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向黎專欄·紅樓隔雨 《雨花》2024年第11期|潘向黎:寶釵什么都有,黛玉只有眼淚
不知道第幾遍讀到第三十四回《情中情因情感妹妹 錯中錯以錯勸哥哥》,讀到寶玉挨打之后,寶釵立即送了特效的丸藥來,而黛玉來時,卻兩手空空,只是哭得“兩只眼睛腫的桃兒一般”,不禁長嘆一聲,一句話撞上心頭:寶釵什么都有,黛玉只有眼淚。
眼淚有什么用!妙的是,曹雪芹還要從黛玉口中說一遍。寶釵因為批評薛蟠不該挑唆人告寶玉,呆霸王被冤枉,一著急就口不擇言說寶釵想嫁給寶玉,這下子把寶釵氣哭了,而且回房間整整哭了一個晚上。第二天起來,也無心梳洗,便出來看也被薛蟠氣得夠嗆的母親,正巧遇到黛玉“獨立在花陰之下”,黛玉看她無精打采,眼睛又明顯是哭過的樣子,就笑著刻薄她:“姐姐也自保重些兒。就是哭出兩缸眼淚,也醫(yī)不好棒瘡!”這個階段的黛玉逢著機會就刺寶釵幾句,卻不料這回本就以己度人說錯了,反而說中了自己——令人恍悟黛玉哭出了多少眼淚,也醫(yī)不好寶玉的棒瘡,也保不住人間仙境大觀園,也成就不了木石姻緣。卻原來,絳珠仙子一生的眼淚,點點滴滴流在神瑛侍者的心上,每一點每一滴都像珍珠一樣,而在現(xiàn)實的世界中是沒用的。他是無用的人,她給的是無用的眼淚。
黛玉所有的,只是她的眼淚。寶釵完全不同,極少流淚的寶釵,什么都有。
為什么說薛寶釵什么都有呢?
首先,他們家在京中有房舍,還有幾處。當(dāng)他們?nèi)疫M京城的時候,曹雪芹讓我們看得很清楚,他們是有選擇地住進了賈府,不但薛寶釵的舅舅王子騰家可以住,就是他們自己在京中也是有房子的。看第四回——
那日已將入都時,卻又聞得母舅王子騰升了九省統(tǒng)制,奉旨出都查邊。薛蟠心中暗喜道:“我正愁進京去有個嫡親的母舅管轄著,不能任意揮霍揮霍,偏如今又升出去了,可知天從人愿?!币蚝湍赣H商議道:“咱們京中雖有幾處房舍,只是這十來年沒人進京居住,那看守的人未免偷著租賃與人,須得先著幾個人去打掃收拾才好。”他母親道:“何必如此招搖!咱們這一進京,原該先拜望親友,或是在你舅舅家,或是你姨爹家。他兩家的房舍極是便宜的,咱們先能著住下,再慢慢的著人去收拾,豈不消停些?!毖吹溃骸叭缃窬司苏送馐∪ィ依镒匀幻y起身,咱們這工夫一窩一拖的奔了去,豈不沒眼色。”他母親道:“你舅舅家雖升了去,還有你姨爹家。況這幾年來,你舅舅姨娘兩處,每每帶信捎書,接咱們來。如今既來了,你舅舅雖忙著起身,你賈家姨娘未必不苦留我們。咱們且忙忙收拾房屋,豈不使人見怪?你的意思我卻知道,守著舅舅姨爹住著,未免拘緊了你,不如你各自住著,好任意施為。你既如此,你自去挑所宅子去住,我和你姨娘,姊妹們別了這幾年,卻要廝守幾日,我?guī)Я四忝米油赌阋棠锛胰?,你道好不好?”薛蟠見母親如此說,情知扭不過的,只得吩咐人夫一路奔榮國府來。
他們出場的時候,讀者容易被薛蟠惹下的人命官司和搶來的英蓮吸引注意力,容易忽略一個小小的背景:薛家的財勢?!柏S年好大雪”的薛家在京中有幾處房舍,而且直到進京快到了,他們才討論此事,顯然對那幾處房舍并不很放在心上。再看第四回的結(jié)束的地方,就是他們進了賈府以后,薛姨娘和她的姐姐王夫人私底下約定:“一應(yīng)日費供給一概免卻,方是處常之法。”就是說薛家人所有的日常開銷都自己來,所有物資保障和待遇都不要賈府管了,薛姨媽這句說得高明,這樣才是長久之計。王夫人呢,也就一口答應(yīng)了,這不是姐妹之間客不客氣的問題,是王夫人清楚妹妹家的實力。
黛玉后來也對寶釵說:“你如何比我?你又有母親,又有哥哥,這里又有買賣地土,家里又仍舊有房有地。你不過是親戚的情分,白住了這里,一應(yīng)大小事情,又不沾他們一文半個,要走就走了?!摈煊窨吹们宄?。而黛玉自己呢?“我是一無所有,吃穿用度,一草一紙,皆是和他們家的姑娘一樣,那起小人豈有不多嫌的。”寶釵還有家,薛家更是財力雄厚,這一點,讓兩個女孩子在賈府的底氣完全不同。
釵、黛待人接物的巨大差異,一般人都歸于性格,其實和這個底氣也有關(guān)系。寶釵擺平自己的熱毒(熱衷和火氣),其實靠的不是冷香丸,主要是一味神藥:銀子。有錢,自然凡事不多心,凡事不計較,凡事不緊張,出手疏爽,容易周全。她當(dāng)然比黛玉容易平和淡定得多。
有錢和有很多錢,又是兩回事。來看第十三回,秦可卿突然去世了。這個時候呢,秦可卿的公公賈珍說了那句著名的荒唐話,就是:“如何料理,不過盡我所有罷了!”這句話,情感沖動完全壓倒了理智,失去了分寸,相當(dāng)奇異,有點荒謬,往往被當(dāng)成賈珍和秦可卿不倫的佐證,其實也有一種破罐子破摔的姿態(tài)。加上沒有長輩管束,賈珍在秦可卿喪事上沖動到底,“恣意奢華”。但是選棺材的時候,他看了好幾副杉木板(后來賈政認為按規(guī)格就該選杉木),他都看不上,正巧薛蟠來吊唁慰問,聽說賈珍找不到好板,就對他說:“我們木店里有一副板,叫做什么檣木,出在潢海鐵網(wǎng)山上,做了棺材,萬年不壞。這還是當(dāng)年先父帶來,原系義忠親王老千歲要的,因他壞了事,就不曾拿去?,F(xiàn)在還封在店里,也沒有人出價敢買。你若要,就抬來使吧?!碧硪豢?,是什么樣的木頭呢?“幫底皆厚八寸,紋若檳榔,味若檀麝,以手扣之,玎珰如金玉?!贝蠹叶假潎@稱奇,賈珍問價錢,薛蟠很闊氣,笑道:“拿一千兩銀子來,只怕也沒處買去,什么價不價,賞他們幾兩工錢就是了?!弊鋈酥杏沟馁Z政這時勸賈珍:“此物恐非常人可享者,殮以上等杉木也就是了?!辟Z珍不聽。
如此珍貴和不尋常的木料,原來是給一個親王準(zhǔn)備的,薛寶釵家都有。
當(dāng)然,如果寶釵能參與秦可卿的葬禮,肯定是不會像薛蟠做這樣不得體、不守禮、有僭越味道的舉動的,畢竟寶姑娘的兩大好處,一是無短板,二就是有超越年齡的分寸感。但是以她在家里的地位,她對這些財物的支配權(quán),和薛蟠是差不多的。所以她也是送得起這樣的豪禮的。
說到葬禮,正好寶釵也遇到一次。三十二回,金釧兒跳井自殺了。王夫人正在說,她想把姑娘們的新衣服拿兩套給金釧兒裝裹,但是最近姑娘們又正巧沒有新做衣服,只有黛玉生日做了兩套,然后王夫人怕黛玉忌諱,不好向她開口(此處批評黛玉,真是虧王夫人說得出口!賈母最疼愛的外孫女、自己的外甥女過生日的新衣服,現(xiàn)在居然想拿去給死去的丫鬟穿,這豈止是不好開口,作為舅母都不應(yīng)該在腦子里出現(xiàn)這個念頭),所以王夫人正在叫裁縫趕做,這個時候江湖人稱“及時雨”的宋公——啊,不對,薛寶釵就連忙說了:“姨娘這會子又何用叫裁縫趕去,我前兒倒做了兩套,拿來給他豈不省事。況且他活著的時候也穿過我的舊衣服,身量又相對。”在王夫人需要的時候,寶釵又隨手就拿出了兩套新衣服。寶釵平時的裝扮總是半新不舊,很低調(diào)的,她為什么就能夠隨時有正巧剛做了的新衣服呢?自然是他們家不斷給她做新衣服,所以實際上寶釵有很多的一年四季的新衣服,穿都穿不過來,而她偏偏挑那些舊的穿,一方面與暴發(fā)戶劃清界限,彰顯自家是舊族,穿著妝飾走的是“老錢風(fēng)”路線,更有格調(diào),同時也顯得自己作為大家閨秀的安分平和。但薛家豈能虧待唯一的大小姐?自然是不管她穿不穿,依然會按時節(jié)不斷給她做新衣服,所以,她的新衣服不要說兩套,就是十套八套,也是說拿就能拿出來的。這里明寫兩套,其實寫了背后的無數(shù)套。正如此處明寫寶釵的懂事和遇事鎮(zhèn)定,其實寫透了她的冷漠無情。
看這一段,估計不止我一個人有一種沖動,想堵在薛寶釵氣定神閑地離開的路上,劈頭對她說:不愧是姓薛啊,可惜只有雪的冰冷,沒有雪的潔凈。聽聽你滿嘴說的是什么?這是一條人命啊,你再怎么想幫親姨媽搞心理建設(shè),也不能張嘴就把金釧兒的自殺說成失足掉下去;一個如此年輕的女孩子,你再怎么看輕她,怎么忍心在她死后還說她是個糊涂人?這是和你平常有往來的女孩子啊,因為她是王夫人身邊的貼身丫鬟,你連她的身材尺寸都注意到、送過她舊衣服的,就算你當(dāng)時純粹是出于公關(guān),她終究也不是一個陌生人,她突然死了,就不值得你情緒有一點點漣漪——哪怕幾秒鐘的黯然,一時的不知說什么好?
寶釵在金釧兒死后的表現(xiàn),是無法為之辯解的。因為此事本與她無關(guān),這是她主動選擇去表現(xiàn)的。吃了那么多冷香丸,也沒能在這種時候?qū)W會高貴的沉默,她太想在王夫人面前建功立業(yè),功倒是立了,也造了孽。孝敬長輩沒錯,幫親不幫理也可以理解,但是總要有底線。不問黑白,毫無慈悲,機巧百出,渾然天成,“懂事”到這個地步,實在也太會做人了,段位高是高,到底少了些人情味。
可惜王夫人們不會這么看,她們看到的只是寶釵及時奉上的兩套衣服,和附贈的貼心安慰。俗世之中,寶釵真是要什么有什么。
再來看三十四回寶玉挨打,寶玉被父親打得不輕以后被抬回了怡紅院。姐妹兄弟中第一個來的人是誰呢?是寶釵?!凹皶r雨”寶釵來了,而且不空手——只見寶釵手里托著一丸藥走進來,向襲人說道:“晚上把這藥用酒研開,替他敷上,把那淤血的熱毒散開,可以就好了?!敝委煱魝奶匦?,寶釵也有,而且是很方便能拿到的,所以她這么快就來了。
再看三十七回,湘云想做東,邀一次詩社,寶釵就給這個名士風(fēng)度的詩人加文藝女青年提個醒,告訴她:不能不考慮錢的事情。
有人認為,“也只有寶釵能把一個原本很小眾也不需要花錢的文青活動,做大做強辦成集體聚會。海棠社是怎么起來的?探春一紙邀約,眾人即興應(yīng)和,又趁著賈蕓送來兩盆白海棠,即以海棠為題寫詩——讓迎春隨手打開一本詩集,一個丫鬟隨口說一個字,定下格律和韻腳,就這么乘興而起,又風(fēng)雅又隨意。
而寶釵認為,詩社雖小,但關(guān)鍵是不能得罪人。她是把文青聚會當(dāng)成社交,把娛樂搞成應(yīng)酬的。”(《劉曉蕾〈紅樓夢〉十二講》,譯林出版社2022年8月版)
這里對寶釵的看法我贊同,而且覺得嘲諷得痛快而不失忠厚;不過說大觀園起詩社“不需要花錢”,卻覺得也對也不對。探春發(fā)起海棠詩社,確實又風(fēng)雅又隨意,不過大家在秋爽齋寫完詩、評完詩,之后做了什么呢?大家“略用些酒果,方各自散去”(三十七回)。這些酒果應(yīng)該是探春出的,因為她說了既然是她起的意,就要先做個東道主人。其實還用了一些紙、墨,以及一支用來計算時間的、叫作“夢甜香”的香,雖然沒寫到,但應(yīng)該還有請眾人喝的茶——大觀園里的茶,也不是便宜之物。筆墨紙硯香,平時就有,詩社時用用無所謂,酒果卻要事先準(zhǔn)備下,茶可能也要——畢竟大觀園里每個人喝茶的口味都不一樣。難怪過了沒多久,探春、李紈帶著眾姐妹一起來找鳳姐,一定要她進詩社當(dāng)“監(jiān)社御史”,鳳姐一語道破她們的心思:“你們別哄我,我猜著了:那里是請我作監(jiān)社御史,分明是叫我作個進錢的銅商!你們弄什么社,必是要輪流做東道的。你們的月錢不夠花了,想出這個法子來拗了我去,好和我要錢?!崩罴w忍不住笑了,說:“真真你是水晶心肝玻璃人。”鳳姐答應(yīng)了。(這里插句閑話,王熙鳳最后的表態(tài)真是春風(fēng)妙趣、口舌生香:“我不入社花幾個錢,不成了大觀園的反叛了,還想在這里吃飯不成?”令我不禁想起過去有個說法:“恨鳳姐,罵鳳姐,不見鳳姐想鳳姐?!兵P姐確實有可恨之處、該罵之處,但也確實有這樣的魅力。)
所以,詩社還是要花錢的。在鳳姐挖苦李紈吝嗇、不肯出錢陪姑娘們玩玩的話里面,她憑直覺隨口說出詩社大致需要“每年一二百兩銀子”,如此說來讓姑娘們從月錢里出確實不是辦法,要運轉(zhuǎn)得順滑,要長久,真的需要固定的經(jīng)費來源呢。
風(fēng)雅是出水的荷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可是沒有污泥和水,哪里來的荷花?荷花需要水和污泥,風(fēng)雅往往更費錢呢。
回到寶釵為湘云籌劃螃蟹宴的時候。只聽現(xiàn)實主義的好姑娘“時寶釵”對浪漫主義的“憨湘云”循循善誘:你既然要開社呢,就要做東。你現(xiàn)在這里呢,又做不得主,一個月你在家統(tǒng)共就那么幾串錢,你還不夠盤纏呢,你現(xiàn)在又干這些沒要緊的事兒,你嬸子聽見了越發(fā)抱怨你了。況且你就是把你的零花錢都拿出來做這個東道也不夠,難道為這個家里去要嗎?還是要再往這里(向賈母、王夫人、鳳姐)要呢?一聽這番話,完全沒有心理準(zhǔn)備的湘云不知道怎么辦了。這個時候?qū)氣O就說了:“這個我已經(jīng)有個主意。我們當(dāng)鋪里有個伙計,他家田上出的很好的肥螃蟹,前兒送了幾斤來。現(xiàn)在這里的人,從老太太起連上園里的人,有多一半都是愛吃螃蟹的。前日姨娘還說要請老太太在園里賞桂花吃螃蟹,因為有事還沒有請呢。你如今且把詩社別提起,只管普通一請,等他們散了,咱們有多少詩做不得的。我和我哥哥說,要幾簍極肥極大的螃蟹來,再往鋪子上取上幾壇好酒,再備上四五桌果碟,豈不又省事又大家熱鬧了?!?/p>
看看,寶釵又有好主意,又有好螃蟹——當(dāng)令的價格不菲的極肥極大的螃蟹,而且輕易就能拿出幾簍來,他們家的鋪子上還有好酒,她也很方便就能夠辦齊四五桌的果碟。而這些,是連湘云這樣“阿房宮,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個史”的史家出身、又受賈母疼愛的大小姐都不是隨心所欲可以輕易辦到的。
寶釵的“以德服人”是無遠弗屆,也是能攻城拔寨的。四十五回,寶釵來探望黛玉。說到黛玉的身體情況,精通醫(yī)理的寶釵就說:“依我說,先以平肝健胃為要,肝火一平,不能克土,胃氣無病,飲食就可以養(yǎng)人了。每日早起拿上等燕窩一兩,冰糖五錢,用銀銚子熬出粥來,若吃慣了,比藥還強,最是滋陰補氣的?!摈煊衤犃撕芨袆?,但是說了,在這里,每年請大夫、熬藥、人參肉桂,已經(jīng)鬧了個天翻地覆了,再去跟他們說要吃燕窩粥,容易討嫌,所以不能再多事了。寶釵就說:“你說的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明日家去和媽媽說了,只怕我們家里還有,與你送幾兩,每日叫丫頭們就熬了,又便宜又不驚師動眾的?!边@里大家注意啊,所謂“只怕我們家還有”,是寶釵說話習(xí)慣性地留余地,也是幾分自謙、不便炫耀的意思,事實上是他們家肯定有,寶釵心里很清楚。結(jié)果并沒有等到第二天第三天,當(dāng)天晚上,寶釵就讓蘅蕪苑的婆子送來了燕窩。是一大包上等燕窩,還有一包潔粉梅片雪花洋糖。跑腿的婆子轉(zhuǎn)達寶釵的話:這比買的強,姑娘先吃著,完了再送來。
寶釵這次大手筆,送的是上等燕窩。而且照例很細心,連調(diào)味的糖都一起送來了。“這比買的強”這句話非常體貼,含了一層意思是,不是你買不起,正好我家有這個,省得你費事去找這個市面上難覓的好東西了,只是幫你省事。
這樣的燕窩,當(dāng)天說,當(dāng)天就送來。寶釵真是什么都有啊。
薛家雖然來賈家暫住,也可能確如某種說法是來親戚家轉(zhuǎn)運(徐皓峰語),但經(jīng)濟方面一點不依靠賈家,甚至在許多方面可以順手給賈家一些幫助。可見薛家的“權(quán)勢”走下坡路,但財勢猶在。
然后第四十九回,“琉璃世界白雪紅梅”,這個時候,大多數(shù)人都穿得很講究的御寒衣服:各式斗篷、鶴氅,“不是猩猩氈,就是羽緞羽紗的,十來件大紅衣裳映著大雪,好不齊整”(平兒語),這個畫面讓愛紅的曹雪芹心花怒放,連對林黛玉都破例寫了穿著打扮:“黛玉換上掐金挖云紅香羊皮小靴,罩了一件大紅羽縐面白狐貍皮的鶴氅,系一條青金閃綠雙環(huán)四合如意絳,上罩了雪帽”,居然是一身大紅??傊?,這個下雪天大家的衣服有三個特點:保暖,講究,大紅。不過也有三個人沒有穿大紅。第一個是李紈,她是寡居的女子,不會穿紅色,她穿了一件青哆羅呢對襟褂子。第二個是邢岫煙,她沒有避雪的衣服,是一件舊氈斗篷,既不好看也不暖和,在雪中“拱肩縮背,好不可憐見的”(平兒的觀感)。第三個和別人不一樣的就是寶釵,寶釵穿一件蓮青斗紋錦上添花洋線番羓絲的鶴氅,顏色:是藍紫色的,花紋:交叉圖案上重疊自然花卉,質(zhì)地:用絲線混合進口細羊絨的織物,式樣:是優(yōu)雅大氣的鶴氅。寶釵對維護人設(shè)是當(dāng)真的,大雪天她也與眾不同,偏不穿紅的,她穿了藍紫色。顏色含蓄,但是料子和花紋都高級,“豐年好大雪”的薛家的姑娘,時時刻刻把低調(diào)奢華貫徹到底了。舒適保暖而淡雅內(nèi)斂的鶴氅,寶釵自然也有。
湘云穿得也漂亮,湘云穿的是賈母給她的一件衣服,而寶釵那件鶴氅他們家本來就有的,所以還是寶釵什么好東西都有。
后來薛蟠出去做生意,給薛姨媽帶了一箱綢緞綾錦洋貨等家常應(yīng)用之物,給寶釵帶了一箱禮物,“卻是些筆、墨、紙、硯,各色箋紙,香袋、香珠、扇子、扇墜、花粉、胭脂等物;外有虎丘帶來的自行人、酒令兒,水銀灌的打筋斗小小子,沙子燈,一出一出的泥人兒的戲,用青紗罩的匣子裝著;又有在虎邱山上泥捏的薛蟠的小像,與薛蟠毫無相差。寶釵見了,別的都不理論,倒是薛蟠的小像,拿著細細看了一看,又看看他哥哥,不禁笑起來了”?!耙蚪喧L兒帶著幾個老婆子將這些東西,連箱子送到園子里去。又和母親哥哥說了一回閑話,才回園子里去?!瓕氣O到了自己房中,將那些玩意兒一件一件的過了目,除了自己留用之外,一分一分配合妥當(dāng),也有送筆、墨、紙、硯的,也有送香袋、扇子、香墜的,也有送脂粉、頭油的,也有單送玩意兒的。只有黛玉的比別人不同,且又加厚一倍。”(第六十七回)
當(dāng)時交通和物資流通不便,外地的特產(chǎn)不容易見到,但這樣精美別致的江南土特產(chǎn),寶釵一得就是琳瑯滿目的一大箱,除了她自己留下的,還足夠她分給所有賈家上下,包括少有人緣的賈環(huán),連趙姨娘都很高興。
到了第七十七回,王夫人找不到好人參,找得焦躁,只好來問賈母——這是榮國府的最后防線,賈母果然有,命鴛鴦拿出來,還有一大包,皆有手指頭粗細,就稱了二兩給王夫人。誰知道送到醫(yī)生家里,醫(yī)生說“這一包人參,固然是上好的,如今就連三十換也不能得這樣的了,但年代太陳了。這東西比別的不同,憑是怎么好的,只過一百年后,就自己就成了灰了。如今這個雖未成灰,然已成了糟朽爛木,也無性力的了。請?zhí)樟诉@個,倒不拘粗細,好歹再換些新的倒好?!?/p>
偌大的賈府,居然找不到二兩好人參,這對王夫人是個打擊,而且賈母珍藏的上好人參已成了糟朽爛木,不能用了,這對家族而言顯然是個很壞的兆頭,這個打擊更大,于是——
王夫人聽了,低頭不語,半日才說:“這可沒法了,只好去買二兩來罷。”也無心看那些,只命:“都收了罷?!币騿栔苋鸺业恼f:“你就去說給外頭人們,揀好的換二兩來。倘一時老太太問,你們只說用的是老太太的,不必多說?!?/span>
周瑞家的方才要去時,寶釵因在坐,乃笑道:“姨娘且住。如今外頭賣的人參都沒好的。雖有一枝全的,他們也必截做兩三段,鑲嵌上蘆泡須枝,攙勻了好賣,看不得粗細。我們鋪子里常和參行里交易,如今我去和媽說了,叫哥哥去托個伙計過去和參行商議說明,叫他把未做的原枝好參兌二兩來。不妨咱們多使幾兩銀子,也得了好的?!蓖醴蛉诵Φ溃骸暗故悄忝靼?。就難為你親自走一趟更好?!?/span>
于是寶釵去了,半日回來說:“已遣人去,趕晚就有回信。明日一早去配也不遲?!蓖醴蛉俗允窍矏?,因說道:“‘賣油的娘子水梳頭’,自來家里有好的,不知給人多少。這會子輪到自己用,反倒各處求人去了?!闭f畢長嘆。
又是寶釵。寶釵有好人參——至少有買到原枝好參的渠道。她的幫助,讓王夫人又高興又感慨。這番找好人參的折騰已經(jīng)把賈府的實情暴露得徹底了,所以王夫人的“喜悅”也有點心酸。
按照薛家和王夫人的親密程度,還有寶釵對王夫人的一貫體貼,估計找到了人參也不會讓王夫人出錢的,肯定就是薛家送了,寶釵會笑著說:“姨娘再別說這個話,姨娘面前,這點人參我們還孝敬得起。”或者說:“我哥哥說,兩下里有的是生意往來,不用現(xiàn)支銀子,姨娘不用管了。”這是后話,當(dāng)場王夫人傷感,還得開導(dǎo),論安慰開導(dǎo)人,還得是寶釵——
寶釵笑道:“這東西雖然值錢,總不過是藥,原該濟眾散人才是。咱們比不得那沒見世面的人家,得了這個,就珍藏密斂的?!蓖醴蛉它c頭道:“這話極是?!?/span>
不得不說,寶釵這句話勸得實在高,高明,高級,高雅。寶釵的世事洞明、人情練達、反應(yīng)靈、會說話和有身份,真是可以打一百二十分——如果滿分100分、附加分20分的話。
說回大觀園,寶玉挨打那一回,黛玉在做什么?
這里寶玉昏昏默默,只見蔣玉菡走了進來,訴說忠順府拿他之事;又見金釧兒進來哭說為他投井之情。寶玉半夢半醒,都不在意。忽又覺有人推他,恍恍忽忽聽得有人悲泣之聲。寶玉從夢中驚醒,睜眼一看,不是別人,卻是林黛玉。
寶玉猶恐是夢,忙又將身子欠起來,向臉上細細一認,只見兩個眼睛腫得桃兒一般,滿面淚光,不是黛玉,卻是那個?寶玉還欲看時,怎奈下半截疼痛難忍,支持不住,便“噯喲”一聲,仍舊倒下,嘆了一聲,說道:“你又做什么跑來!雖說太陽落下去,那地上的余熱未散,走兩趟又要受了暑。我雖然捱了打,并不覺疼痛。我這個樣兒,只裝出來哄他們,好在外頭布散與老爺聽。其實是假的,你不可認真?!贝藭r林黛玉雖不是嚎啕大哭,然越是這等無聲之泣,氣噎喉堵,更覺得利害。聽了寶玉這番話,心中提起萬句言詞,只是不能說得,半日,方抽抽噎噎的說道:“你從此可都改了罷!”
黛玉已經(jīng)哭了很久,眼睛腫得桃子一般,因此不能在有人的時候來看寶玉——怕人家拿他們?nèi)⌒Υ蛉?,所以特地等到怡紅院里安靜了才來,而且后面一聽鳳姐來了,馬上就又躲開了。黛玉的哭,是沒有功利性的、發(fā)乎真情、自己也不能控制的心疼、憐惜和傷感。自己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這本是戀愛中的常態(tài)。一個人,如果從來沒有管不住自己的心、自己苦自己、自己為難自己的體驗,也很難說是真的戀愛過。黛玉只是不能不哭,怕別人看見,還是哭;傷身體,還是哭;紫鵑苦苦地勸,還是哭。
黛玉能給寶玉的,只有眼淚。
見與不見,吵架與不吵架,理解與不理解,賭氣與不賭氣,默契與不默契,擔(dān)心和不擔(dān)心,感動與不感動,她都在哭,都在為他而哭。
“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禁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這是曹雪芹的深深憐惜和無限嘆息。
但是他懂得林黛玉,懂得這樣的感情,所以他給了這份非同尋常的人間感情一個神圣的源頭:仙界。天上的緣分。所以黛玉下界,原本就是來還淚的。這樣近乎上古神話的源頭,說明曹雪芹知道這樣的愛情,在人間本就珍稀,也說明他知道,有一種愛情,是不可抗拒、不可控制、不可妥協(xié)、不可盤算的,為了表現(xiàn)這種純度和烈度,干脆就說這是命中注定。
黛玉只有眼淚,但這樣的一個女孩子,一生的眼淚只為寶玉一人而流,在寶玉內(nèi)心的天平上,是比塵世的一切都重的。有了這份眼淚,足以讓寶玉抵御此后人生所有的苦楚和人世間的所有荒涼。
曹雪芹不露聲色、細細密密地寫了寶釵多么懂事、多么周全、多么難得,寶釵擁有一切,但是寶釵和寶玉不是一個世界里的人,她和他,曾經(jīng)離得很近,但終究互相都不能走進對方的心里。兩個并不相融的生命,寶釵擁有得再多,與寶玉有什么關(guān)系呢?
有人說:“寶釵……是屬于她那個時代的,而且是那個時代的最高點、而黛玉,則超越了她的時代,不再歸屬于那個時代了?!保▌⒗璀偂ⅫS云皓《移步紅樓》),這種讀解是有道理的。因為曹雪芹在很多方面是肯定寶釵的,第四回初介紹薛家人時說寶釵“肌骨瑩潤,舉止嫻雅”,這八個字是何等的分量,這樣的風(fēng)姿、韻味和氣質(zhì),在全書中也是獨一無二的。在居住環(huán)境上也對她青眼有加,先讓她住梨香院,后來又讓她住進了奇草寒香、格外清雅的蘅蕪苑,這都是有道理的?!吧街懈呤烤К撗保m不是發(fā)自天性、生來如此,但這番修為也不是容易達到的。
娶了這樣的妻子,寶玉覺得怎么樣呢?說不清,恐怕連他自己也說不清。但是,不如意是肯定的,內(nèi)心傷痛不能愈合是肯定的,因為他“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他的心是空的,寶釵什么都有,但寶釵擁有的,偏偏填不進他心里,更不要說填滿他心里的空了。于是后來他終于懸崖撒手,出家去了,用無邊無際的空無來平衡心里徹徹底底的幻滅。
黛玉一生還淚,是不是很冤屈、很愁怨、很不幸?脂批說:“絳珠之淚至死不干,萬苦不怨,所謂求仁得仁,又何怨!”是這樣的。絳珠仙子是為了還淚(深情地愛一個人)而來到人間的,她在不停地流淚的過程中,證明了這個她愛的人是值得的,這個人正是那唯一的,這個人完全懂得她的心,這個人心里也只有她一個,心心相印,她就得到了自己的圓滿。又有什么可怨恨可不甘心的呢?黛玉說過,“我為我的心”,她說了,她為的是自己的心。她不停地為寶玉哭泣,寶玉也在不停地為她哭泣,其實她也不停地讓寶玉歡笑,寶玉也不停地讓她歡笑。有句話說得很好:在愛情里那能讓你笑的人,遲早會讓你哭。但其實,在對的人之間,也可以反過來說:那能讓你哭的人,才能讓你真正地笑。
而那些報答灌溉之恩的晶瑩淚珠,也和天上甘露一樣,清澈,甘甜,無比珍貴。還完了眼淚,這一生的事業(yè)就完成了。
“愛到不能愛,聚到終須散”,沒有遺憾了。
連流行歌里面都有這樣的蕩氣回腸——“盛開吧,開吧開吧,讓我清晰地思念吧。從初見能夠愛到最后一秒也足夠吧。遇見的如果是我們彼此最好的年華,回頭望,就都是幸福啊?!保ā痘ā罚?/p>
寶釵徹底沒能得到她想要的。在那套評價體系里,她穩(wěn)操勝券,期盼著“好風(fēng)憑借力,送我上青云”,至少也是進退綢繆、從容自若、歲月靜好、博人贊嘆,誰知不但青云路斷,而且那個給她點贊的評價體系整個坍塌了?!敖疴O雪里埋”,可想而知她在婚姻里遇到的冷淡和無視,以及內(nèi)心的索寞、枯寒和絕望。
這樣“完美”的一個寶釵,這樣什么都有的寶釵。
那樣不完美的一個黛玉,那樣除了眼淚什么都沒有的黛玉。
失去了黛玉,娶了寶釵,感受如何?“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奔幢闶悄歉辟t良淑德、無懈可擊的姿勢,寶玉也沒有讓寶釵做太久。他不看了。他出家了。
心靈和現(xiàn)實之間,感情和物質(zhì)之間,曹雪芹堅定地站在心靈和感情這一邊。
【潘向黎,文學(xué)博士,上海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專業(yè)作家。著有長篇小說《穿心蓮》、小說集《白水青菜》《上海愛情浮世繪》等、專題隨筆集《梅邊消息:潘向黎讀古詩》《古典的春水:潘向黎古詩詞十二講》等,共三十余種。獲魯迅文學(xué)獎短篇小說獎、莊重文文學(xué)獎、朱自清散文獎、文學(xué)報·新批評優(yōu)秀評論獎、中國報人散文獎、花地文學(xué)榜散文金獎、人民文學(xué)獎、鐘山文學(xué)獎、十月文學(xué)獎、郁達夫小說獎、百花文學(xué)獎短篇小說獎、川觀文學(xué)獎小說獎等?!?/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