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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探究人物的文化心理——楊少衡短篇小說《迷彩帽》及其他
來源:《長江文藝》 | 段崇軒  2024年12月02日22:42

楊少衡先生的短篇小說《迷彩帽》新鮮“出爐”,我先睹為快,與閱讀他既往的作品一樣,依然感到故事精彩引人,人物逼真鮮活,表現(xiàn)分寸得當,內涵余味無窮。不禁感慨:楊少衡真是一位睿智的“新職場小說”作家!黨政機關的日常工作、生活,同樣可以納入職場題材范疇,去描述、去評論。

我與楊少衡有過數(shù)天交往。2007年10月,我隨中國作家代表團訪問韓國,團長是張炯老師,副團長是莫言、舒婷。團員中有楊少衡,那時他的新職場小說已頗有影響,中篇小說《秘書長》《尼古丁》《林老板的槍》等被廣為傳播,這一年又當選了福建省作協(xié)主席。訪問團一路上談笑風生,其樂融融。楊少衡沒有一點走紅作家、省作協(xié)主席的矜持、做派,他樸實、隨和,臉上總是掛著喜悅、樂觀的招牌式笑容,隨意講著一些職場的奇聞軼事,大家聽得津津有味。我和楊少衡都是1950年代人,他比我小一歲,記得聊過幾次,但聊的什么都忘卻了。訪問結束,天各一方,他在福建,我在山西,很少聯(lián)系,但他那喜悅、樂觀的笑臉,卻留在了我的記憶里。

作為一個評論作者,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我曾經(jīng)關注過新職場小說創(chuàng)作,讀過不少長中短篇小說,寫過評論王躍文《國畫》、張平《國家干部》的文章,但也只是客串一下,并未做過全面、深入的研究。新時期以來四十多年的文學發(fā)展,新職場小說沉浮起伏,幾多變遷,由盛而衰。我也漸漸興趣淡薄,與它漸行漸遠。其中原因,殊為復雜,不及細敘。但是,楊少衡的中短篇職場小說,卻是我一直關注、閱讀、探討的。因為他的這類小說產(chǎn)量可觀,發(fā)表在全國各種重點刊物上,轉載于《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上,一個文學讀者常常會不期而遇。因為他的這類小說寫得現(xiàn)實、精彩、輕松、好讀,不同類型的讀者可以各取所需。普通讀者可以讀出職場“內幕”、現(xiàn)實思考,文學讀者可以讀出思想探索、藝術方法。

他的職場小說不同于周梅森、張平、王躍文等同類作家的小說,沒有那么多尖銳、黑暗的東西,也沒有那么多批判、深思的成分。他寫得既現(xiàn)實又溫暖,既尖銳又克制;既寫職場、也寫各種公務員,特別是領導干部的情感思想、文化心理。正如他所說:“我覺得自己更多的注目點是人物,這一場合里的人物,他們的命運、情感和思想。這一領域故事可以有多種側重,你可以側重于‘場’,也可以側重其‘官’,即場中人物。我可能比較傾向于后者,因此曾自稱不是寫官場,是寫官員?!睏钌俸馀\用了傳統(tǒng)的“中和論”的思想和方法,把一個燙手的獨特職場題材“山芋”,轉化為雅俗共賞的文學“香餑餑”。沒有豐厚、多樣的生活積淀,獨到、靈活的思維方法,扎實、嫻熟的敘事能力,要達到這樣的文學境界,是很難想象的。當然,楊少衡的創(chuàng)作有其長就會有其短,有優(yōu)勢也會有劣勢。這種中和性的思想與方法,帶來的突出問題,一個是思想性的弱化,一個是藝術上的重復,這是需要作者特別注意的。

從2006年到2023年,我跟蹤全國短篇小說發(fā)展18年,每年瀏覽作品數(shù)百篇,讀著楊少衡饒有趣味的作品,腦子里總是浮現(xiàn)出他“喜悅、樂觀”的笑臉。記得有六篇作品是我細讀、細評過的,并寫進了年度短篇小說述評中,《酒精測試》還言猶未盡,另寫了專門評論,發(fā)表在刊物上。楊少衡2009年的《輪盤賭》揭示的是貪腐干部案發(fā)后,那種既恐懼大禍臨頭,又盼望快快解脫的復雜、動蕩的心理世界;2014年的《酒精測試》描寫一把手命令下屬喝酒,檢測下屬忠誠與否的游戲規(guī)則;2014年的《一〇八號文件》,描述圍繞著環(huán)保督查,省、市干部在撲克牌桌子上的暗中博弈與心理較量。2018年的《真相大白》以市委普通公務員為視角,寫他無意間的一聲驚嘆,怎樣開罪、惹惱了市長,被冷落、“放逐”,最后引出了市長的貪腐案件。若干年過去,這些作品依然留在我的記憶中。

楊少衡的這些職場題材小說,最突出的思想藝術特征,一是作家遵循了中和論美學思想與方法,在創(chuàng)作中追求一種適度、含蓄、和諧的創(chuàng)作理念與目標,形成了他自己的小說風貌與特征,獲得了各種層面讀者的青睞;二是作家穿過故事、人物,走進了各層級公務員的性格、感情、思想,抵達了他們的文化心理深處,折射了根深蒂固的職場文化的復雜、微妙、變遷,凸顯了他們文化心理的狀態(tài)、波動和走向。

現(xiàn)代批評中的結構主義理論認為,一部作品或一個文本,就是一個完整、有機的結構體,其中的子系統(tǒng)都處于一定的總體結構中,才能獲得其作用與意義。子系統(tǒng)之間是相互交融與相互依存的,譬如敘事作品就是由功能層(事件層)、行動層(人物層)、敘述層(話語層)等組合而成。譬如楊少衡的《迷彩帽》,從內在結構看,就是由故事情節(jié)層、人際關系層、文化心理層三個層級相互融合建構而成的。

先看《迷彩帽》的故事情節(jié)層。小說采用了全知視角、倒敘講述。故事被作家營造得精彩巧妙、一波三折、出人意料。全劇分五個階段。第一是臨陣受命,副縣長董向瑜臨時領命,成為打假突擊隊指揮。同是副縣長的柯鴻升突然來電,坦陳這次行動的利害關系。董又找本鄉(xiāng)鄉(xiāng)長李景風,詢問被查抄的別墅小樓主人為何人。第二為指揮易人,本次行動的指揮本是縣長齊文元,縣長因接待省里下來的一位省廳處長,遂把指揮權移交給不明情況的董向瑜。第三是案件疑云,董向瑜不僅感到待查案件以及現(xiàn)場有疑點,而且自己的仕途面臨“大坑”;他面見省里下來的徐處長,詢問神秘的情報員,下了突擊隊撤退的命令。第四為突襲成功,董向瑜指揮突擊隊隱蔽等待,一小時后殺出回馬槍,順利攻占別墅,搜出造假煙機及制煙材料,大獲全勝。第五是功成身退,召開慶功會,齊縣長給予董向瑜很好評價,但先進個人卻授予了當時并不在場的柯鴻升,董向瑜自稱不能讓頭上的“迷彩帽”“蒙羞”。故事并不算復雜離奇,但內里卻暗流涌動、水深如淵。

支撐、推動這個故事情節(jié)的,卻是龐雜、細密而又堅實的人際關系及其網(wǎng)絡。作家在9000字的篇幅中,以董向瑜為軸心,寫了七八個人物。第一號人物是縣長齊文元,他是本次特別行動鐵板釘釘?shù)闹笓],是省里欽定的。但在最后一役“薛家莊”窩點,突然止步,下令由董向瑜代為指揮。為什么臨陣“掉鏈”、換將?是怕本縣的造假事實讓自己難堪嗎?還是他同這薛家有什么牽連?作家沒有透露,讀者也難以猜測。第二個人物該是柯鴻升,他在文本中沒有正式出場,但卻十分重要。如此機密的行動,他在北京竟一清二楚,對突擊隊的行動步驟、指揮人,了如指掌。他向董向瑜言明案情的嚴峻,不可輕易行事;又稱這個村“廟小神大,民風彪悍”,絕不能弄錯。他是在提醒同僚?還是在暗中阻撓?但最終他卻獲得先進個人榮譽,也未見他推辭。第三個人物自然是董向瑜,縣長命令他當代指揮,他不能違令。他對齊、柯的行為有所懷疑,不能又不敢表示出來;但他心細如發(fā),自有主見,違令撤退,二度出擊,完成使命。薛家莊別墅窩點搗毀了,但故事并沒有結束。那棟別墅的主人是誰?會采取什么樣的對策和行動?會怎樣影響職場和各級公務員們?劇情還將繼續(xù)演下去。第四個人物是省里下來的徐處長,他大權在握,顯得有點官僚。第五個人物是鄉(xiāng)長李景風,他在縣領導面前聽從指揮,但在劇情中似乎耍心機。第六個人物是政府辦肖輝副主任,一個公事公辦的公務員形象。第七個是指揮車中的“蒙面墨鏡”。第八個是未出場的別墅主人,是高官還是富商?一個神通廣大的神秘人物。一場普通而又特別的打假行動,背后卻有著這么紛紜的人際關系、官場內情,足見打假斗爭的艱難,新職場人事的幽深。

公務員人物的性格、品格、文化心理,在楊少衡的筆下也表現(xiàn)得細致入微,發(fā)人深思。這里著重分析董向瑜。由于打假事件本身的嚴肅、重要、縝密,作家不可能騰出更多的篇幅刻畫人物,只能在劇情的縫隙、進行中,見縫插針地描寫、插敘,在故事中呈現(xiàn)人物形象。從敘述中我們可以得知,董向瑜在政府班子中“資歷最淺”,“為人隨和”,同僚以綽號“眼鏡”相稱,想來是一位年輕的知識分子干部。在整個行動中,他低調、細心、機智,而又果斷、勇敢,這是他全部的性格特點。他的文化心理,一點一點地流露在他的行動、言語中。在他身上表現(xiàn)了公務員“聽從命令”的基本品格,他對這次臨時代任指揮,是不知情、不愿意、有顧慮的,但頂頭上司下令他不能不從,而且最終圓滿完成了任務。在行動的過程中,他不斷地“權衡利害”,這次有點蹊蹺的打假,其中埋著什么“大坑”?遇事權衡利害得失,得以明哲保身,這雖然是一種消極的工作狀態(tài),但在復雜的情勢中也是可以理解的,同時又表現(xiàn)了董向瑜“洞察真相”的一種睿智。在事件的推進中,他觀察電線桿,說服徐處長,去見蒙面人,探得虛與實,又以退為進,智取黑窩點,顯示了一個低調的年輕公務員的謀略、勇氣。這樣的公務員,在政府體制中屢見不鮮。而“功成身退”又表現(xiàn)了董向瑜一種超然的人生境界,或者說“無為”理念。打假告捷,董向瑜只是得到了齊縣長的口頭表揚:“人正、干凈、不怕。”先進個人獎勵給了寸功未立的柯鴻升。董向瑜對此洞若觀火,不去爭功,自嘲:“我只是濫竽充數(shù)。”只把那頂“迷彩帽”留下作為紀念、回憶。自此,董向瑜作為一位公務員的文化心理,完整地顯示了出來。我們從中窺見了傳統(tǒng)的職場文化的積淀、流傳,看到了當代職場文化的引領、支配,也洞悉了作為個體公務員情感、愿望和思想的沉浮、滲透。

楊少衡在他的職場小說中,塑造了林林總總的人物形象特別是公務員的形象,這是他對當代文學的獨特貢獻。一般說來,長篇、中篇小說容量大、空間廣,他的人物形象就顯得更豐滿、堅實。而短篇小說容量小、空間窄,人物形象就會單薄、概念??偟膩碚f,那種獨特、深邃、具有典型意味的人物形象并不多。我以為主要原因有二點。一點是作家追求故事、人物、環(huán)境的協(xié)調、融合,在“三要素”上平分秋色,故事情節(jié)沖擊、淹沒了人物形象,使一些有內涵、有價值的人物形象難以真正聳立起來。另一點是作家著力表現(xiàn)人物的性格思想、文化心理,但很難把二者統(tǒng)一起來;特別是人物的文化心理,發(fā)掘、表現(xiàn)得還不夠深入、充分,致使人物缺乏一種應有的主體性、創(chuàng)造性。譬如董向瑜,雖然有逼真、鮮活、豐富的一面,但人物在職場環(huán)境與秩序中,依然顯得比較被動、薄弱,他有短暫的一次閃光,但最后又回到了既往的路上去。當然這是一種較高的藝術要求,不知作家以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