豪華原是幻”(蒙府脂批),本來就是夢里聚散,怎么說得清楚?

第一回就有“又不知過了幾世幾劫”和“然朝代年紀(jì),地輿邦國卻反失落無考”,這些話,透露了作者對時間的不打算細(xì)究。

第十七回有一句寫得妙——“又不知?dú)v幾何時”。說的是大觀園工程告竣,而時間呢,是“又不知?dú)v幾何時”的某一天,對絕對時間,曹公是罔顧的。

但有些時候,時間又突然清晰。你看元春省親,當(dāng)天她用晚膳、拜佛、請旨、出宮、回宮,都具體到幾時幾刻。這里面有什么骨刻心銘或間不容發(fā),觸動了什么隱秘的心理按鈕,讓曹雪芹發(fā)狠把時間寫得如此一絲不茍?或許,他是通過這樣的精細(xì),在告訴讀者,皇家的規(guī)矩有多森嚴(yán),唯有真的接過駕的人家才能知道。

在時間問題上,曹雪芹會讓我想起那個笑話:有人挑戰(zhàn)心算專家,出題目說,有一輛公共汽車,載了37個人出發(fā),第一站下了5個人,上來了14個人,又一站,下去了21個人,上來了7個人,又一站,下去了13個人,上來了9個人,又一站……如此滔滔不絕說了半天,終于說完了,心算專家近乎輕蔑地說:你要我告訴你最后車上多少人嗎?提問題的人說:不,我想問你,車一共停了多少站。有時候,我會覺得我們都是那個可憐的心算專家,辛辛苦苦算了個寂寞,還無緣無故變得可笑。

傳下來的八十回,時間始終是不清晰的,甚至是不勻速不連貫的。說作者想躲開政治高壓線,好像不用弄成這樣。這樣奇特的時間流,不如說透露了曹雪芹重新規(guī)定時間的創(chuàng)世雄心。曹雪芹比相對論走得更遠(yuǎn),《紅樓夢》其實(shí)是這么一回事:“凱撒的歸凱撒,上帝的歸上帝”,物理時間是物質(zhì)世界的規(guī)律,遵循宇宙法則,但作者心理的時間,是屬于“情天恨?!钡摹楦兄髟椎膬?nèi)宇宙的。所以,外面世界的時間,按照外面的規(guī)律分分秒秒地流動,漫過朝代、年、季、月、日的大小閘門,而內(nèi)宇宙的心理時間和流逝速度,是曹雪芹說了算的。所以,黛玉一到賈府,從多病稚嫩的女童突然長成了禮儀周全、談吐有致的大家千金,寶玉一見黛玉,馬上從頑童成了清秀風(fēng)流的年輕公子,這都是使得的。因為曹雪芹說了,“我為我的心”。

不但時間,空間也是虛焦的。

有人說,不虛啊,黛玉是蘇州姑娘,隨父親林如海赴任到了揚(yáng)州;第一回出現(xiàn)的甄士隱也是蘇州人……

那都是曹雪芹哄你呢,我來問你:榮寧二府、大觀園在哪里呢?在都城。這個都城在哪兒呢?有人說西安,因為書里出現(xiàn)了“長安”二字,這個太荒唐,連脂硯齋都出來否認(rèn)了。那么,蘇州?肯定不是,因為不然黛玉進(jìn)賈府豈不是回家鄉(xiāng),如何在大觀園里看到江南土儀感傷“物離鄉(xiāng)貴”呢?她離蘇州有距離呢。杭州?揚(yáng)州?這都哪兒跟哪兒啊。不是哪里有個好府邸加個好園子,就是賈府和大觀園啊。

“北京啊,絕對是北京!北京衛(wèi)視播過,就在什剎海一帶,多半就是恭王府。再說清代首都在北京,曹家后來也到了北京,曹雪芹在北京寫的書?!笨墒钦l告訴你小說家人在哪兒就是寫哪兒呢?何況曹公在南京和北京都生活過。

亂紛紛中,又有人朗聲道:何須多言,當(dāng)然是金陵——南京!眾人不禁點(diǎn)頭,紛紛說:對呀,不是“金陵十二釵”嗎?對了,不是“龍王來請金陵王”嗎?可不是嗎?第二回里賈雨村不也說了嗎?“去歲我到金陵地界,因欲游覽六朝遺跡,那日進(jìn)了石頭城……”然后這個賈雨村經(jīng)過并張望了榮寧二府,金陵地界,石頭城,這還會有錯?秦可卿死后,賈蓉捐官的履歷上也寫了:江南江寧府江寧縣監(jiān)生賈蓉,這還能有錯?

我也這么想,都不需要辨認(rèn)、辯駁就確定:金陵,石頭城,江寧,當(dāng)然是南京。在我心里,榮寧二府和大觀園都穩(wěn)穩(wěn)地放在了南京。滿紙的金陵煙云和江南氣象,怎么會不是南京?

但是后來發(fā)現(xiàn),居然說是北京的人越來越多了,甚至,眼看分明被考證成北京了——專門談《紅樓夢》建筑和空間的《移步紅樓》寫得好看,分析人物也有見地,但它劈頭就說:當(dāng)黛玉“扶著婆子的手,小心地穿過垂花門后,無論是否意識到,她已經(jīng)穿行在這浩瀚都城里最典型的一座四合院里了”。后面的小標(biāo)題更是“北京四合院”。因為談建筑和園林的專業(yè)優(yōu)勢,作者如此板上釘釘,讓我心里轟然一亂,難道從來都是我想錯了?

偏偏文學(xué)界也不乏贊成票:“無論乾隆朝還是21世紀(jì)的讀者,除了想把大觀園搬到家鄉(xiāng)去的,幾乎無人被他繞暈瞞過,都能夠直接、確切地推定這就是北京?!保ɡ罹礉伞队啦煌瓿?,雪芹最后的夢》)

我真的有點(diǎn)急了:怎么,如今已經(jīng)北京派壓倒優(yōu)勢,而南京派已然人“少”言輕了嗎?趕緊問了幾個熟讀紅樓的朋友,幾乎人人第一反應(yīng)都是:南京。這才心神稍安,回頭正視這個分歧。

分歧如此嚴(yán)重不是沒有緣故的。連姜文的電影《邪不壓正》里面,姜文和彭于晏也只是各指著北平的某一處,說“曹雪芹寫《紅樓夢》就在這兒”,那么膽大妄為的主兒,也不曾說:這就是榮寧二府,這就是大觀園?!氨本┡伞币舱f“這大觀園所在之城,雪芹竟連能指、連名字都含糊其詞。他告訴我們此為天子之邦、天下之中,但他回避指認(rèn)和命名,他從不曾把這里叫作北京。”(李敬澤語)

再定睛看時,作為南京派的我才看清,曹雪芹又何曾確定過是南京?他把我們繞迷糊了,他卻完全可以不負(fù)責(zé)任,因為他一早就說了,一次又一次地說了:那個地方,不在此處,而是彼處。而那個彼處,像一條龍,云霧中閃現(xiàn),沒人能讓它靜止,看個清楚。

我小時候讀的是程乙本,這一段是這樣的——

雨村道:“去歲我到金陵時,因欲游覽六朝遺跡,那日進(jìn)了石頭城,從他宅門前經(jīng)過,街東是寧國府,街西是榮國府,二宅相連,竟將大半條街占了。大門外雖冷落無人,隔著圍墻一望,里面廳殿樓閣,也還都崢嶸軒峻;就是后邊一帶花園里,樹木山石,也都還有蔥蔚洇潤之氣:那里像個衰敗之家?”

去年在金陵還經(jīng)過榮寧二府門口,自然榮寧二府和后來的大觀園只能在金陵了。

后來看脂本和庚辰本,這一段有幾處細(xì)微的差別,其中一處非常重要——

雨村道:“去歲我到金陵地界,因欲游覽六朝遺跡,那日進(jìn)了石頭城,從他老宅門前經(jīng)過。街東是寧國府,街西是榮國府,二宅相連,竟將大半條街占了。大門前雖冷落無人,隔著圍墻一望,里面廳殿樓閣,也還都崢嶸軒峻;就是后一帶花園子里面,樹木山石,也都還有蓊蔚洇潤之氣:那里像個衰敗之家?”

所以說程乙本確實(shí)不是最好的版本,連過去和現(xiàn)在都弄混了。賈雨村在金陵地界經(jīng)過的是賈府的“老宅”,在故事開始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一處空房子了。所以說榮寧二府“大門前冷落無人”。這就說得通了。若是當(dāng)時賈府的人還住著,即使沒有主人出門、人來客往,光是看門的、傳話的、跑腿的、牽馬的、抬轎的、備車的各色仆役,也絕不會冷落無人的??吹诹兀瑒⒗牙训谝淮蔚劫Z府,“來至榮府大門石獅子前,只見簇簇轎馬,劉姥姥便不敢過去……然后蹭到角門前。只見幾個挺胸疊肚指手畫腳的人,坐在大板凳上,說東說西呢?!边@才是賈府,“此時此刻”有人住著的賈府門前的光景。

貴族之家與小百姓不同,只要門楣不倒,總是有威勢的,總是轎來車往、有一種必備的熱鬧,即使到忽喇喇似大廈傾的時日,門口也未必冷落,可能會有抄家的人馬穿梭不斷人聲鼎沸。那之后才會安靜一段時間,然后也許就冷落破敗了,但更可能會換一批主人,重新簇簇轎馬,官來官往,再次鮮花著錦,烈火烹油。

而曹雪芹一開始就說了,南京的榮寧二府是空房子了,他們已經(jīng)搬到都中或者神京了。如此說來,金陵十二釵怎么理解?北京派說了:那是因為她們出生在南京或者家鄉(xiāng)是南京,并不是說她們生活在南京。

按這個思路,可以這樣理解:賈母是金陵世勛史侯家的小姐不假,但她早在某個時刻跟著丈夫或者兒子整個家族離開了金陵來到了都中(北京),所以當(dāng)賈政暴打?qū)氂?,賈母氣急了,對兒子的終極威脅是:要帶著王夫人和寶玉“立刻回南京去!”看,回南京。南京是用來“回”的。那是家族崛起并鼎盛的地方,是家族精神根基所在,賈府全體血統(tǒng)或情感意義上的故鄉(xiāng),心理上的依仗和退路,但——并不是他們現(xiàn)在生活的地方。按照這種字面上的表述,他們似乎已經(jīng)不在南京很多年了。

甲戌本《凡例》中,脂硯齋說——

書中凡寫“長安”,在文人筆墨之間,則從古之稱;凡愚夫婦兒女子家常口角,則曰“中京”,是不欲著跡于方向也。蓋天子之邦,亦當(dāng)以中為尊,特避其“東”、“南”、“西”、“北”四字樣也。

說得不對,聽得人越發(fā)糊涂。事實(shí)上書中第二回說這個地方,分別用了“都中”“(在)都”,第三回用了幾次“都中”“(入)都”,還出現(xiàn)了“神京”“(進(jìn))京”這樣的字眼,并沒有“中京”這個說法。況且脂硯齋太看低了曹公,敢于獨(dú)自開天辟地的曹雪芹哪里會是一個“從古”的人呢?但凡有一絲一毫的“從古”念頭,世界上都不會有這樣一部《紅樓夢》。

張愛玲也為這個問題頭疼過——

書中京城從來沒稱“中京”,總是“都”“都中”“京都”。只有第七十八回賈政講述林四娘故事:“后來報至中都”,也仍舊不是“中京”,……唯一的一次稱“長安”,是第五十六回寶玉夢中甄寶玉說:“我聽見老太太說,長安都中也有個寶玉?!?/span>

不過張愛玲認(rèn)為脂硯齋也沒說錯,是曹雪芹后來改了——

第七十八回林四娘故事中有“中都”這名詞。遼共有四個都城,內(nèi)中大定——今熱河寧南——稱“中京”。金海陵王遷都至燕京,稱“中都”。此書“凡例”說:書中都城稱長安,“凡愚夫婦兒女子家常口角,則曰中京,是不欲著跡于方向也,蓋天子之邦亦當(dāng)以中為尊,特避其東南西北四字樣也?!苯癖緵]有“中京”,“中都”也只有此回出現(xiàn)過一次。顯然作者因為諱言北京,采用“中京”、“中都”這兩個名詞,后來才想起來“中京”、“中都”是遼、金的都城,遼金都是東胡,正犯了本朝大忌,弄巧成拙,所以在“凡例”的寫作時期后已經(jīng)廢除了,但是第七十八回還有。(《紅樓夢魘》)

無論如何,這是一個都城。張愛玲也認(rèn)為它是北京。

為什么這么些明白人認(rèn)定它是北京呢?因為曹家后來確實(shí)到了北京,曹雪芹后來也生活在北京很多年,而且在北京寫的《紅樓夢》。還因為確實(shí)有一些痕跡可以指向北京。

我還可以為“反方”辯友提供一些論據(jù),比如:林黛玉沿運(yùn)河北上的時間似乎頗長,更像是到北京;既然寫的是清代故事,也只有在北京,元春才能坐著轎子回家省親——路程和時間上,皇宮和賈府必須在一個城市;而只有元春省親,才能建起省親別墅,才會有大觀園,這是小說情節(jié)合理的前提。京城有京城不可代替的要件。

肯定有人會提醒說,不對啊,歷史上曹家在南京接駕四次,皇上可以到南京,南京也可以出現(xiàn)大觀園的??墒?,如果是皇上住過的大觀園,那就是真正的皇家禁地,皇上回京之后也不可能讓接駕的臣子家的子弟住進(jìn)去,那是不可能的。所以,要接的皇妃的駕,而且就是本家出去的皇妃,才有可能由她“施恩”決定:那個園子不要空關(guān)著,讓妹妹們住進(jìn)去吧,也不要讓我心肝寶貝的弟弟失落,也讓他住進(jìn)去吧。而皇妃,不可能千里迢迢從宮中回到另一個城市的娘家,同城省親一次,已經(jīng)是天大的、破格的、前無古人的恩典了。所以,元春的原生家庭必須和皇宮同城才說得過去,所以賈府和大觀園,邏輯上,應(yīng)該在北京。

好,為反方提供炮彈到此為止。我要回到“南京派”的立場了。

有時顯得像“北京”,只是曹公故布疑陣?!都t樓夢》的故鄉(xiāng)只能在江南,只能是南京。為什么書中最重要的女性群體叫金陵十二釵?對了,其實(shí)這十二個人不是一個地方的,比如黛玉和妙玉是蘇州人,但也能算在其中,很可能,按照警幻仙境薄命司的分類法“各省”和警幻仙子的解釋中“貴省”的說法,可知金陵有兩個含義,一為金陵城,即南京;一為金陵省,是包括南京、蘇州在內(nèi)的江南的一塊地方,黛玉妙玉是金陵省的原籍,外加她們后來都在金陵城中生活,所以也列入金陵十二釵。而四春、王熙鳳母女、薛寶釵等人都是原籍金陵城的,所以這里就統(tǒng)稱金陵十二釵。

還有一個人需要特別注意,那就是秦可卿,她是父親秦業(yè)從養(yǎng)生堂抱來的棄嬰,根本不知道是哪里人,她長大后嫁給賈蓉為妻,如果賈家這時已在北京,則秦可卿和金陵有什么瓜葛?無論如何也擠不進(jìn)金陵十二釵吧。可見賈家在金陵。

寶玉夢游仙界,看見薄命司里大櫥上貼著各省的封條,一心只撿自己家鄉(xiāng)的看,也無心看別省的,他心無旁騖單刀直入挑的那個封條上大書七字云:“金陵十二釵正冊”。那么賈府不在金陵,又在哪里?寶玉的選擇是最清晰不過的明證?;蛟唬哼@說的是原籍,并非故事發(fā)生的“當(dāng)下”的居住地,那么金陵十二釵副冊、又副冊的那二十四個女子呢?她們不可能都是金陵原籍,若非居住在金陵,怎么能進(jìn)入貼著“金陵”封條的分類里?如果偏要抬杠,說她們是賈家親戚和家生女兒,都是跟著賈府從金陵到北京的,那么又副冊里的襲人呢?明明她家就在大觀園所在之城,而且她不是家生子兒,是家里人把她賣進(jìn)賈家的,也是可以贖回去的,所以,如果寶玉黛玉生活的榮國府和大觀園不在金陵而在北京,則襲人和金陵毫無關(guān)系,把她放在“金陵”的大櫥里,實(shí)在說不過去。相反,如果整個故事發(fā)生在金陵,則她家本來就在金陵,她作為寶玉的大丫鬟和侍妾,又跟著賈家生活在金陵,那就說得通了。

其實(shí)說這些也是“忒膠柱鼓瑟,矯揉造作了”,《紅樓夢》通身的氣派就是對自己出生地最好的說明。精致細(xì)膩的生活細(xì)節(jié)、精巧別致的園林、婉約溫軟的審美習(xí)慣、深入骨髓的詩畫風(fēng)流、清雅灑脫的人文氛圍、進(jìn)退溫文、談吐含蓄的人際交往,也與北京呈現(xiàn)不同的旨趣,而和江南、金陵呈水乳交融、難分彼此的狀態(tài)。

整部《紅樓夢》就是從江南長出來。而且只能長在金陵這個六朝古都、鐘靈毓秀、文采風(fēng)流、“菜傭酒保都有六朝煙水氣”的地方。

還有一些重要的細(xì)節(jié)在確鑿提示著“金陵”。

比如芭蕉。大觀園里到處都種著芭蕉,這種不耐寒的植物原產(chǎn)于亞洲熱帶,在中國長江以南各省廣為種植,陜西、甘肅、河南部分地區(qū)有耐寒品種,芭蕉喜歡溫暖濕潤的氣候,最低氣溫不宜低于4度,北京的園子和院子里是種不活的。

李清照有一闋《添字采桑子》,詞曰:

窗前誰種芭蕉樹?陰滿中庭,陰滿中庭,葉葉心心、舒卷有余情。 傷心枕上三更雨,點(diǎn)滴霖霪,點(diǎn)滴霖霪,愁損北人、不慣起來聽。

家國愁思和流離之恨,為什么都集中在芭蕉上?因為南方才有芭蕉,夜雨打芭蕉,時時刻刻讓她這個“北人”意識到離家鄉(xiāng)有多遠(yuǎn),北歸有多無望。

所以,當(dāng)有人認(rèn)為隨處可見的芭蕉是暗示《紅樓夢》的佛學(xué)意義上的“空”,我卻想:這首先是榮寧二府和大觀園在南京而不在北京的鐵證。

還有桂花?!都t樓夢》里多次提到賞桂、折桂(三十七回秋紋說寶玉折桂送給祖母和母親)、食桂(桂花糖蒸新栗粉糕、藕粉桂糖糕等),不但大觀園,薛蟠娶的夏金桂居然出自“桂花夏家”,“凡這長安城里城外桂花局子俱是他家的,連宮里一應(yīng)陳設(shè)盆景亦是他家供奉”,可見整個城市桂花種植很普遍。而桂花分布范圍最初是中國西南部和廣西廣東湖南湖北江西安徽河南等地,后來江、浙、滬也普遍種植,有不少賞桂名所佳處,而北京的氣候不適宜桂花,所以一直蹤跡罕見,據(jù)說只有頤和園有兩棵桂花盆景。我的一個朋友生活在北京二十多年,她特愛桂花,但說在北京從來沒有見過桂花,每次秋天到江南不論是上海、蘇州,還是杭州、南京,但凡遇到桂花時節(jié),總欣喜異常,要在桂花樹下盤桓很久,舍不得離開。所以很難想象,大觀園所在的、桂花盛開的都城會是北京。

不但芭蕉、桂花,大觀園里的那么多植物,應(yīng)該也是在南方才能都看到,很難想象在北京能種出那么品種繁多一園花草給元春欣賞——元妃省親是在正月十五的元宵之夜,書中固然寫了是用通草綢綾紙絹羽毛等做了假的花葉,但是元妃回家的日子和時辰都是皇上定的,因此,賈家在做準(zhǔn)備的時候,應(yīng)該是會奔著風(fēng)和日麗、滿園春色供元妃欣賞去準(zhǔn)備的,所以搜集了那么多佳樹名花異卉。誰知道皇上的心思真是奇崛,居然讓元春和大觀園來了個雙料的錦衣夜行,元妃省親竟然是在元宵節(jié)的晚上。賈府應(yīng)該也沒有想到,所以“賈府領(lǐng)了此恩旨,亦發(fā)晝夜不閑,年也不曾好生過的”。本來是一切準(zhǔn)備好了賈政才上奏本的,沒想到皇上來這么意外的一個朱批,在冬天、大年節(jié)里讓元春省親,園子里樹木都無花無葉,所以只能用各種材料做成仿真花葉“粘于枝上”,然后還要解決照明問題——石欄上、樹上、船上、門上到處都是水晶玻璃各色風(fēng)燈和各種精致盆景花燈??蓢@賈府的上下人等忙得連年都沒有好好過、無端地開銷又大大增加了,還不敢抱怨一個字,也可憐那些特地各處買來的名貴樹木,到頭來只當(dāng)了勉強(qiáng)合格的燈柱子。(元春被安排在冬天的夜里省親,其實(shí)頗為怪誕,而且無端帶來一股暗淡而陰冷的氣息。明明是天恩浩蕩,曠世隆恩,到頭來卻是這樣說不清道不明的古怪。為什么?從來天意高難問。)但大觀園內(nèi)準(zhǔn)備愉悅皇妃明眸的、品種眾多的植物們,無疑是江南的陣仗。

賈府在飲食上也是一派江南風(fēng)味。主食方面以大米為主,面食為輔,米有很多種:碧粳米、胭脂米、紅稻米、粳米、綠畦香稻粳米、糯米……寶玉在薛姨媽那里吃的是糟的鵝掌鴨信、酸筍雞皮湯,他給晴雯留的是豆腐皮的包子,他難得一次當(dāng)眾點(diǎn)單,點(diǎn)的是清鮮的小荷葉小蓮蓬湯;丫鬟們給賈母送來的點(diǎn)心是藕粉桂糖糕、松穰鵝油卷和螃蟹餡的小餃子;王熙鳳夫婦吃的是火腿燉肘子、喝的是惠泉酒;寶釵和探春讓小廚房做的是油鹽炒枸杞芽;芳官吃的是酒釀鴨子和胭脂鵝脯;襲人給湘云送大觀園里的特產(chǎn),是紅菱和雞頭米這樣典型的江南風(fēng)物……口味總體清淡柔和,烹調(diào)上有清鮮香嫩和咸香入味兩路,都手藝精細(xì),而且注意時令和食材的新鮮度,在色香味和容器、擺盤上有高標(biāo)準(zhǔn),菜式上還時常會有別出心裁的創(chuàng)造,這些都是典型的江南作派,很難移植到別處,即使是北京。

還有一件事,既是生活習(xí)慣也是飲饌文化,那就是茶。“寶鼎茶閑煙尚綠”,《紅樓夢》里茶香四溢,提到的茶有楓露茶、六安茶、老君眉、普洱茶、龍井茶、暹羅國進(jìn)宮的茶……連沏茶的水都有井水、雨水、雪水等幾種,講究得不得了,沏茶手法也有講究,分明是江南這樣茶風(fēng)興盛之地才有的風(fēng)習(xí)和品位。這樣的習(xí)慣和趣味,與北京獨(dú)重香片(茉莉花茶)的飲茶口味實(shí)在大相徑庭。眾所周知,老北京人的一天是從一杯茉莉花茶開始的,這種習(xí)慣與北京距離茶葉產(chǎn)區(qū)遠(yuǎn)、北京水質(zhì)欠佳、北方偏重牛羊肉的飲食習(xí)慣都有關(guān),因此“北京飲茶最重香片,皆南茶之重加茉莉花熏制者?!保ㄇ濉こ缫汀兜老桃詠沓半s記》)直到最近幾十年才漸漸改變。

還有器具?!都t樓夢》中各式茶具、器具散見于各處。比如,妙玉那里有一些古董級別的名貴茶具,但給眾人的也是“一色官窯脫胎填白蓋碗”,“填白”就是“甜白”,這是一種官窯燒制的、胎質(zhì)極薄的、用了明代永樂年間開創(chuàng)的甜白釉的白色茶具。比如,探春的秋爽齋中,設(shè)著斗大的汝窯花囊,既然是汝窯,那么必是天青、月白、豆青、粉青這些寧靜而雅致的顏色。正月十五賈母家宴上用的是“小洋漆茶盤,內(nèi)放著舊窯茶杯并十錦小茶吊”,舊窯,人文社版本的注釋是“仿古窯”,我猜測此處用這個“舊”字是為了突出茶杯的“做舊”“自來舊”,也就是一種素凈古樸的風(fēng)格;十錦小茶吊,沒寫材質(zhì),可能是畫著吉慶十錦圖案的瓷器,也可能是以器型體現(xiàn)“十錦”的紫砂茶具,很可能是筋囊器??傊?,書中大多是文人化的雅致器具,與北方宮廷風(fēng)的重金子琺瑯、色彩濃重、紋樣繁復(fù)的風(fēng)格大相徑庭。若看乾隆時期北京的瓷器,則主打的是粉紅軟綠、濃艷繁縟的粉彩茶具?!都t樓夢》里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與之截然不同。

還有一些南方的名產(chǎn)方物,雖說云錦是曹家江寧織造府的拿手戲,絲綢和刺繡是江南的名產(chǎn),但這些都不成問題,因為天下所有好東西都會源源不斷運(yùn)到天子腳下的首善之區(qū),但有些東西保鮮時效短,就成了“大觀園在金陵”的證據(jù)。比如荔枝,在沒有保鮮技術(shù)的年代,清代也不曾聽說像唐玄宗時代那樣鬧一出“一騎紅塵妃子笑”,所以應(yīng)該不太容易出現(xiàn)在北京的王公貴族之家中。而第二回寫迎春“腮凝新荔,鼻膩鵝脂”,放在經(jīng)??梢猿缘嚼笾Φ牡胤降囊粋€少女身上,這個比喻才自然妥帖。到第三十七回,當(dāng)襲人問起一個纏絲白瑪瑙碟子的下落時,晴雯說是給探春送荔枝去的,還沒送回來呢。這里對荔枝的態(tài)度,也不像在北京——北京縱有荔枝也很難得,不會這樣家常隨意,連送荔枝和吃荔枝的情節(jié)都沒有正面寫一筆;也不像盛產(chǎn)荔枝的嶺南、閩南——荔枝遍地都是,不值得當(dāng)禮物送人;唯有江南,荔枝是從更南方的別處送來的,雖沒有北方那么稀罕,但也是比較難得的時令水果,值得用瑪瑙碟子裝了送人,探春事后也在給寶玉的信中提了一句:謝謝你讓丫鬟送來新荔枝和顏真卿書法,哥哥對我這個生病的妹妹真好。對新鮮荔枝的態(tài)度,放在那個年代的江南,非常妥帖。

還有螃蟹,賈府的人吃螃蟹、寫詠蟹詩,也是非常日常的事情,到了時節(jié)就會吃螃蟹和請吃螃蟹,而劉姥姥即便吃不起,也脫口就說出螃蟹的價格行情,這也是江南才有的生涯和氛圍。還有以湘云的名義請大家吃的螃蟹,是寶釵家當(dāng)鋪伙計家的田里出產(chǎn)。螃蟹此物有個特點(diǎn),一旦死了就不能吃,在沒有冷鏈的時代,薛家伙計的家應(yīng)該是出城不遠(yuǎn)的郊區(qū),最多是車馬在一天之內(nèi)的鄉(xiāng)下。吃螃蟹的風(fēng)尚,距離螃蟹產(chǎn)區(qū)的距離,都實(shí)在無法安排在北京,而若說在南京,則非常合理。

但是,不論說在南京,還是北京,都并非天衣無縫,最重要的,即使無懈可擊了,依然會有人“到底意難平”。

那么,故事里的“此時此刻”,榮國府和大觀園到底在哪里?曹雪芹不肯明說。有人認(rèn)為自然在北京,他拈花;有人說當(dāng)然是南京,他微笑。

南京。我投南京一票。如果從小說的專業(yè)角度出發(fā),說得周全一點(diǎn),那么可以說:《紅樓夢》發(fā)生的地方是曹雪芹虛構(gòu)的,原型的現(xiàn)實(shí)來源可能不止一處,其中大部分來自南京。

但是,也不要在南京的歷史中尋找舊址遺跡,園子是這里,房子是那里——不要被脂硯齋動不動哭一鼻子誤導(dǎo)了,忘記了這是虛構(gòu)藝術(shù)。既然是小說,人物和故事都是虛構(gòu)的了,還追問什么門牌號碼?

所以,可以說榮寧二府和大觀園出自南京,也可以說:在南京的上空。它們固然以南京為原型,固然有江南的肌理、江南的風(fēng)韻、江南的煙水氣,但它們也很可能從來不曾完全在南京落地,小說家曹雪芹用一口真氣把它托了起來,離地三丈,懸在了南京的上空,懸在了超越時代的一個高度。

大觀園是一座位于南京上空的大花園。因為寫這本書是曹雪芹在追憶,而最美好的回憶都在金陵——這和他幾歲離開金陵不太有關(guān)系,因為他愛南京,因為他是天才,因為人會在想象中修復(fù)和重構(gòu)往昔。而《紅樓夢》又不只是回望,它又充滿了極具創(chuàng)世意義的想象和極具現(xiàn)代性的展望。這樣遼闊、恢弘、精微、空靈、癡心而變幻莫測、永恒而不停生長的世界,在回憶中建構(gòu)起來,最初的原因是感情。最大的內(nèi)驅(qū)力也是感情。

直到當(dāng)代,作家們?nèi)匀皇沁@樣的。

楊絳在《我們仨》中這樣流露寫作緣起:“現(xiàn)在我們?nèi)齻€失散了。往者不可留,逝者不可追;剩下的這個我,再也找不到他們了。我只能把我們一同生活的歲月,重溫一遍,和他們再聚聚?!?/p>

葛亮自傳體兒童小說《兒郎》的寫作動機(jī)是:“他們一一從我身邊走過,見證我生命歲月的變遷。我愿意重走我的成長軌跡,用一雙少年的眼睛去觀看那些久違的人與事。目光所及,也許親近純凈,也許黯然憂傷,也許激蕩人心,但總有一種真實(shí),一種帶著溫存底色的真實(shí),是叫人安慰的。”

這些當(dāng)代作家的寫作緣起,與曹雪芹寫《紅樓夢》的情感出發(fā)點(diǎn)都非常相似。曹雪芹一心“風(fēng)塵懷閨秀”,也是“用一雙少年的眼睛去觀看那些久違的人與事”,也是“把我們一同生活的歲月,重溫一遍,和他們再聚聚”。

“他只是要在書寫中重新活一遍。”(李敬澤《永不完成,雪芹最后的夢》)而曹雪芹愿意重新活一遍的地方,或者他來不及按照心愿活一遍的地方,必定是金陵。只能是金陵。金陵舊夢,像是一張氣象萬千、精美絕倫的施工草圖,但是來不及建成,那張圖也丟了,這一回,曹雪芹要為自己畫一張更完美的圖紙,然后一個人把它建造起來,他的理想之園,他的完美之城,他的永恒之夢境。這回曹雪芹自己動手,不是修復(fù)家族往昔榮光,而是建造一個獨(dú)屬于他的完美之園,青春烏托邦,愛與美的理想國。

成住壞空,他比誰都明白,他終究是不會讓寶玉進(jìn)士及第中興家業(yè),他終究要寫忽喇喇似大廈傾,所以對家族對祖宗,他還真是個不折不扣的叛逆。但對給了他一切的金陵,他的愛是始終不渝的。對他來說,美、愛、光亮、榮耀、自由、夢,都在南京。但是,他又不能把它落實(shí)在南京,那是舊傷不忍觸碰,要避開文字獄的森嚴(yán)窺視,還要為尊者、親者諱。更可能,他在上窮碧落下黃泉的想象翱翔和往昔未來數(shù)千年的精神馳騁之中,仍然要遵循小說內(nèi)部合理性,所以,他真的不能把它“斷”得明白,故此這個地方始終似是而非,云遮霧繞。

說一切發(fā)生在北京,確實(shí)也不算錯,因為確實(shí)很容易找到北京的影子?!都t樓夢》有影子,有身體,還有魂靈。

你沒聽見曹雪芹反復(fù)吟唱的“水中月鏡中花”?北京只是那水,那鏡。那月,那花,終究是金陵。但又不全是真實(shí)的金陵,而是他舊夢中的金陵,夢中和心中的金陵——包括那時的月,那時的花,那時沒有綻放過的所有美好可能。

小說家也是人。對曹雪芹而言,只有南京,能帶來這樣的感情原動力和豐沛想象力,那是精神故鄉(xiāng)才有的力量。

他肯定有故布疑云的意思,但魔術(shù)師本人也很糾結(jié),恐怕大家對他的翻手鴿子覆手空空深信不疑,所以他一邊玩障眼法,一邊又在簾布上留一條縫,讓月在云中若隱若現(xiàn),于是風(fēng)吹開我們的眼眸,答案落在我們心中——

他讓銜玉而生的這一個寶玉叫“賈寶玉”,而金陵另有一個寶玉叫“甄寶玉”。這個似乎確實(shí)身居某個北方都城的年輕公子是“假”寶玉,而江南、金陵的那個才是“真”寶玉。

這還不夠,他還讓賈璉的乳母趙嬤嬤明白說出“如今現(xiàn)在江南的甄家,噯喲喲,好勢派!獨(dú)他家接駕四次”?!罢妗睂氂竦募依?,是接駕過四次的。那個“真”寶玉的家,在江南,在金陵。而康熙一生六次南巡,江寧織造府曹家四次接駕。

家族赫赫揚(yáng)揚(yáng)六十年的繁華舊夢,本是一棵參天大樹,哪里是能夠隨便連根拔起的?一花一草,一飲一饌,一聲笛,一曲簫,都是江南風(fēng)物江南風(fēng)光,何況他心心念念要讓她們的珍貴與美好流傳后世的女兒們,哪一個不是姣花軟玉、明慧靈秀的江南女兒?江南好,風(fēng)景舊曾諳,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dāng)時已惘然,能不憶江南?

說到底,小說就是小說。大觀園是因為元妃省親才建的,而這本來是非現(xiàn)實(shí)的一件事,是不可能的。歷史學(xué)家指出:清代296年歷史,宮中的妃子們,從來沒有一位真能回家省親的。她們一進(jìn)宮,就只有盼著家人奉旨進(jìn)宮來相見。除了生產(chǎn)期間母親可以陪伴一些時日,平時的這種宮中相會,時間短,規(guī)矩大,不能隨意亂動,不能說錯話,而且往往身邊很多雙眼睛,那種緊張局促可想而知。這種見面,有人說,其實(shí)類似于探監(jiān),話雖難聽,卻也道破了真相。所以,曹雪芹的時代,皇妃出宮省親,是不可能的事情。之所以要絕對虛構(gòu)這樣一個情節(jié),是因為要讓警幻仙境落到人間。而這個理由,必須還與皇家有關(guān),又不能真的寫接皇帝駕(一方面有現(xiàn)實(shí)考量:曹家接的是康熙的駕,雍正朝曹家是被收拾過的罪臣,現(xiàn)在是乾隆朝,當(dāng)然不宜用“祖上也闊過”來找死或惹事;另一方面是小說作為虛構(gòu)藝術(shù)的專業(yè)考量:如果是皇帝臨幸、宸游過的園子,只能重兵把守,不可能讓人入住,那不要說寶玉的姐姐是妃子,就是皇太后,也沒有恩準(zhǔn)釵黛、三春和寶玉入住的可能,一絲一毫都不會有。小說家的虛構(gòu)在想象力和現(xiàn)實(shí)之間要尋找一個平衡點(diǎn),說是皇帝來過的園子,這個平衡就失去了。)

有意無意的云山霧罩,猶如夢境般的恍惚迷離,曹雪芹確實(shí)讓我們不停地做腦力體操,難度還不小。究竟如何看待這種燒腦的“永遠(yuǎn)待定”?

寶玉夢游警幻仙境時,警幻仙子讓一隊表演歌舞的仙姬演唱《紅樓夢》十二曲,“寶玉聽了此曲,散漫無稽,不見得好處。但其聲韻凄惋,竟能銷魂醉魄。因此也不察其原委,問其來歷,就暫以此釋悶而已。”在這里出現(xiàn)了兩條重要的脂批,一條是:“此結(jié)是讀《紅樓》之要法?!绷硪粭l是:“妙!設(shè)言世人亦應(yīng)如此法,看此《紅樓夢》一書,更不必追究其隱寓?!?/p>

確實(shí)。讀《紅樓夢》,應(yīng)該與戶籍警、考古專家、偵探都劃清界限,不要察其原委,不要問其來歷,更不必蛛絲馬跡地追究到底,就單純地輕松地開放五感、敞開心靈,接受浸潤、吹拂和照耀,自然會有一種神秘力量,一種散漫無稽的魅力徐徐降臨,沁染你、滲透你、震撼你、洞穿你、幻滅你、恍惚你、喚醒你、花香沉醉你、明月當(dāng)頭你,酸酸楚楚你,柔腸百轉(zhuǎn)你,心滿意足你,百感交集你,霜風(fēng)吹徹你,醍醐灌頂你……讀完《紅樓夢》的你,與讀之前的你,不再是同一個人。

大荒山無稽崖在哪里?無稽之處。青埂峰在何處?情根自然種在心里——心間也好,腦電波也罷,是不可見之處。警幻仙境又在何處?夢中仙境,如何追究!既然這些都不追究,那么,何必追問大觀園在何處。大觀園必定在小說家曹雪芹心里,然后精妙無雙地出現(xiàn)在他的筆下。

如果你把寶玉黛玉讀進(jìn)了心里,那么大觀園也就時時刻刻在你心里。讀《紅樓夢》的時候,它在你的面前,你在它的懷抱里;獨(dú)步長路、穿越風(fēng)雨的時候,它在你身上,在你背上。不,不是一個小小行囊,而是你身上長著的一對翅膀,小小的,隱形的,翅膀。隨時張開,就會帶你飛到風(fēng)雨之上。

【作者簡介:潘向黎,文學(xué)博士,上海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專業(yè)作家。著有長篇小說《穿心蓮》、小說集《白水青菜》《上海愛情浮世繪》等,專題隨筆集《梅邊消息:潘向黎讀古詩》《古典的春水:潘向黎古詩詞十二講》等,共三十余種。獲魯迅文學(xué)獎短篇小說獎、莊重文文學(xué)獎、朱自清散文獎、文學(xué)報·新批評優(yōu)秀評論獎、中國報人散文獎、花地文學(xué)榜散文金獎、人民文學(xué)獎、鐘山文學(xué)獎、十月文學(xué)獎、郁達(dá)夫小說獎、百花文學(xué)獎短篇小說獎、川觀文學(xué)獎小說獎等?!?/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