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敘事：壓榨出甘蔗汁般的詩意與哲理 ——盧艷艷詩集《江南帖》
盧艷艷總能在這些最被忽略和錯失的東西上頭，凸顯出日常生活的審美化，她用自己的巧思和頓悟，從這些看似庸常的東西上壓榨出了如甘蔗汁般的詩意或哲理。
盧艷艷為人做詩都不艷，她似乎深諳“淡極始知花更艷”的道理，堅守一份清新、淡泊、質(zhì)樸、內(nèi)斂的氣質(zhì)，自覺自省地斬除華而不實的那些東西。她的詩作鮮少宏大敘事、家國情懷，筆觸所及，更多的是零落、瑣碎、平凡普通、司空見慣的日常生活。她的筆似乎總是落在毫不起眼的事物之上。不用說，四季輪回、風霜雨雪，看蝴蝶、玩螞蟻，就是榨甘蔗汁、小時候貪吃棒冰、擦玻璃窗、看雨刮器這樣的毫無詩意可言的小事情也都能入她的詩句之中。讓我們欣喜的是，盧艷艷總能在這些最被忽略和錯失的東西上頭，凸顯出日常生活的審美化，她用自己的巧思和頓悟，從這些看似庸常的東西上壓榨出了如甘蔗汁般的詩意或哲理。
日常生活審美化，指的是將審美的元素和理念融入到日常生活中，讓生活本身充滿詩意和想象力。詩人具有這樣的神奇的魔力，能夠賦予日常生活以詩意的提升和審美化。因此，“花非花，霧非霧”，詩人所指的日常還是日常，但已經(jīng)不是所有人能夠看見的那個日常。這個“日?！币呀?jīng)是經(jīng)過了詩人的制作和加工之后的日常。
作為女性作者，對于自我身體的書寫能夠看出盧艷艷的真實、敏感與坦誠。“而云暗下去/像分娩后的腹部，留下的妊娠紋（《中秋之夜》）”，能夠從“云”聯(lián)想到“妊娠紋”實在是新鮮，但又形象、準確。“妊娠紋”當然是女性身體不愿示人的隱秘部分，但它依然是真實存在的一個生命印記。詩人并不避諱，相反還有些自豪?！澳钦诒魏蟮尼屓唬林剡^后的/輕盈，令不是巨人的我/不再懷疑自己體內(nèi)，也曾孕育過一輪明月（《中秋之夜》）”，“妊娠紋”也許多少會令人不堪，但是“孕育過”足以值得歌頌。
在《鮮榨甘蔗汁》里，她這么寫：“生長期是漫長的/榨成汁的過程卻不到一分鐘/擠壓聲中，飽滿的身軀進去/出來的是干癟的殘渣/——因為失去了壓榨價值/而留下來，也留下一群蜜蜂；無處不在的機器，早已將/有著豐沛滋養(yǎng)的領域，壓榨一空”。
“壓榨”是一個足以揭露幾千年歷史真相的詞語。而現(xiàn)榨甘蔗汁對于甘蔗來說，何嘗不是一種最為殘酷的刑罰？以高壓的手段，碾其肉，榨其汁，博取它身體與靈魂的一切，丟棄它的殘渣。那么作為人，誰不是一根根甘蔗？很多時候，人們還害怕自己因為失去了壓榨價值而被拋棄，因為“口感不夠佳”而被嫌棄?？此茖こＶ畼O的一個榨甘蔗汁場景，作者深刻的諷刺與揭露不言而喻。
都說一個人的童年里藏著他的性格密碼。在這首《節(jié)制之詩》里，我們大約可以明白，詩人何以如此信奉“節(jié)制”二字?；蛟S，所有的“節(jié)制”的源頭都是因為“貪婪”?！翱諝怙h著牛奶加糖的味道/在鎮(zhèn)上一個冰棍廠里/趁著父親和廠長聊天的當口/我把冰桶里所有棒冰，橫掃一空；舌頭有些發(fā)麻，腹部冰冷/我獲得了當下的巨大滿足/和今后數(shù)十年/胃部對我的不滿和反抗”
小孩貪吃，這是日常生活中常見極了的一件小事。尤其是從上個世紀饑餓年代里走過來的人能夠刻骨銘心地回憶起“吃”對于自己胃部的威懾力。當然，詩中的詩人不是因為饑餓而貪吃，但是她因貪吃而得到的代價正如當時得到的滿足一般巨大。她要用幾十年的身體不適來償還她所透支的一時快感。因此，“節(jié)制”二字便深深印刻進詩人腦中，為人處世，甚至遣詞造句都必得過了自己心中“節(jié)制”這個關卡。確實，節(jié)制是一種美德，同時也是一種可怕的自律。
同樣的，在童年玩螞蟻的這首詩里，詩人給人的感覺不是放松、愉悅的游戲般的玩耍，而是沉重的甚至是恐懼的反思?！拔矣袝r會惡作劇地用一根枯枝，擋住去路/看它們丟盔棄甲，四處逃竄/轉(zhuǎn)眼間消失得無影無蹤/這讓后來的我，一邊遵從于強大的秩序/一邊擔負著被擺弄的恐懼（《螞蟻》）”這是多么痛的領悟和多么深刻的反思與自省。
在長詩《溪水流動》中，盧艷艷也在不停地求索：“一直以來/我不知所等之物在哪里等我/溪水輕盈,不需要言辭/這讓我讀懂了它的信仰/一切如此熟悉又各有不同/像每個人出自同一個造物主，卻形態(tài)不一/走在同一條路上，卻各懷心事”，每個人各做各事，各行其道，或許這就是造物主予以我們的旨意與歸屬。那么，日常生活便是對我們最好的“壓榨”與修煉。
誠如盧卡契在《審美特性》中所言，日常生活是一個起點，也是一個終點。它不但孕育了科學、審美、宗教這些高級意識形態(tài)，而且后者將隨時為它服務。因此，一切意識形態(tài)都是圍繞著日常生活并為他而存在的；日常生活永遠是第一性的。同時，藝術(shù)與審美又是如此毫不客氣地影響和改變了日常生活，使得它幻化出璀璨奪目的光彩。從這個層面上來說，日常生活“壓榨”了詩人，詩人又何曾放過了它？她深味其中的悲喜，報之以波光粼粼的詩意與哲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