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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屆“貴州大曲杯·記憶里的味道”征文作品—— 丘脊梁:絕配的滋味
來源:中國作家網 | 丘脊梁  2024年12月16日10:50

第七屆“貴州大曲杯·記憶里的味道”征文大賽于2024年4月19日正式啟動,在規(guī)定投稿時間(2024年4月20日—2024年10月7日)內,主辦方共收到有效投稿作品9206篇(首)。經過初評、終評兩個階段的嚴格評審,選出特等獎2名、一等獎3名、二等獎10名、三等獎30名,共計45名。

征文作品擇優(yōu)在中國作家網刊發(fā),以饗讀者。

——編者

絕配的滋味

丘脊梁

我總是懷疑,一些食材的組合與搭配,定然是前世的因緣或命運的安排。它們就像是分離已久的戀人或失散多年的兄弟,相擁與重逢的那一刻,激發(fā)和衍生出來的滋味,便勝卻了人間無數,直叫人終生難忘。

敝鄉(xiāng)平江,位于湘東北的羅霄山山脈西麓。這里的飲食習慣介于湘贛之間,自成體系,一些食材的搭配與烹飪方法,迥異于外面,但味道卻鮮美無比。

暮春時節(jié),雨水下得紛紛揚揚,河流溝渠里的水都上漲起來,岸旁水邊的野芹菜,因了雨水的滋潤,也變得郁郁青青,葉嫩莖圓,看上去水汪汪的,讓人莫名地喜歡與憐愛。這個時候,家鄉(xiāng)的人就愛做一道能鮮掉眉毛的美食:野芹菜炒鱔魚。他們選碧青肥嫩的野芹菜洗盡,帶葉切段;鱔魚殺好后剁碎;茶油燒熱,先下鱔魚劃熟,然后將切好的野芹菜和捏碎的干紅椒倒入,旺火爆炒;最后放適量鹽和味精,加清水一小勺,燒開后迅速起鍋。這種做法,鱔魚鮮嫩,肉質緊致滑彈;野芹菜爽脆,莖段飽滿肥美;湯汁黃澄澄的,清新可口,鮮中帶甜;辣椒鮮紅,配上褐黃的鱔魚及綠色的野芹菜莖葉,色彩繽紛,讓人賞心悅目。最重要的是,這道菜彌漫著一種濃郁的特殊香氣,兩種食材相遇激發(fā)出來的味道,完全有別于鱔魚的其他做法。這當中,既有鱔魚的鮮香味,又有野芹菜的清香與藥香味,還有兩者緊緊相擁難分難舍的纏綿味與淡淡的甜蜜味。那種鮮爽到極致的滋味,根本無法描述,只能由興奮的味蕾去細細品味。

野芹菜與鱔魚,一靜一動,一素一葷,這兩種完全不同門類不同種屬的食材,為何結合到一起能產生如此神奇的效果呢?我想這一定是因了它們生前長久的陪伴與相守。它們都生活在水邊和淤泥里,濕地是它們共同的故鄉(xiāng),它們從小就打成一片,可謂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相同的背景和環(huán)境,讓它們的體內產生了某種相同的特質。這種特質,可以說是它們的本味,也可以說是它們的靈魂,這是它們天生的自然屬性,也是它們接頭的暗號與密碼。當兩者分別之后又意外重逢,密碼就能瞬間自動對接,靈魂就像遇到伴侶一般激情相擁。我不知道野芹菜與鱔魚生前到底是戀人還是兄弟,但我知道它們一定氣味相投,堪稱絕配,所以在一起時從不違和,只讓人感覺自然而舒坦,清新又美好。

我從小就愛吃野芹菜炒鱔魚這道土菜,我的父親與大舅也愛極了,他們每次在春夏時分相聚,總是要我母親炒上一大缽。我與他們一起吃,看到他們吃得滿嘴流油滿頭冒汗?jié)M面笑容,全然沒有平時的沉重與沉默,便認為這道菜是他們對生活的最高追求,或是生活對他們的最高獎賞。我那時最喜歡大舅來我家了,因為他一來,我家就準能見到久違的美食,以及父母開心的模樣??伤麃淼靡膊欢唷N页0V癡地想,長大有錢了,一定要讓他們把山珍海味都吃個夠。如今我年已半百,不再為衣食發(fā)愁,可勞苦了一生的父母與大舅,卻都已過早地離開了人間。歷經大半生,直到做菜的人和吃菜的人都不在了,我才知道自己對生活的最高追求,其實就是若干年前最簡單的相聚與陪伴。

夏天的時候,家鄉(xiāng)人又愛做一道與眾不同的美味:酒炒叫雞。酒是本地的谷酒,當然過期的茅臺也行,叫雞就是沒閹的公雞,一般是當年喂養(yǎng)剛剛開始打鳴的,謂為子叫雞,據說大補。叫雞宰殺收拾干凈后,剁成小塊,茶油燒熱,倒入雞肉與生姜片同炒,至斷生香味飄出,倒入二兩高度白酒,旺火快速翻炒,然后加入清水沒過雞肉,燉煮至熟,調味起鍋撒點蔥花即可。這道菜做法簡單,但濃香撲鼻,鮮美割舌,雞肉不老不柴,鮮嫩又有嚼勁;雞湯黃亮清澈,既有雞味的濃郁,又有白酒的濃烈,真可謂是風味獨特,鮮香絕倫。

我一直不明白,家鄉(xiāng)人為何要將叫雞與酒這兩種毫不相關的東西攪和到一起,難道是因為它們都有雄壯和剛烈的特征嗎?想想也許真是這樣。家鄉(xiāng)歷來有重要節(jié)氣要吃特定食物的傳統(tǒng),諺云“立夏不吃肉,走路慢悠悠”,又云“入伏一只雞,一年好身體”,這種集體式的伙食改善或營養(yǎng)補充,其實是焦苦生活年代對自我的一種愛惜與救贖,為的是讓生活有一絲希望和亮色,也有一個吃的正當理由——不吃身體就不行,就無法繼續(xù)從事繁重的體力勞動。伏天吃子叫雞,看中的就是它的活蹦亂跳和生機勃勃,要的就是它雄性的身份和喻義,而烈酒,自然也代表著雄性,它是男人的專利,瞬間能讓人情緒高漲,熱血沸騰。家鄉(xiāng)人認為,雄性食物的疊加,一如兄弟抱團,定然陽氣十足,能讓人的身體更加強壯。沒想到這兩種充滿隱喻的食物集合到一起后,不但功效明顯,而且還爆發(fā)出了令人驚叫的味道。這是食材的絕配,也是兄弟的齊心合力和互相激勵。

小時候,我由于身子弱,悄悄吃了很多母親做的酒炒叫雞。而比我小兩歲的弟弟,因為身體強壯,很少享受這樣的待遇。如今我們都人到中年,當年吃了很多美食的人,現在還是多項體檢指標不合格,而啥也沒吃過的弟弟,依然身強力壯,盡管年近半百,仍在四處奔波,從事著繁重的體力勞動。每每回到老家,他就像母親當年那樣,不聲不響地給我做酒炒叫雞。我享受著記憶中的美味,內心無比愧疚,深感命運不公,更覺自己無能,不能幫助弟弟過上更好的生活,反而常常要回鄉(xiāng)沾他的光。哎,兄弟之間的情誼與虧欠,只能用一輩子的時間去慢慢償還。

時令進入臘月以后,過去家鄉(xiāng)人就忙著做兩件事,一是解年豬熏臘肉,一是扯蘿卜做潮蘿卜。臘肉都懂,不解釋。潮蘿卜似乎只有敝鄉(xiāng)平江有這個說法和做法:把園里的本地蘿卜扯來后,去葉,用稻草搓成繩,將一個個的蘿卜尾巴編入繩中,像一串串巨大的鞭炮那樣吊掛在屋檐下,風干后蘿卜變得很小,半干半濕,所以叫潮蘿卜。潮蘿卜怎么吃?似乎也只有一種搞法,那就是在大年三十的晚飯后,把事先洗凈泡發(fā)的潮蘿卜每個切成對半或四瓣,放入老式鼎鍋中,與臘豬腳或臘肉骨頭同煮,大火燒開后,小火慢慢燉,啥也不用放,一直燉到零點的鐘聲敲響,一人盛一碗當夜宵吃。這碗菜,香氣濃郁,風味獨特,既有臘豬腳的濃香,又有潮蘿卜的清香;臘豬腳燉得入口即化,不咸不淡,豬皮滑嫩,瘦肉如絲,鮮美可口;潮蘿卜遇水發(fā)脹,臘豬腳的鹽味與香味慢慢滲入其中,清甜里透著鮮香;湯液橙黃明亮,不油不膩,清麗而鮮甜,讓人的口腔與胸腔都充盈著一種濃濃的幸福感和滿足感。

年少的時候,每當聞到潮蘿卜燉臘豬腳的獨特香氣,我們就知道除夕來了。我們歡呼雀躍,穿街過巷,挨家挨戶去辭年、拜年。家家戶戶都喜笑顏開,打發(fā)我們糖果,邀請我們吃潮蘿卜燉臘豬腳,讓人覺得無比溫馨和幸福。眨眼幾十年就過去了,如今偶爾回到老家過年,發(fā)現除夕之夜很少有小孩上門來辭年、拜年,來了也不要糖果,只要紅包。至于潮蘿卜燉臘豬腳,自從村莊里的老班子離去之后,已經沒有人勞神去做這個費時費力的美味,各種進口水果擺在那都無人吃呢,大年三十,誰還惦記那碗潮蘿卜?細想起來,當年除夕夜吃碗潮蘿卜燉臘豬腳當夜宵,其實是物資匱缺,迫不得已,哪有什么幸??裳?。

美食如佳人,全靠巧搭配。家鄉(xiāng)食材絕配的食物還有很多,比如苦瓜炒田雞、牛肉炒蘿卜絲、泥鰍煮掛面等等,都風味獨特,滋味鮮美。其實,世間的每一種食材都有各自的魅力,但家鄉(xiāng)的人們將它們巧妙地融合到一起時,便碰撞和創(chuàng)造出了無數種令人難忘的經典滋味。

我一直想知道,到底是誰最先發(fā)現了食材之間的那些秘密,家鄉(xiāng)的人卻無法說清,只知道祖祖輩輩就這么流傳下來的。可為啥別的地方又從來不這樣做呢?難道是它們沒有發(fā)現或者無法接受?我覺得這本身就是一個秘密。這個秘密,也許就是故鄉(xiāng)的秘密。

我只能說,每一種食物,都有屬于它自己的靈魂;每一個靈魂,都有它忠貞不渝的伴侶;每一個人,都有他心靈的故鄉(xiāng),來陪伴和溫暖自己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