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去的故鄉(xiāng),永遠的揚兮鎮(zhèn) ——讀《揚兮鎮(zhèn)詩篇》
《揚兮鎮(zhèn)詩篇》是作家許言午的又一力作。小說以揚兮鎮(zhèn)為背景,從20世紀80年代寫起,通過張詠和丁曉顏的情感演變勾連起揚兮鎮(zhèn)一眾人士的悲歡離合。如作者所說,“整個鎮(zhèn)子像一個敞開的舞臺,無隱私與秘密可言。觀眾們在一間間陳舊的屋子里,像是坐在包廂里一樣,透過狹小的窗口,看著你表演恩愛情仇,悲歡離合。一代代人都是如此?!比绻槐芎唵未直┲?,也可以說《揚兮鎮(zhèn)詩篇》是南方版的《人生》,張詠和丁曉顏是平行世界中的高加林和巧珍。區(qū)別在于,路遙的聚焦點是高加林,許言午則以更富詩意的方式對丁曉顏所象征的揚兮鎮(zhèn)(同時也是作者的故鄉(xiāng))進行了一次深情回眸。
一
小說序章起始于一對母女去照相館拍照,時間更是具體到1984年9月1日(這一天少女丁曉顏前往鄉(xiāng)下的銀峰中學插班走讀),時間、空間的高度實感營造了回望視角的經驗實感,由此引發(fā)中年人張詠的感慨:黑白照片中的丁曉顏就是揚兮鎮(zhèn)。整部小說也更像是在為這句話做近乎詩意的注解。且讓我們通過張詠和丁曉顏來看揚兮鎮(zhèn)究竟擁有著怎樣的詩篇。
張詠父母在他幼年時就離婚,父親的出軌、母親的咒罵伴隨著小鎮(zhèn)眾人的流言蜚語讓他愈加沉默、敏感。丁曉顏出身書香門第,父母、姐姐均才藝出眾,奈何她卻成績差、蠢笨,小學畢業(yè)后只能選擇去鄉(xiāng)下初中插班。某種程度上,張、丁二人都是揚兮鎮(zhèn)的邊緣人,孤單讓他們識別彼此,這為兩人日后成為戀人埋下了伏筆。
小說中張詠與丁曉顏第一次正面接觸是在小學畢業(yè)成績放榜時。出于對丁曉顏父親丁遠鵬高傲態(tài)度的不滿,張詠近乎直言了丁曉顏成績差的事實,對少女的哭泣也直接選擇無視。第二次則是在第三章瘋女人受辱事件中,兩個少年挺身而出,進而惺惺相惜(在登門致謝時,張詠替丁曉顏拂去了鼻尖上的面粉)。也是在維護瘋女人的過程中,張詠第一次對揚兮鎮(zhèn)表現(xiàn)出厭惡和憎恨之情。
之后張詠考上杭州大學,丁曉顏則留在揚兮鎮(zhèn)面店跟外公學做燒餅。異地讓張詠瞻前顧后疑慮重重。他一方面害怕自己愛上一個家鄉(xiāng)小鎮(zhèn)僅有初中學歷的做燒餅的笨女孩,另一方面,相思之情日篤,最終后者戰(zhàn)勝了前者,于是有了丁曉顏冒著大雪前來接他的動人場景。
石板橋雪夜定情高度抒情(這里作家釋放了他最大的溫柔),卻也潛藏著日后情變的危機,“漫長的等待與短暫的心疼感,往后幾年里,一直在他們倆之間持續(xù)?!憋@而易見,于丁曉顏是漫長的等待,于張詠則是短暫的心疼。丁曉顏開了燒餅鋪,二人興沖沖去找照相館的趙國良題字,張詠的困惑在于,“這樣的一個人,怎么能夠安之若素地自困于揚兮鎮(zhèn)一家陳舊落伍的照相館里?”
日復一日地給無趣之人(在張詠看來,揚兮鎮(zhèn)人總體上是極其無趣的)拍照,寫字(多為吉言吉語,類似楹聯(lián)),作畫(類似年畫,因其主題、手法過于流俗,張詠對其評價不高),一日三餐在鎮(zhèn)供銷社食堂排隊打飯,常年走在一條十五分鐘即可往返一趟的街道上,黃昏時獨自去石板橋一帶散步,看山看水,看石頭和田野,這些千百年來未曾改變過的事物……最可怕的是,鎮(zhèn)子里每一個人的愛恨情仇、生老病死,似乎都在你眼皮底下發(fā)生,都在你觸手可及之處。而你也袒露在他人眼皮底下,無從遮蔽。人們入睡前嚼著舌根子,裝作興奮而關切的模樣,議論著張家長李家短,翻來覆去的話題猶如壇子里腌漬多年的咸菜,夢里還在惦記著隔壁鄰居。春花秋月,夏日冬雪,年復一年,不知不覺間鬢發(fā)染霜,身軀佝僂,老眼昏花。然后坐在年幼時抓過蛐蛐、踢過毽子的巷子里曬太陽,走象棋,摸麻將,牙齒漏風,絮絮叨叨地講述著陳年舊事,等著不遠的一天,長眠在附近的某座山頭,于虛空之中,凝望著揚兮鎮(zhèn)另一群人踏著你的足跡緩步走來。
這是張詠眼中揚兮鎮(zhèn)的生活:凝滯、重復、無趣甚至無望。丁曉顏的早出晚歸讓他一面愛憐,一面忍不住生出疑惑和反感:非得過這種日子么?彼時的丁曉顏在他眼中更像是囿于自身有限的知識水平,囚禁于群山之中的揚兮鎮(zhèn)的囚徒。張詠沒有意識到的是,“和鎮(zhèn)上絕大多數(shù)人一樣,他缺乏能力也缺乏意愿,去理解一個人對某樣平常事物的著迷,對某種平常生活的知足?!币虼耍仨毺与x?!斑h方”作為現(xiàn)代化圖景的展開更富召喚力。他沒有意識到,揚兮鎮(zhèn)人眼中笨拙的丁曉顏,已經捕捉到他的情緒,但她選擇了沉默。
不同于路遙致力于呈現(xiàn)高加林的痛苦和掙扎,自“瑛阿姨”章始,小說的聚焦點主要集中在丁曉顏身上。盡管母親張瑛對兒子張詠懷有老戲文中衣錦還鄉(xiāng)的期待,但事實卻是張詠最終像諸多老戲文里的男主角一樣,“拋妻棄子”。對于這一揚兮鎮(zhèn)人眼中的悲慘際遇,丁曉顏像水一樣包容了一切。
二
丁曉顏何以如此?或許可以追溯到她在鄉(xiāng)下的求學。小說中丁曉顏去鄉(xiāng)下銀峰中學插班的經歷看似簡單描摹,實則護持了丁曉顏的成長,并讓她能保持堅定、質樸、恒守的品質。在銀峰中學,丁曉顏與同學們一起念書、吃飯、走路、干農活,她無拘無束、放松自在,也愛笑愛說話了。直到丁老太去世,“丁曉顏忽然察覺,早先奶奶房間里彌漫著的,她特別喜歡聞的,是一種孤單的氣味——有生以來,這是她第一次,嘗試著給某樣不可見的事物命名?!边@是小說中丁曉顏第一次有自己的聲音。從銀峰中學畢業(yè)的丁曉顏,既不像父母,也不像姐姐,她像她自己。至此,丁曉顏作為一個有獨立意識的主體,已然成型。
于是,沉默寡言,只有初中文憑的丁曉顏,卻呈現(xiàn)出遠超自小就是優(yōu)等生的張詠的能量:她悉心照料,先后送走了丁太、外公、瑛阿姨(張詠母親)三位老人,并且堅定地在未婚先孕的情境下要生下小孩。而丁曉顏在揚兮鎮(zhèn)的“等待”,很大程度上也變成了將女兒托付給揚兮鎮(zhèn)的過程,其中內蘊著她對揚兮鎮(zhèn)作為應許之地的認可。
顯而易見,許言午對丁曉顏是偏愛的,他多次借不同人的口凸顯丁曉顏“蠢笨”背后的底色,如丁老太的“長性的人哪有傻子呀?!睍灶伕赣H“這孩子確實與常人不同,在乎的東西,盡是人所不經意的?!遍L性、在意他人不重視的部分,意味著丁曉顏足夠堅定、且能在日常中捕捉到更為真實的存在。也因此,丁曉顏具有著揚兮鎮(zhèn)的精神質地:坦然、欣然、包容一切、承受一切。
石板橋定情之夜,張詠摟著懷里的丁曉顏許下“我們以后一定要去大城市”的承諾,卻未曾問這是否是她想要的生活。兩人的生命有短暫交集卻注定要分道揚鑣:“十多年來,張詠一直在努力朝中心靠近,像在一篇紛然雜亂的大文章里,費盡心思,苦苦尋求中心思想。而丁曉顏呢,‘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平仄韻腳鮮明齊備,卻無中心思想可言。晚來急于輪回的四季,舟自橫于世界的荒原?!笔雽κ脲e,孰是孰非,答案在讀者心中。
如果將兩人的情感演變置于20世紀80年代以后中國城鎮(zhèn)的現(xiàn)代化歷程之中,當會發(fā)現(xiàn),同一時期的大江南北,類似的故事在不斷反復上演,諸多的青年男女都面臨著高加林-劉巧珍/張詠-丁曉顏的結構性困境:處身于社會轉型中的青年,在實現(xiàn)自我人生理想的過程中如何面對與之伴隨的情感困境與倫理難題。而對這一困境的回答則形塑了不同人的人生軌跡,成為一代人的生命歌哭。《揚兮鎮(zhèn)詩篇》的不同在于,它選擇將目光聚焦在留守者丁曉顏身上,不是居高臨下地同情,也不是借助于啟蒙話語的批判,而是以一種近乎詩意的方式寫出了丁曉顏屬于揚兮鎮(zhèn)的在地實感。如果說張詠借助于求學-工作冀圖實現(xiàn)的在大城市扎根、出人頭地,正是彼時在現(xiàn)代化思潮裹挾下個體實現(xiàn)階層流動的有效路徑。那么,丁曉顏的恒定、沉著,選擇留在揚兮鎮(zhèn)則提供了另一種參照,提醒我們重新認識出走與執(zhí)守、常與變。
三
不同于《人生》中巧珍嫁為他人。小說結尾,丁曉顏死于煙氣中毒。這一看似略顯殘忍的結局某種程度上恰恰是丁曉顏最好的歸宿。她太過美好,以溫厚心性護持日常生活,同時又堅定而有力。因而,也注定是孤單的。表面上看,故事的重心是張詠和丁曉顏的愛情故事,但故事的真正主角是無處不在,卻又隱身其后的揚兮鎮(zhèn)。多年以后,張詠重回揚兮鎮(zhèn),才意識到丁曉顏的厚重、博大與承受,也因此,丁曉顏成為他心中揚兮鎮(zhèn)的象征。一個頗具隱喻意味的細節(jié)是,與丁曉顏的死亡同步發(fā)生的是,揚兮鎮(zhèn)進入大發(fā)展時期,到處都在拆遷。這也意味著揚兮鎮(zhèn)的消失。
無法再見的丁曉顏、回不去的故鄉(xiāng)。許言午以極富詩情的筆觸寫出了揚兮鎮(zhèn)一眾人的悲歡離合,完成了對于故鄉(xiāng)的深情回眸。小說文風質樸、讀來流暢卻又讓人帶有某種嘆息:全知全能視角撫平了諸多痛苦與傷痕,取而代之的是坦然、承受、留白和詩意。這是揚兮鎮(zhèn),也是我們每一個人無法回去的故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