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漁的吃蟹哲學(xué)
“秋風(fēng)起,蟹腳癢?!背泽π返募竟?jié),總會想到嗜蟹如命的“蟹仙”李漁。
李漁,浙江蘭溪人,明末清初的文化巨匠,他不僅對戲曲、文學(xué)有巨大貢獻,而且在美食、頤養(yǎng)等方面也頗有研究,特別對吃蟹有一套實踐心得。
在李漁看來,天下的食物論美味都比不過螃蟹。有人曾跟他說福建有叫“江瑤柱”“西施舌”的海鮮,比蟹好吃。后來他到福建,親口品嘗這兩種海鮮之后,堅決否定了這種說法。他說,“柱”可觀不可食,“舌”可言不可嚼,根本不能與蟹相比。
李漁在他的《蟹賦》中,對螃蟹大大贊美了一番:其形,“龜兮無尾,魚兮不鱗”。李漁說,螃蟹身備陰陽之合德,位居燥濕之通津,生于水而游于陸,食于稻而飲于河。分開來像燕子,只是少了雙翅;合起來像鴛鴦,只是多了四只腳。其狀,“特生一甲,橫掃千軍”。李漁稱螃蟹為“鐵甲將軍”,其殼如一身堅硬的鐵甲,隨時可以擋敵攻擊,面對滾燙之水也不屈服,靠近火源仍然傲骨堅挺,哪怕死于戰(zhàn)場,也依然身披紅甲。其內(nèi),“錦繡填胸,珠璣滿腹”。李漁贊美螃蟹胸中滿是錦繡,腹中都是珠璣,黃的是金,白的如玉,還沒入口,先飽眼福。就像打開的書卷,未讀其意先見其文,空氣中都透著甘甜的味道。
吃蟹在我國已有上千年歷史,食蟹文化已經(jīng)深入人心。從李白的“蟹螯即金液,糟丘是蓬萊”,到蘇軾的“半殼含黃宜點酒,兩螯斫雪勸加餐”,從楊萬里的“酥片滿螯凝作玉,金穰镕腹未成沙”,到曹雪芹的“鐵甲長戈死未忘,堆盤色相喜先嘗”,各有各的吃法,各具各的風(fēng)味。而在李漁眼里,吃蟹別有一番風(fēng)情,不能為吃而吃、為飽而餐,否則就是暴殄天物,辜負了造物主的一片心機。
對李漁來說,吃蟹要有儀式感,先吃什么后吃什么都有講究。他認為,吃蟹要先吃筐再吃瓤。筐就是螃蟹的背殼,這里最易打開,打開它,就會發(fā)現(xiàn)里面仿佛藏著珠寶、貯著黃金。瓤是腹部,那里如同百寶箱,黃的如金、白的如玉,油油的、膩膩的、甜甜的、香香的,是難以形容的美味。吃完這些再吃足,最后吃螯。蟹足可以像竹子一樣一節(jié)節(jié)折下來,四對蟹腳可分為十六節(jié),只要有足夠的耐心,可以一節(jié)套一節(jié),把里面的肉一點點戳出來吃。兩只大鉗子最有吃頭,所以留在最后。李漁說,按這樣的步驟吃蟹,吃前一筐,吃完還是一筐,體積上一點沒少。
作為一個美食家,李漁在飲饌上主張“重蔬菜、崇簡約、尚真味、主清淡、忌油膩、講潔美、慎殺生、求食益”,他不吃狗肉、牛肉,不獵殺奇獸,不追求異果,追求食物的本味。對于蟹,他也主張清蒸為好,而且一定要整只蒸,不要摻雜其他食材。如果拿來做湯,鮮是鮮,但蟹的整體感就沒了;如果拿來燉,肥是肥,但蟹的鮮味沒那么濃了;如果剁成塊,拌上醬油、淀粉等來煎或紅燒,顏色雖然更鮮艷,但蟹的本味失去了。李漁說,世界上好的東西,都適宜單吃。螃蟹又鮮又肥、又香又膩,色香味都已到達極致,添加任何調(diào)料都無異于用篝火為陽光增色、用掬水讓河流上漲,皆為徒勞,反而會破壞它的本味、掩蓋它的鮮美。
李漁家里有一只專用于買蟹的儲錢罐,每年螃蟹還沒上市時,就把錢準(zhǔn)備好了。因為他嗜蟹如命,所以家里人就把錢罐里的錢叫作“買命錢”。李漁把螃蟹上市的九月、十月稱為“蟹秋”,每到這個季節(jié),螃蟹沒有一天斷供。有時怕吃完了接不上,就讓家里人洗凈壇子,用酒糟把蟹腌制起來。李漁家里有個丫鬟,對腌制螃蟹獨有研究,李漁就叫她“蟹奴”。雖有蟹奴,但吃蟹時,李漁還是堅持自己剝。他說,凡是吃螃蟹,必須保持它的完整,蒸熟后放在白色盤子里,擺在桌上,讓客人自己取來吃,剖一只吃一只,掰一條腿吃一條腿,氣和味才不會泄漏掉。他還說,做別的事情都可以讓他人代勞,唯獨吃螃蟹、瓜子、菱角三樣必須自己動手,即剝即吃才有味道。
李漁一生不為名所累、不受利所驅(qū),他熱愛生命、敬畏自然,活得踏踏實實,過著一種“有戲有味”的慢生活。他一生足跡遍及18省212縣,跑遍了大半個中國,看過的人、吃過的美食不計其數(shù),但他從不囫圇吞棗、走馬觀花,“過一地即覽一地之人情,經(jīng)一方則睹一方之勝概,而且食所未食,嘗所欲嘗”,也因此留下了大量描寫蟹的詩歌與文章,讓我們感受到一個妙趣橫生的人物形象。
李漁稱自己最不喜歡盆中花、籠中鳥、缸中魚,討厭那些壓制事物自然生長與人性自由發(fā)展的桎梏與牢籠。他在一首吃蟹詩中寫道:“詩買何曾買得窮,越餐胸次越玲瓏。大受無腸公子益,教我橫行毋踧踖?!彼Q自己受到螃蟹“橫行”天下的啟發(fā),要以自己的文章去規(guī)正風(fēng)俗、警惕人心,去改善人們的“活法”。
李漁一生,越是艱難越向前,經(jīng)歷了書被燒、錢被盜、貨被劫、作品被盜版,以及落榜、遭疫、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等一次次打擊,他從來沒有退怯。該吃蟹時吃蟹,該寫文章時寫文章,任花開花落,寵辱不驚,他堅信:“凡作傳世之文者,必先有可以傳世之心。”做大事業(yè)的人必然要有大視野、大格局。為了不讓此生有憾,他通宵達旦地創(chuàng)作,最終寫成《閑情偶寄》,留下傳世文化經(jīng)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