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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洲》2024年第4期|劉愛萍:遺忘
來源:《綠洲》2024年第4期 | 劉愛萍  2024年12月18日09:17

1

一滴汗順著周老師的鼻尖滑了下去,掉在了聲嘶力竭大叫著的白貓的頭上。那貓在水盆里,拼命蹬著兩只腳站立起來,周老師的一只手使勁按住它的脖子。手機一聲鈴響,一個女聲開始播報來電號碼。周老師太過專注嚇了一跳,生氣地對貓說,好了,馬上就好了。

是個陌生電話號碼,不能隨便接。

白貓停了幾秒,發(fā)現(xiàn)并沒有好,又繼續(xù)喵嗚、喵嗚地大叫。周老師避開貓撓著空氣的爪子,快速沖洗它身上的泡沫。手機靜默了幾分鐘又開始報那個陌生號碼。周老師一只手按住貓,另一只手胡亂在毛巾上擦了擦,按開免提。里面有個男人問,您是范小易的奶奶嗎?她扯著嗓子答,我是他奶奶。男人又問,那您能不能告訴我一下,他父母的電話?她答,不行,你有什么事只管跟我說。對方遲疑了一下說,我是新城路派出所的民警,我轄區(qū)的威泰大橋下有人溺水,可能是范小易……不等他把話說完,周老師道,小子,你這招過時了。說完摁了。

水耗子一般的白貓,趁周老師說話之際,掙脫了出來,一溜煙鉆進了旁邊的小臥室。周老師急忙追了過去,那貓已跳上了書桌。你哪兒都敢上?周老師叫著一把抓住了它。書桌上立著一個相框,是一個膚白眉濃二十歲的青年,大張著嘴笑著,頭上正頂著這只白貓,那是周老師的孫子范小易。

外面又傳來敲門聲,周老師一回頭,貓再次逃脫,竄到了客廳沙發(fā)底下。周老師先去開了門,是對門的馬麗婭,問周老師在忙啥呢,周老師抹了把額頭上的汗,指著地上的水漬說,看看,給胖虎洗個澡,它給我造成什么樣了。手機鈴又響起來,馬麗婭聳了聳肩,示意周老師忙完去她家。

沙發(fā)太低,那只名叫胖虎的白貓又鉆了出來,這次沒有再掙扎,由著周老師用毛巾包起來,去接電話,那邊已掛了。周老師像抱嬰兒似的,讓貓枕在自己臂彎里,心疼地點了點它濕淋淋的鼻子說,這是個詐騙電話,他們都不看電視嗎?電視里天天揭秘騙局,目標就是老年人,可是她周老師是個有文化的老年人。

2

馬麗婭三個月前租住在了對門,她深目高鼻,染色不大均勻的褐色卷發(fā)松散地盤在頭頂,高挺著大胸脯。搬家那天來借螺絲刀,周老師第一眼想到了英劇里驕傲的貴族夫人。待找來螺絲刀,馬麗婭正伸著脖子向衛(wèi)生間里張望,焦糖色皮膚加上兩只過于靈活的褐色大眼珠,周老師又想到了菲律賓女傭。馬麗婭自我介紹說,自己離婚了,為躲避前夫的糾纏,才出來租房的。周老師表示同情,請她坐下聊,誰知胖虎從沙發(fā)上一躍而起,甩著炸了毛的粗尾巴,發(fā)出了攻擊性的驅逐令。

一周后,馬麗婭把房子布置好,請周老師過去參觀。全屋都漆成了他們喜歡的天藍色,沙發(fā)上鋪了個大紅花毛毯,一盆仿真向日葵,油綠的大葉子托著艷黃的大花盤,紅黃藍綠毫無顧忌地放在了一起,倒也是熱熱鬧鬧。周老師到臥室門口,見門上貼了張照片,是馬麗婭和一個男人摟抱在一起,待要上前細看,那門吱一聲被拉開,一個男人從里面走了出來。高挺的鼻梁旁兩道濃黑的眉毛,正低眉垂眼扣著藍灰色的保安制服的紐扣。兩個人都被對方嚇了一跳。那男人尷尬地咧了咧嘴,向馬麗婭說了句我去接班了,逃跑似的換鞋走了。馬麗婭介紹說是她老公阿不都艾力,叫艾力就行了,兩人剛領了結婚證。周老師緊跟到窗邊向下張望,看到男人大步從樓里出來的背影,吃驚地問,他看著很年輕??!你今年有多少歲了,四十有沒有?周老師有意往小里說。我是七二年的看不出來吧,馬麗婭得意地笑答。周老師揚了一下眉毛假作意外,接著向窗外遲疑地問,他也就像個三十歲左右?馬麗婭湊到窗旁道,他今年正好三十。你們這是差了二十歲? 周老師太過吃驚,表情失了控。馬麗婭把臉扭向一旁對空氣說,我也是不愿意,但是他就是喜歡我。

周老師發(fā)現(xiàn)了這樣大的一件新鮮事,覺著不該多嘴說出來,可又深感不吐不快。更何況,馬麗婭日常梳著高高的丸子頭,戴一副白邊墨鏡,光著腳穿著白色涼拖。鄰居們不免要打聽這個時尚的、重量級的、遲暮的俏佳人。周老師故作淡然,說這位與那個帥氣的男青年是相差了二十歲的新夫妻。鄰居們興奮得都恨不能拍了視頻發(fā)到網(wǎng)上去。

馬麗婭敏銳地感應到了鄰里們的好奇心,覺著必須通過周老師給外界一個交代,便找一個下午,把周老師叫到家里,講起了她坎坷的前半生。她十五歲被一個街頭混混看上,輟學跟了他,十八歲生了個女兒?;旎煲惠呑記]正經(jīng)上過幾天班,吃喝賭玩樣樣精通。她在棉紡廠干了二十年,直到廠子倒閉。她一個人養(yǎng)著家,離婚的時候,老公卻讓她凈身出戶。

周老師問,都到這個年紀了,閨女都結婚了,為什么還離婚?馬麗婭答,我是認識了艾力以后,才決定離的婚。周老師瞬間想到了婚外情,卻又被馬麗婭咄咄逼人的眼神制止了。只得硬著頭皮問,你家里人和閨女不反對嗎?馬麗婭道,他們才不管我的死活,我和他們早不來往了,那個丫頭也是個白眼狼。她邊說邊盯緊了周老師,確保她不會胡思亂想。又接著說,我前半輩子是白活了,現(xiàn)在要重新活一遍。說完,松開發(fā)髻扒開發(fā)叢,低頭讓周老師看,有一塊一厘米見方的頭皮上沒有頭發(fā)。她繼續(xù)說,那個混蛋喝多了酒就打我,認識了艾力以后,我就不想再忍了。她的語氣鄭重,分明是要周老師把至關重要的這番話轉告全世界。周老師再次去看了看那照片,又替全世界問了一句,這個艾力真能靠得住嗎?才三十歲,太年輕了。馬麗婭低頭撣了撣干凈的膝蓋說,他鬧著讓我生個孩子,說一個家里沒個孩子不算完整。說完兀自快樂地笑起來,算是給周老師的回答。

周老師的時間從此就開始變慢了。馬麗婭在不同的時間點,發(fā)出不同的聲響。她說話的聲音能穿透兩扇門,拖動桌椅板凳的聲音也很大。無事便來大力敲門,叫周老師去她那邊聊天。若不是有胖虎的死守,她大概能住進周老師家里來。

這天在馬麗婭家的沙發(fā)上。馬麗婭伸出十個染成橘紅色的指甲,讓周老師看,說是用海娜花包了一晚上。之后,又翻過手來,整個手掌也染成了橘紅色。說,是艾力給我包的,他害怕這個海娜花的水把被子染上,用膠皮手套給我套上,還纏上膠帶。她湊到周老師身旁,確保周老師能有最佳的欣賞角度。完了又伸出光著的腳給周老師看,前半截腳連著指甲也染成了橘紅色。周老師忍不住嘖嘖道,你這晚上怎么睡得著?。●R麗婭手腳并用比畫了一個大,得意地斜倚在沙發(fā)上,把腳收回到身子一側,又開始講起艾力。他保安的工作是她給找的,上駕校的錢也是她出的,艾力雖然沒錢卻是個一句謊話都不會說的人??浒σ咽撬看伍_啟聊天必不可少一個項目。這次她略顯意味深長地停了停,拿起手機打開一個網(wǎng)頁,問周老師,這有個賣二手車的網(wǎng),不知道可不可靠?周老師不解地問她怎么了?她說,艾力的駕照拿到手了,男人就那么回事,喜歡車。她說著話,手底下開始把沙發(fā)上毛毯的毛推著倒過來又倒過去。周老師想起大約二十年前的一個教師節(jié),自己領到過這樣一條毛毯,后又捐了出去。馬麗婭見周老師不接話,略顯為難地說,我現(xiàn)在手里只有兩萬塊錢,艾力不知道我沒有錢,但是艾力想買輛車,你可以借給我一點錢嗎?周老師全沒料到這一番閑聊竟然是要借錢,她佯裝鎮(zhèn)定地說,車不是生活必需品,沒必要借錢去買。馬麗婭依舊保持著笑容,又換了個話題,兩個人過了段還算愉快的傍晚時光。

可是自次日起,馬麗婭就不再去找周老師了。周老師猜測可能馬麗婭生她的氣了,又覺著不至于。幾天后出門取快遞,見馬麗婭出來扔垃圾,正要打招呼,馬麗婭卻冷著臉扭頭摔上了門。這斷崖式的態(tài)度變化,讓周老師一時難以接受。她一輩子與鄰里關系友好,最差的臉面上也要過得去,會客客氣氣的,像馬麗婭這種小孩脾氣,先讓她覺著荒唐,隨后又覺著一口濁氣灌入喉嚨,吐不出也咽不下。

幾天后兩個人又在樓道里碰上,周老師預備擦肩而過,馬麗婭卻叫了聲周老師,語氣風輕云淡地說,樓下的那輛紅色小車,是他們新買的二手車,辦了兩年按揭,人要有壓力才會有動力。周老師對最后一句表示贊同,預備把醞釀了好多天的道理講給她聽,馬麗婭卻挑了挑眉仰起臉,打斷她說,艾力在車里等我,我們要去兜風了。說完下了樓。

周老師覺得有一團火直燒到臉上來。兒子鵬程一直都叫她不要跟陌生鄰居來往,尤其是馬麗婭一家,現(xiàn)在她覺得是有點道理的。雖然兒子二婚也娶了小十幾歲女人,但男大女小這類事已司空見慣,一個女人嫁個小二十歲的男人,就不一樣了。周老師恨自己真是糊涂。

周老師決定去北京看女兒,刻不容緩。

走的當日,馬麗婭又把她的家門敲得山響,舉著兩支試棒,瞪著喜悅的大眼珠子說,我懷孕了。周老師禮貌地恭喜了她,說自己要去北京了,然后在馬麗婭逐漸干巴了的笑容前關上了門。

原計劃是住上一個月,最后只住了十天。

周老師的女兒女婿都是博士,家在北京三環(huán),一百多平方,說出去誰不羨慕??墒悄撬闶莻€什么家,兩張沙發(fā)幾張桌,到處都是書,窗臺上、鞋架上、冰箱上,甚至是衛(wèi)生間的置物架上。女婿給她做飯吃,只是煮了把掛面,炒了兩個白寡寡沒味道的菜。飯桌上也是書,兩個人邊吃邊看書。女兒有一搭沒一搭地回答她的問題,說著就忘了,整個頭都埋進書里。她忍不住敲飯碗讓他們先吃飯,兩個人才匆匆扒了幾口,沒吃完又放下了。

那家里連個電視都沒有,女兒說他們不看。還好,他們要了一個孩子,可也早早住進了學校。周老師知道北京生活成本高,特意準備了一張銀行卡。誰知女兒和女婿搶先一步,說他們的項目剛拿了兩百萬的獎金,給她二十萬花。周老師覺著胸口里有兩股氣發(fā)生了嚴重的撞擊,她扯著女兒開了線的襯衣底邊,使勁給了她手臂一巴掌,哽咽道,那你怎么不買件像樣的衣服?你們這是過的什么日子?

周老師采購了幾大包日用品和衣服,強行扔了女兒家的一堆破爛,留了張紙條回了新疆。在飛機上,她想起女兒三歲大的時候,光著腳偷偷到院子里去吃雪,小小的人兒興奮得兩眼放光,小臉凍得紅通通的。女兒現(xiàn)在都四十了,衣著就像是中學生,女婿也一樣。還有家里那幾面大白墻,哪怕是掛幅畫也像是人過的日子。

周老師回到家,獨自悶了兩天,出去買菜,在樓道里遇到了馬麗婭,才想起竟然全忘了這位鄰居。只見馬麗婭穿著件黑色長風衣,頭上扎著條黃花三角絲巾。她的身旁還有兩個女人。一個冷艷的少婦馬麗婭,一個傲氣的小女孩馬麗婭。三個人默默無語,馬麗婭打開房門,她們跟了進去。馬麗婭在關門之際,向周老師擠出一個蒼白的微笑,有氣無力地說自己剛出院。

周老師恍然想起,去北京前馬麗婭說是懷孕了。她把之前想法全忘了,搜羅了一堆補品,送了過去。

小女孩開的門。馬麗婭已躺在了沙發(fā)上,身上蓋了個舊線毯。馬麗婭忙起身給她作介紹,大的是她女兒,小的是女兒的女兒也就是外孫女。她們家傳的深目高鼻和自來卷,基因強大得像是在單體繁殖,從女兒到孫女完全沒有被弱化。她們都沒有換拖鞋,也沒有笑容,只是客套地向周老師點了點頭。她女兒個子很高,銀色的高跟皮鞋響亮地敲打著地面,玲瓏的身體透出傲氣的性感。她的小包掛在肩上,做好了隨時離開的準備。然而仔細看,她的鞋跟向一邊歪著,裙擺下方還吊著長長的線頭。紅指甲油也掉得斑斑駁駁。孫女十一二歲的樣子,吊著眼皮東摸摸西翻翻,腿上的白色褲襪和白色運動鞋都臟成了灰色。她走到臥室門口,忽然向那門扇去一巴掌,照片上的膠布開了,晃動著斜吊在那里。然后,她一腳踢開了那門,照片隨著門向里敞開看不見了。馬麗婭躺著一動不動。她女兒扭臉望向窗外,像是沒看到。周老師想仗著年長數(shù)落她們幾句,卻見馬麗婭向她擠眼搖頭。

待那兩個人走了后,馬麗婭才跟周老師細細講起了這些天發(fā)生的事。

馬麗婭去醫(yī)院做了檢查,醫(yī)生說她的身體和年齡都不適合懷孕生子。誰知做流產(chǎn)手術時大出血,最后不得不做了子宮切除手術。大出血時報了病危,艾力通知了她的女兒。馬麗婭說,女兒剛到醫(yī)院時抱著她哭,說她不能死,不能沒有她。可是她真的沒有死之后,女兒的態(tài)度又變了。等她痊愈出院,關系就徹底涼了。

她自己都離婚兩次了,她有什么資格怪我?馬麗婭皺起眉滿是疑問地望著周老師,向空中攤著手繼續(xù)說,她自己從小就知道她爸爸怎么待我,她為啥不能理解我?說著眼睛毫無征兆地涌出淚水。又說,她一直鬧著不讓我們離婚,我不知道為啥生出這么壞的一個丫頭。馬麗婭終于嗚的一聲哭了。周老師越安慰她越傷心,最后變成了號啕大哭。

周老師勸了半天,并不見效。

要安慰一個人的痛苦,需要拿出更大的痛苦。周老師覺著有必要講講自己家的故事,欲開口已先塌了腰,泄了氣。她拍了拍馬麗婭的胳膊說,你是不知道我家的糟心事,我兒子鵬程把我孫子范小易趕出了家門。馬麗婭哭累了,用毛巾堵著通紅的鼻子,閉著眼抽泣。周老師繼續(xù)說,就因為我孫子沒出息。馬麗婭并不情愿把重點轉移到他人身上,停了一會兒,見周老師沒了聲,只得甕聲甕氣地問,怎么沒出息?周老師答非所問說,范小易從小就膽小,不敢犯錯,不敢生病,規(guī)規(guī)矩矩地上學,高考時大學是他爸選的,專業(yè)是他爸選的,畢業(yè)后的工作單位也是他爸選的,老實孩子都不會太出色,他爸也勉強認了,誰知道他竟然偷偷辭了職,說是去上班,實際上是去了網(wǎng)吧,一混就是幾個月,也不知道是被誰撞見了,事情就敗露了。

馬麗婭抹干眼淚,撐起身子墊高枕頭,專注聽周老師繼續(xù)講。

鵬程的暴脾氣在這院里是無人不知,范小易的書包被他撕毀了至少六七個,范小易從來不敢跟他頂一句嘴,就算被冤枉都不替自己爭一句,就那樣低著個頭。周老師垂了垂頭,搓著抓了大

半輩子粉筆頭的手,說別人家的孩子有叛逆期,就范小易沒有,其實這孩子只是藏著,忍著。

我女兒,馬麗婭啞著嗓子冷冷笑道,你也見了,就是剛才那個,十歲開始就敢跟我對著打,她爸躺在床上嗑著瓜子看我們倆打,根本不管,她就是被她爸慣壞了。馬麗婭向空中狠狠點了一指頭說,她十八歲的時候懷孕了,她爸就打到那個男的家里去,讓他們結了婚,孩子兩歲不到,就離了。馬麗婭坐起了身,突然想起來道,她的年齡比你孫子也大不了幾歲。

周老師搖了搖頭接著說,自己怕鵬程會要了范小易的命,就把范小易叫過來住,由她負責戒除網(wǎng)癮。但是住下后才發(fā)現(xiàn),范小易并沒什么游戲癮,就是不愿出門,不愿見人。家里的親戚,都覺著自己有主意有辦法,這個講他應該去運動,那個講他該去燒香,各種出主意、講道理,一天都不消停地來電話,范小易一聲不吭地聽著電話,掛了電話還是什么都不做,起初他還肯陪著去買個菜、逛個街,后來徹底不出門了,更別提去上班了。

馬麗婭聳了聳肩不以為然地說,他啥都有,還用上班嗎?他對掙錢沒興趣。

3

時間回到這一天。周老師把胖虎弄的一地水擦干凈了,想起馬麗婭叫自己過去。

馬麗婭給周老師開了門,拿出一個快遞,是信用卡。她讓周老師幫忙給她開一下卡。她脫了鞋盤腿坐在沙發(fā)上,把身份證和銀行卡都給了周老師,手機也遞了過去,全權交由周老師操作。一邊還說,你家那么干凈,胖虎能有多臟,沒必要給它洗澡。又問,誰打來的電話,聽著好像打來好幾次。

周老師戴上老花鏡坐在桌邊,專注輸入以確保無誤。開卡成功。這是馬麗婭最近收到的第三張信用卡,周老師又把使用說明給馬麗婭解讀了一遍。反復囑咐說還是少用吧,付分期的手續(xù)費不劃算。馬麗婭眼皮都不抬,嘴里只管敷衍著說,好。

周老師回家到門口,聽到屋里手機又在報那個電話號碼,進去又沒聲了。

中午鵬程和孟美來吃飯。飯后,趁著鵬程去陽臺吸煙,周老師就又跟孟美聊起了馬麗婭。馬麗婭家趣事多,只是鵬程聽不得提他們。周老師講到,馬麗婭的子宮才切了半個月,艾力就坦白了,說在南疆老家結過婚有個兒子,說他不能沒有后代。正說著,鵬程冷不丁遠遠地來了一句,我早料到了。原來他也在聽。婆媳倆相視一眼,略略放下了心。但周老師還是忍住沒說,那晚馬麗婭抱了被子和枕頭要過來睡,說氣死了,不能原諒艾力對她撒謊。她氣糊涂了,忘了胖虎。胖虎大叫一聲一躍而起,撲到了她抱著的被子上,她掉頭又跑回了家。

鵬程吸完了煙慢悠悠地進了屋。周老師覺著他這天心情似乎還不錯,就繼續(xù)說,她以為馬麗婭和艾力會大鬧一場,誰知道沒聽到什么響動。孟美說,馬麗婭是怕把艾力鬧跑了吧。鵬程仰坐在沙發(fā)里,鄙夷地哼了句,就是一個吃軟飯的。周老師忍不住要袒護他們,說他們倆感情是真的好……話未完,鵬程一下坐起身來,提高聲音打斷周老師,媽,你是越活越單純了,他們哪來的什么感情,我看一眼就知道都是什么貨色。屋里瞬間陷入尷尬的靜默。周老師與這個專制的暴脾氣兒子斗爭了多年,本已學會了巧妙避讓,可總是防不勝防。

片刻后,周老師想起早上那個電話,覺著有必要調節(jié)一下氣氛。便笑著說,我跟你們講個笑話啊,上午我接了一個電話,又是騙子的。她撇了撇嘴,得意地看了看兩個人。鵬程微微挑起他威嚴的眉,似有幾分興趣,周老師便繼續(xù)講,是個陌生電話,一來就問我是不是范小易的奶奶……只聽“啪”的一聲,鵬程重重地在桌子上拍了一巴掌,站起了身,大聲道,這是什么天氣,悶死人了。

鵬程和孟美隨后就走了。周老師歪倒在床上,她又疏忽大意了,范小易的名字不能提。自己怎么生出這么個壞脾氣兒子,她忍不住用手狠狠捶了幾下床墊。要不是鵬程的壞脾氣,也不至于跟范小易的親媽離婚。范小易的親媽也是個要強的暴脾氣,離婚后帶著剛三歲的范小易跑長途貨車,根本不許他們看這孩子一眼。后來出了交通事故走了,范小易才又回到了范家。這個孩子心里沒想法嗎?那時他十歲上四年級。他從沒提過自己的親媽,他心里有多苦,誰知道?想到這里,周老師忍不住眼淚又掉了下來。翻了個身,鵬程又打來了電話。她賭氣掛掉,幾次三番,還是接通了。她不說話,里面?zhèn)鱽睐i程嘿嘿的笑聲。周老師對著空氣翻了個白眼。鵬程問要不要給她換個新上市的大電視?她回,不要。鵬程又問,油煙機是不是該洗了,他找人過來給洗洗。她答,不洗。鵬程又道,給胖虎找個伴怎么樣?她說,不要。鵬程沒聽見似的,繼續(xù)說他朋友家的英短藍貓生了三只小貓,現(xiàn)在三個月大了,那貓真漂亮。周老師疑惑地問了句,啥?藍色的貓?話一出去,這氣是沒法再生下去了。那邊鵬程說,有電話進來要接,不跟她多說了,隨后便掛了電話。

臨到吃晚飯,鵬程和孟美又跑了來。鵬程沒了日常四平八穩(wěn)的步子,進門就急吼吼地問,你今天中午要說什么笑話?什么電話?你把手機給我看看。孟美在場,周老師不便給鵬程臉色看。心里仍要鄙視他假惺惺的樣子,說沒啥好看的。孟美不知是不是低血糖又犯了,一張臉就像一張即將掉落的面膜,煞白又不自然。

他們越急,周老師越是不緊不慢。鵬程從周老師的手里搶去了手機,一邊看一邊回頭跟孟美說,打了好幾個。這是個騙子,周老師不耐煩地鄙夷道,他說要你倆的電話,我當然不能給他,還跟我說是什么派出所,我有點記不清了,說是……她遲疑了一下,看鵬程一臉慌張地假笑,不禁生氣地大聲道,他說什么范小易從哪個橋跳下去了,上星期電視上一個普法節(jié)目你們看了嗎?說人家兒子出了交通事故,騙了三萬多塊錢。對,對,媽你說得對,不能隨便相信騙子,鵬程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長出了一口氣,對周老師的表現(xiàn)非常滿意,夸她見多識廣沒上當。說他們倆急著趕過來,就是怕周老師被騙子騙了。

兩個人屁股還沒把凳子坐熱,就走了。周老師站在門口,看著樓道里的感應燈一層層亮下去,又一層層暗下去。鵬程每每管不住自己亂發(fā)脾氣,之后都會又來哄她高興。周老師喃喃地道,這次過于興師動眾了。一個影子突然闖入門前的一抹光亮里,是胖虎不知道什么時候溜了出去,這會兒又夾著尾巴溜了回來,周老師才想起該關門進屋了。

到臨睡前,周老師覺著有必要打個電話過去。鵬程的電話沒人接,孟美的電話好不容易接通,里面空空蕩蕩盡是回音。說是總公司通知要開個緊急會議,他們正在機場過安檢。她嗓子眼里仿佛懸著個雷,提吊著聲音一氣不接一氣。你們去幾天???周老師問。那個……孟美沒了聲,八成是手捂了聽筒問呢,周老師都不用想。五六秒后她說,可能要一個多星期。

周老師給北京女兒發(fā)去一條短信,問范小易最近還好嗎?她沒打電話,沒用的。范小易一直都是關機狀態(tài)。女兒女婿的電話,十次得有八次打不通。有要緊事她就給留個言,那邊覺著的確要緊就給回個信。

鵬程和馬麗婭的觀點一致,范小易不肯去上班就是對掙錢沒興趣。一個做過心理咨詢的親戚開了家旅游度假村,把范小易叫去那邊上班,說是要開導開導他。鵬程不信那一套,雖說范小易確實變得積極主動了很多,但他認定那只是糊弄他的假象,范小易就是被包括周老師在內的家人慣壞了,必須把他趕出舒適圈,趕出熟悉的環(huán)境,才能讓他徹底成長起來。一個月前,鵬程把范小易送到了北京妹妹那里,讓他自己去闖蕩,真正地去適應社會。他們一起約定好,別沒事瞎打電話。

半夜,周老師被胖虎的叫聲吵醒。胖虎早做過絕育手術,難道是又發(fā)情了?聲音就像疼痛難忍被電打了一般。周老師沒有開燈,借著窗外路燈的光亮,看見胖虎站在客廳中央。胖虎望著她,黑暗中的眼睛仿佛幽靈世界的窗口,閃著綠光無限延伸過去。它慢慢收起尾巴,端坐在周老師面前,像個通靈大師。周老師靜靜地站在那里,與它對視了許久,胖虎沒有得到想要的回應,起身又哀嚎起來。周老師把它抱進懷里,坐在沙發(fā)上。范小易在這里住的那些日子,時常半夜抱著胖虎在客廳里坐著。周老師告訴鵬程,范小易一直失眠,鵬程劈頭就是,去看看農(nóng)民工有沒有失眠的,趕到工地上去搬磚就不失眠了,想當年我吃了多少苦,他就是日子過得太好,閑的。

外面淅淅瀝瀝地開始下雨了,周老師撫摸著胖虎,長嘆一口氣道,你說范小易知道天涼了要穿厚衣服吧。

第二天上午,周老師買菜回來見馬麗婭家的門大開著,里面靜靜地傳出吧嗒、吧嗒聲。她到門口伸頭去看,馬麗婭塌著腰坐在沙發(fā)一角,怔怔地望著窗外。沙發(fā)的另一角坐著個小男孩,臉蛋白里透紅臟兮兮的,拿了把街頭發(fā)的廣告扇,他一只手按住扇把,另一只手鉤起扇面,吧嗒一聲彈落在他腿上。他的褲子是時尚的牛仔褲,瘦瘦的臟臟的。一雙大得不像話的運動鞋,鞋帶散開著。周老師正欲開口,電視機旁一個穿粉紅色外套的小女孩推著條板凳走出來,她抬頭望著周老師,眼睛和艾力長得一模一樣。

馬麗婭轉過臉來,與周老師兩個人眼瞪著眼。半晌,馬麗婭有氣無力地問,小孩子轉學要不要去派出所辦手續(xù)?然后,又轉過臉望著小男孩說,比拉力,這是對門的周奶奶。周老師問,這孩子多大了?十歲?馬麗婭點了點頭說,上四年級。小男孩停下手里的動作,輕輕叫了聲,周奶奶好。小女孩也跟著叫了聲,周奶奶好。周老師的心里莫名地咯噔了一下,十歲上四年級,她心里轟隆隆一陣電閃雷鳴。她回家做飯去了,覺著這一幕發(fā)生過,遙遠的熟悉感,遙遠的心酸疼痛??墒?,畢竟她七十多歲了,很多事都記不清了。

周老師的這頓飯做得亂七八糟,胡亂吃了幾口就放在了那里。她感受到了一根微弱的小鋸條,在向她的某根神經(jīng)下手。這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年紀大了,肉身在一寸寸向這個世界告別,記憶一點點開始丟失的時候,會感覺到另有一些遙遠的東西,在悄悄地回來,混沌無形的一些東西在逐漸清晰。胖虎低低地叫了一聲,她轉過臉,看到胖虎蹲坐在小臥室的門口,瞪著眼睛直直地望著她。范小易住在這里的日子,經(jīng)常靜靜地趴在地毯上與胖虎對視,他不愿跟人說話,寧愿跟貓就那么長時間看著。周老師問他,看出什么了?但凡能看出胖虎這天想吃個啥,也算是沒白看。范小易在那里咯咯地笑,那笑聲是真好聽。范小易說他在跟胖虎進行心靈感應,望著望著他就睡著了。周老師把胖虎抱到沙發(fā)上,定睛望著它那黑圓的瞳孔,那里面有什么?鵬程堅持人前教子、背后教妻的理論,越是人多越是要教訓范小易,什么難聽話都說得出口,有幾次周老師簡直看不下去,恨不能范小易能氣極了回擊他爹一記大耳光。這孩子太能忍了,去北京也好,離他老子越遠越好。不知望了多久,胖虎忽然轉身跳下沙發(fā),走到門口又嚎叫了起來。

學校已開學,不能再等了。周老師托自己的學生把比拉力送進了學校。馬麗婭蔫了沒幾天就又來了精神,叫周老師幫著參謀在網(wǎng)上給兩個孩子買衣服,說是把他們的衣服全扔了,上面全是虱子。兩個孩子都已變了樣,男孩剃了光頭,女孩剪了很短的頭發(fā),都換上了嶄新的衣服。丫頭叫米拉,今年五歲,馬麗婭把女孩拉到腿前說,今天我把她帶去幼兒園,老師說她長得像我,你看像不像?她把臉貼到孩子的臉旁。周老師認真看了看,說還真是挺像。老天的安排,你就應該是我女兒,對不對?馬麗婭皺起鼻子甜蜜地對女孩說。你一看就是個好媽媽,女孩很機靈卻不大有信心,緊張地擠出待肯定的笑容。周老師心痛地拍了拍她瘦弱的肩說,這孩子真懂事。網(wǎng)上的那些衣服,最終都被周老師否定了,比拉力要穿校服,米拉的衣服也別急,畢竟幼兒園的學費不便宜。馬麗婭表示都聽周老師的,她的樣子是喜滋滋的,周老師知道她是有苦也得藏著、憋著。

次日,周老師去了鵬程家,是一幢三層樓的別墅。孟美的媽跟他們一起住著,他們有個八歲大的女兒,一個三歲大的兒子。孟美的媽比周老師小十歲,跟孟美一樣是小巧身材,只是已發(fā)了福。見到周老師慌得不知所措。她張羅著讓家里的保姆給周老師拿拖鞋,保姆正蹲在窗臺上擦玻璃,她只得自己去拿拖鞋,嘴里忙不迭地說,親家來了,快來快來,哎呀也不提前說聲,他們倆都不在家。

小孫子在睡覺,周老師進去看了一眼便出來了。說是來找?guī)准O女的舊衣服。孟美的媽微微松了一口氣,也不敢多問,說那個丫頭的衣服太多了,不夸張地說,上百件都有。她讓保姆先不要擦玻璃了,去地下室按周老師的要求去找衣服。

周老師對孟美一直持保留態(tài)度,都知道鵬程之前離婚是因為兩個人的脾氣都暴躁,而她知道,是孟美進了兒子的公司后,兒子才跟范小易的媽開始了一山不容二虎的家庭戰(zhàn)爭。那時他跟孟美未必有私情,但起了那個心思。范小易的媽是個女漢子,大貨車司機,而孟美當時是才畢業(yè)的學生,沒法比。過去的事不提也罷,畢竟范小易的媽有一次一鍋鏟把鵬程打暈在地,頭上縫了八針??墒牵厦来缎∫滓膊贿^如此,她沒什么主見也不夠聰明,只是長得漂亮有個好脾氣。范小易一直叫她阿姨,僅這一點,周老師就要傾盡全力寵愛范小易,做他最親的親人。

保姆整理了三大袋衣服出來,周老師又挑了挑,太扎眼貴重的和太花哨的不要。孟美的媽是個話多又活潑的人,這一會兒的工夫同周老師熱絡了起來,東拉西扯地聊起了各種見聞。她講孟美的妹妹嫁到了新西蘭,大街上半小時也見不著個人,她去住了段時間,要急死了。周老師之前也跟兒子去美國玩了些日子,那邊的面點真是一言難盡。孟美的媽聰明地一擠眼道,齁甜吧。哪里都沒有咱中國好,兩個人為這一共識,又親近了很多。孟美的媽問,這衣服是要給誰???周老師說是給鄰居家孩子的。孟美的媽說,你真是個熱心腸。周老師說,主要是鄰居家情況有點特殊,是再婚的,女的比男的大二十歲,男的是南疆農(nóng)村的,還帶倆孩子。孟美的媽絲毫不奇怪地說,這種事現(xiàn)在多得很,當初范小易不就跟大他七歲離婚的同事好上了,她就勸鵬程不要管,那有啥的,現(xiàn)在都什么時代了。她自顧自說著,卻全沒注意到周老師在極力掩蓋毫不知情的驚詫。周老師繼續(xù)說,鄰居這兩口子感情很好,年齡完全不是障礙。孟美的媽壓低聲說,鵬程人托人,轉了幾個彎找人把那個女的調到外地分公司去了,聽說,那個女的又找了個比她小幾歲的,有些女人就是喜歡比自己小的。周老師不免好奇道,這也太快了吧?孟美的媽一仰臉說,現(xiàn)今社會不一樣了,什么都快,來得快,去得也快。

臨走出門時,周老師覺著哪里有些不對勁,轉頭才想起,進門時看到孟美的媽脖子上戴著串很大粒的珍珠項鏈,不知什么時候沒有了。她又回頭望了一眼,孟美的媽下意識要去摸脖子,手到了半空又停了,然后機智地向她擺了擺。心靈感應這事真是奇妙。

周老師叫了出租車,直接把衣服運到了馬麗婭家里,里里外外一年四季的都齊了,省了幾年的衣服錢。正好是艾力在家,九十度鞠躬感謝。周老師臨出門,拍了拍艾力的胳膊關切地問,還有啥瞞著馬麗婭的嗎?要有就趕緊說出來。艾力低著頭,因為長時間戴帽子,頭發(fā)一圈被壓倒,仿佛戴了個隱形的緊箍咒,額頭也與臉分成了米醬兩色。他低著頭說,那車已經(jīng)轉手賣了,兩個人互相都交了底,真的再也沒有了。周老師望著這個垂著頭的男人,心里突然翻江倒海般地難過起來。

女兒回短信了,說范小易去德國上學了,請她保重身體,勿多想念。

周老師打開家門,看到胖虎端正地蹲在小臥室門口,在與它相視的剎那,意識深處突然狠狠抽了她一記耳光,她的心臟驟然抽緊。她的手顫抖著拿起了手機,翻出那天給她打了數(shù)遍的陌生號碼,打了過去。還是那個人,他不是騙子。

就在周老師快倒下去的時候,馬麗婭來了,把她送去了醫(yī)院。

家里沒人知道,馬麗婭請假陪她住了三天院。

她讓馬麗婭不要問,也不要告訴外人。馬麗婭說,像你們這些不缺錢的人也有煩惱,簡直沒天理。她脫了鞋,上床擠在周老師的腳邊盤腿坐著。講她和艾力某天晚上,在街心花園里打了一架,聽到警車來了,便抱在一起哭著回了家。他們家的矛盾煩惱多是與錢有關,件件都是非明了,他們個個都愛憎分明。而周老師家的事,件件都黏黏糊糊,個個都似是而非,要恨個人都不能精準到某個人身上,也沒法講出口。

周老師覺得累極了,覺著連呼吸都是一種負擔,可就在她緩緩閉上眼的剎那,看到馬麗婭唇邊不易察覺地閃過一絲得意。

孟美的媽說,她的一個鄰居才六十五歲就患上了阿爾茨海默病。周老師算算自己今年七十四歲了,她打定了主意后,身上就又來了力氣。她去了書店。當老師最大好處就是桃李遍天下,走到哪里都能遇到學生。在學生的指導和建議下,她選了《活到100不癡呆的101種方法》《阿爾茨海默癥的發(fā)現(xiàn)與治療》《老年癡呆居家康復指南》等。最后買了近二十本書,她的學生一邊給書掃碼,一邊紅了眼圈,之后還要替她付款,她費了好大的勁才勸住。那個學生又叫來一個學生,把她和書送回了家。學生臨走時,還深深地給她鞠了一躬。

鵬程和孟美回來了,與以往不同的是,這次他們買了一大堆東西。他們一來就跟周老師東家長西家短地聊,密不透風地向她提問,不間斷地給她講趣聞。再次提出電視機必須換,沒得商量,油煙機立刻叫人來洗了,也沒得商量。孟美一直找不到一個合適的位置,不斷地坐下再站起來,換地方再坐下再站起來。鵬程四方的身材變得歪歪斜斜,四方的臉也歪歪斜斜,掛著難得一見的謙虛的笑容,太謙虛了,如履薄冰般顫抖著。兩只手無處安放,頻繁地出入褲子口袋,后又抱著肩,又抱著胳膊,又托著腮。腳也同樣不知站在哪里合適。孟美發(fā)現(xiàn)了書架上的變化,像是發(fā)現(xiàn)了死老鼠般地叫鵬程快來看。然后,奔到坐在沙發(fā)上的周老師身旁,盯著周老師的臉問,媽,這書是怎么回事?周老師眼看著他四方的額頭在向外滲出汗珠。他四方的精神世界也像這汗珠似的,融化了嗎?周老師把他從面前推開,說我最近就是有點忘事,有些人也記不起來了。鵬程癡呆了似的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卻沒抹出任何頭緒。周老師繼續(xù)說,醫(yī)生說了,我是那種只記得好事,忘記壞事的人,這是福氣。鵬程半信半疑地問,真的?還有這種事?周老師說,瞧瞧,這么多書在這里,你媽的學習能力有多強你該知道,你們放心吧!

兩天后,周老師的女兒和女婿也回來了。女兒說是花粉過敏,鼻子眼睛都紅腫著。兩個人并排坐在沙發(fā)上,說是單位公派,卻完全沒計劃出門。他們缺乏與人閑聊的經(jīng)驗,問候完便陷入靜默。女婿偏著頭皺起眉,交錯的手指逐漸握緊,太用力,指節(jié)都發(fā)了白。女兒靠著沙發(fā)扶手,一只手撐著額頭。他們像是驚弓之鳥,周老師隨口問一句,你們家里的沐浴器換新的了嗎?就嚇得兩個人幾乎結巴了起來。換、換、換了,女婿舉了一下手搶先回答。晚上鵬程來接他們,一家人在外面的酒店里吃了頓大餐。鵬程一個人撐起了一桌子的氣氛,鼓勵妹妹妹夫多出成果,調侃周老師的好身體,他們都笑得很亢奮,卻又短促,氣氛一次一次忽然就掉落下來,像是掉在了沼澤地里,一致顫顫巍巍地笑著,如同沼澤地上空氤氳的霧氣。

晚上女兒留下來住家里,周老師讓她去睡小臥室。她拖著女兒的手進去,指了指桌上范小易的照片,說這個人我不認識啊。她把相架拿起來四下找地方,不知道放哪里好,最后一把丟到了垃圾桶里。她女兒驚駭?shù)赜檬治孀×俗臁V芾蠋熤还軐W⒌刈鍪值紫碌氖?,給她鋪新床單,拿新被子。嘴里嘮嘮叨叨地說,這屋都多少年沒人住了,以前你爸也不住,瞧瞧胖虎又來了,它一天到晚老想進這屋,你晚上睡覺記得關上門,不然它準得進來嚇你一跳。她又把女兒推去衛(wèi)生間,說洗個澡能讓鼻炎好受一些。

電視里在播家鄉(xiāng)的美食,周老師安詳?shù)刈谏嘲l(fā)上看,女兒洗了澡出來,站在衛(wèi)生間門前望著她,忽然抓著浴巾堵住鼻子,又垂下頭去擦頭發(fā),仍有幾大滴水啪啪地掉在了地上。胖虎幽幽地走過去,抬爪去抓她的頭發(fā)。她啞著嗓子問周老師,胖虎幾歲了? 周老師沒聽到。

外面響起了很輕的敲門聲,周老師立刻就聽到了。是對門的比拉力又有不會做的題了,周老師一邊說,一邊快步去開了門。果然,一個男孩閃身進來嬉笑著說,我又來問問題了。胖虎高高地豎起尾巴,歡快地迎了上去。那孩子也不客氣,把書本塞到周老師手里,一把抱起胖虎,把臉埋進它雪白的肚皮毛叢里,模仿周老師的口氣道,你這只壞貓,想我了嗎?周老師把書本抱進懷里,偏了頭撲哧笑了出來,說,他今年十歲上四年級。四年級的題你還會做嗎?她女兒疑惑地問。周老師輕輕地哼了一聲道,別說四年級,高中都沒問題,不信你找道題出來試試。你不是記憶力不太好嗎?女兒小心翼翼地問。這是兩碼事,該忘的就得忘,該記的也必須得記。她用手指點了點自己的額頭。

待了三天,周老師的女兒和女婿回北京了。周老師除了忘記了范小易,似乎并無其他影響生活的記憶問題。走前她把女兒領到馬麗婭家里去坐了坐,那個色彩濃烈的家里,即便沒人說話也能感覺到喧囂,寂然地吵吵鬧鬧,捉襟見肘地生氣勃勃。馬麗婭很夸張地說,自己是第一次見到博士,原來以為博士都是白胡子老頭。她被自己逗樂了,笑得前仰后合。然后一定要一起合個影。周老師沒能攔住馬麗婭說出這種傻話,以為女兒會仰頭走人,沒想到女兒主動把米拉攬到懷里,跟馬麗婭在一起擠進鏡頭里。

鵬程這些日子來得很頻繁,眼見著四方的肩變薄了,用發(fā)膠固定的四方的分頭也塌了,孟美說他是因為嚴重失眠。

周老師說,家里有很多治療失眠的書。她推開那間小臥室的門,往里面指了指說,那不是嗎?鵬程和孟美遠遠站著,兩張臉迅速地變得煞白。那屋是給范小易的,是周老師在給范小易守著一個家。鵬程對這個兒子不滿意,同天下所有不滿意兒子的父親一樣。他給這個房子里留下最多的影像是,雙手在四方的身體后面拿著手包,站在門口斜眼瞄著范小易,恨鐵不成鋼地咬著牙道,看看你那個樣子,然后憤然出門。那間小臥室早幾年他也進過,后來就不肯進去了,說眼不見心不煩。在屋里書桌上有兩層書架,上一層全是漫畫書,鵬程已給他燒了不下百本,這些是周老師攔下的漏網(wǎng)之魚,是他不愿再進這屋的原因。鵬程遲疑了許久才走進屋,走到書桌前。他手握著椅子的靠背,直直地盯著第二層架子上的書?!陡蝮∠壬タ葱睦磲t(yī)生》《為什么睡不著覺》《拯救黑夜》《我的孩子得了抑郁癥》……他四方的臉眼見著在塌陷下去,眼皮垂向眼袋,眼袋垂向嘴角,嘴角垂向顫抖著的下巴。他的手在抖,腿也在抖。周老師顯得遲鈍而又漫不經(jīng)心,她走到床邊捋了捋藍格子床單,又向四下里看了看,幽幽地道,我也不知道那些書是哪來的,真奇怪。

這些書我都拿走,鵬程困難地從咽喉里發(fā)出聲音。你看看該拿走的,都拿走吧,到底是誰的?周老師又揚起手向屋里四下指了指,又拉開旁邊的衣柜,用手指一劃拉。說,這些都拿走,都拿走。衣柜里掛著范小易的衣服。她走了出去,隨后又回身道,我準備讓對門的比拉力住這里。

這倆人像一對木頭人,過了半天瞪著眼出來結結巴巴地問,比拉力是誰?

他十歲上四年級。周老師坐在沙發(fā)上,手里拿著電視遙控器向對面的門揚了揚。那兩人望向門卻不明白。周老師也不解釋。他們隨后又像是明白了。十歲上四年級。他們相視一眼慢慢地跌坐在沙發(fā)里,不約而同地望向書架上的那些書。他們沒聽到樓道里響起的腳步聲,和很大的喘氣聲。蹲在窗臺上的胖虎,忽然一躍而下跑到門前。隨后門外傳來一個男孩的聲音,胖虎虎,胖虎虎,胖虎虎。周老師抿嘴一笑,起身去打開了門。胖虎喵一聲走了出去。就是他,周老師對他們向門外指了指。那兩個失了神的人慌忙走過去,看到門口蹲著個穿著藍色校服的小學生,正抱著胖虎摩擦臉。

幾天后,鵬程叫人把那間小臥室里的東西都打包拉走,又給換上了新的窗簾和床單被褥。他忙完并不急著走,手插在褲兜里在屋里來回踱步。周老師戴著老花鏡,坐在客廳的躺椅里專注地看書,書是小學四年級的。鵬程躊躇了一會兒,坐到周老師對面的沙發(fā)上。問,媽,你看這書干什么?周老師答,比拉力功課跟不上,我得輔導他。鵬程猶豫了一下又問,你不累嗎?晚上去跳跳舞多好。你啥時候見過我跳舞?周老師從眼鏡上方瞪著他問。鵬程愣在那里,挑起眉預備辯白幾句,卻見周老師一動不動地瞪著自己。你的頭發(fā)該收拾了,她說,又低下頭繼續(xù)看手中的書。

那要不,鵬程有點心慌,使勁把額前的頭發(fā)往后捋了捋,說,以后每星期讓我家范孟夢過來陪你?她上二年級,你也可以幫她補補課。

她鋼琴課不上了?芭蕾舞不學了?我聽孟美的媽說,又找了個小提琴老師,她哪來的時間?

那,我給她停掉兩個?算了,還是你搬到我那邊去,家里有保姆,也省得你自己做飯洗衣服,挺麻煩的,就這么定了。鵬程說完站起身來,把手叉在腰間四下里看,開始計劃搬家了。

我不同意!周老師大聲道,一邊把眼鏡從臉上摘下,慢慢站起身來。你管得太寬了,你有什么權力決定別人該怎么生活,你有什么權力干涉,你有什么權力……你已經(jīng)……你還想……你……周老師渾身顫抖指著鵬程,忽然聲嘶力竭地怒吼道,誰都別想管我!她因為太過用力,手里的書掉在了地上,隨后重重地跌坐在椅子里。

太陽光慢慢退走了,屋里暗了下來。樓下開始傳來孩子的嬉鬧聲,放學了。

周老師在床上坐了起來,她吃了兩片藥后睡了一覺。鵬程被嚇壞了,她執(zhí)意讓他們走,這幾天都不要來打擾她。她第一次覺得起床力不從心,也第一次覺得自己的心臟沒那么有力了。她慢慢地下了床,又去了那間小臥室。胖虎跟在她的身后,一進去就跳上了書桌,書架上的那些書已經(jīng)被拿走了。她摸著空蕩蕩的書架,眼淚開始涌出干澀的眼眶。她恨自己沒有早一點讀一讀那些書,沒有認真了解抑郁癥,沒有真正懂得范小易。她犯了一個大錯,可是活到了她這個年紀,已經(jīng)開始懂得,沒有一個錯是孤立存在的,每一個錯都會向旁邊扯出另一個錯,一個又一個循環(huán)疊加,無限地擴大。她大可以先揪出鵬程,全都怪到他身上,痛快地哭一場鬧一場,然后呢?她教過好多年歷史,無數(shù)次對學生們說,歷史的發(fā)展進程并不是某個人決定的,是歷史造就了某個人,而不是某個人成就了不一樣的歷史。他們都是有錯的,全都推到鵬程身上并不公平。她的

眼淚很快就再也流不出了,她覺著累極了,可是她還有一段路要走。

4

晚上周老師在馬麗婭家坐著,倆孩子在她家里逗貓玩。艾力去上夜班了。

馬麗婭新剪了頭發(fā),齊耳卷發(fā)顯得年輕了不少。她站在衛(wèi)生間門前的洗手盆前洗襪子,一家四口的襪子。她用那雙戴著巨大戒指的胖手,拿過來一雙襪子讓周老師看,說這是兒子洗的,我說他洗得好,其實一點都沒洗干凈,我再幫他洗洗。又拿來一雙小襪子說,這是小丫頭洗的,洗得還挺干凈。艾力的襪子也是你給洗啊?周老師問。我給他洗,我給他改掉了好多壞習慣,襪子每天給他換洗,他開始還不習慣。馬麗婭喜滋滋地挑了挑眉。

又多了兩張嘴吃飯,丫頭幼兒園學費也不便宜,你們倆現(xiàn)在要好好節(jié)約過日子了,周老師說。馬麗婭晃了晃頭表示同意,說,艾力現(xiàn)在休息的時候都去貨場扛包,兩個孩子都是他的,他知道要想辦法多掙錢。

這倆孩子都開始叫你媽了,是你讓他們叫的?

艾力晚上不在家,我跟他們倆在一個床上睡,一邊摟一個跟他們聊天,他們以前的日子真的太苦了,他們自己的親媽跟人跑了,他們跟爺爺奶奶一起過,也就是混個肚子飽,幾個月都洗不上一次澡,現(xiàn)在這么好的日子,他們真害怕又把他們送回去。

你嚇唬他們啊?

我當然要嚇唬,我說如果你們的爸爸跟我離婚,我就只能把你們送回去,米拉可聰明了,說她絕對不許她爸跟我離婚,哪怕是絕食餓死也要阻止她爸。

比拉力呢,咋說?

他問我,他們現(xiàn)在是不是可以叫我媽媽,我說,必須的,吃我的飯就必須叫我媽媽,否則送走。馬麗婭向周老師擠了擠眼,被自己的機智逗樂了。她沒看到周老師眼中有一道光閃了一下。周老師滿意地拍了拍她的肩,說她得回去看看倆孩子別把貓玩壞了。

次日,周老師又去了兒子家。說搜羅一些孫女不用的文具和用品,給馬麗婭家的孩子。孟美的媽拉著周老師的胳膊,恨不能做主把家里的東西都搬了去。

周老師專心挑揀東西時,鵬程和孟美回來了。鵬程把頭發(fā)理成了短寸頭,衣褲全都大了一號,從前不可一世的氣勢已蕩然無存。他默然坐在沙發(fā)里看著周老師忙,孟美又去孩子屋里抱來一堆東西,說是新買的但孩子不喜歡。保姆也參與了進來,從廚房里拎出來幾樣嶄新的廚具,說用不上,問要不要也拿回去?周老師不客氣地說,要,都要,馬麗婭家啥都不嫌棄。鵬程一聲不響地把他的大越野車開到門口,把后備箱裝了個滿滿當當。

路上車里的收音機在播一位聽眾的來信,女播音員夾著嗓子念著華麗而又做作的詞句,迫使這對母子要打破沉默。周老師問,你說的那個什么藍貓,那貓還真是藍色的?鵬程說,我看像是灰色,有一點藍灰的感覺,你真想要啊?周老師嘿嘿笑起來道,不知道會不會跟胖虎合不來。鵬程不說話了,他的兩只手用力握著方向盤,仿佛要把它捏碎。許久,忽然問,媽,貓的壽命只有十幾年,要是哪天胖虎不在了,你會不會難過?周老師轉過臉望著一路秋景,緩緩地說,十年前你爸腦出血突然就走了,然后是你爺爺,接著是你奶奶,一年的時間里走了三個……這時有兩輛救護車閃著燈從后面過來,正是下班高峰期,路上的車都開始減速,向旁邊避讓出一條道。那兩輛救護車嗚嗚、嗚嗚從旁邊疾駛而去。然后,眾車重新提速,重新進入車道繼續(xù)前行。鵬程專心把著方向盤,沒聽清周老師中間說了什么,只聽到最后一句是,日子總要繼續(xù)過。

鵬程幫著要把東西一起拿上樓時,馬麗婭卻是堅決不肯。雖然周老師沒說過什么,她還是莫名地怵鵬程。她吆喝著讓倆孩子一起幫著搬東西,一邊千恩萬謝地把鵬程攔住。艾力誠惶誠恐地每搬運一趟,都對鵬程致謝一次。

搬完之后,鵬程跟著上了樓,兩家的門相對敞開著。兩個孩子興奮地搶奪屬于自己的東西。周老師指點著馬麗婭把廚具都搬進了廚房。鵬程一聲不響地在馬麗婭家里走了一圈,發(fā)現(xiàn)那家里的零碎雜物很少,不知道都收到了哪里,雖然各種物件不是老舊就是劣質,卻干凈舒服。臥室的門敞開著,客廳的燈光斜照見一張鋪著暗紅毯子的大炕,他覺著有一股力量要拉他去躺一躺,他一定能一覺睡到明天天亮。他望著那炕愣了許久,終于阻止了自己。周老師說得沒錯,他們過得挺好。不少人替馬麗婭擔心將來,怕艾力靠不住,馬麗婭說,以后的日子是日子,眼前的日子不是日子嗎?就算十年后艾力嫌她老了,不要她了,至少她也過了十年的好日子?,F(xiàn)在想起來,這話有錯嗎?

鵬程回到周老師家里,胖虎在一片吵鬧聲中受到了些許驚嚇,鬼頭鬼腦地忽而到門口張望,忽而又縮回到沙發(fā)下,時不時地嚎上兩嗓子。鵬程第一次抱起了胖虎,這只溫熱的小動物仿佛有一只手,從他抱起它的一刻,伸進了他的身體里。不,不是一只手,是無數(shù)只,伸進了他的五臟六腑。這些日子,每當獨處時,那里就痛得他不得不蜷縮起來,感受到了一種難言的空虛。在抱起這只曾被范小易抱過的貓時,他覺著那些空虛第一次像是在被填充。他做人做事一貫目標明確,從不在沒用的事物上浪費時間和感情,他堅定地認為那是絕對的真理,而且事業(yè)上的成功也是一個佐證,可是他的兒子卻一直在提示,所有的那些都值得懷疑,有用和沒用的劃分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歡笑聲在馬麗婭家持續(xù)了不知道有多久,又開始往周老師家轉移。周老師說著話打開客廳的燈,卻見鵬程抱著胖虎在沙發(fā)上坐著,這倒是破天荒的一幕,他從來都不喜歡貓。周老師問,你怎么黑燈瞎火地在這里坐著?跟著來的兩個孩子收住吵鬧聲,又叫了伯伯好之后,懂事地回家去了。

鵬程搓了一把臉,含含糊糊地說,不小心坐著睡著了。說完把剛跳到地上的胖虎又重新抱到膝蓋上,仔細打量它的臉,像是第一次見到貓,第一次發(fā)現(xiàn)世界上還有這種動物。周老師嫌棄道,你這倒又不怕它掉毛了?鵬程偏過頭直盯著胖虎的眼睛,像是自語般地問,你養(yǎng)了它這么多年,它在想啥你知道嗎?周老師聽了這話,身子卻是一怔晃了晃,這句話很熟悉,像是把刀扎得她心生疼。周老師覺著自己有很重要的話要跟鵬程講,迫不及待地必須立刻就要講,可是她無論如何都想不起來了,只把眼睛睜得很大。片刻后,鵬程覺出了有些不大對,抬頭看到周老師眼睛空洞洞地瞪著他,問,怎么了?周老師使勁眨了一下眼,略顯吃驚地說,我有句話要跟你說,可是想不起來了。鵬程想起醫(yī)生朋友跟他說,阿爾茨海默病一旦發(fā)現(xiàn),進展很快。忙扶周老師坐下,緊張地打量起她的臉和眼睛。周老師卻忽然發(fā)起了脾氣,一把推開他說,時間不早了,你快回去吧。

鵬程實在也找不出逗留的理由,又使勁把胖虎向胸口抱了抱,才起身走了。他下到一樓遇到從地下室上來的馬麗婭。馬麗婭的感激之情實在無以表達,就想起周老師暈倒的那次,雖然周老師囑咐她保密,但出于報恩她還是覺著有必要透露給鵬程。

馬麗婭把鵬程拉到車后,大致講了那天的發(fā)生過程。她說,一定是周老師遇到事了,不然不會醒來后心情那么壞,不吃不喝也不說話。醫(yī)生說她有一點輕微的腦出血,還好發(fā)現(xiàn)治療得及時。鵬程再次確認了事發(fā)時間,是他和孟美去辦理范小易的后事期間。

馬麗婭在路燈下看不清鵬程的臉色,但感覺他似乎忽然間就佝僂了下去,定在了那里。她立刻后悔不該多嘴,預感一定是發(fā)生了什么不能說的重大的事件,忙找了借口上了樓。到家后馬上到窗口去張望,鵬程已上了車,但是車并沒有馬上開走。

鵬程坐在車里,又一次看到了躺在冰柜里的,那張紫白腫脹的臉。范小易看起來是那么地陌生,又那么地熟悉。無法遏制的怒火最后一次使他失了控。那具冰涼的軀體,活著的時候一直用順從、沉默、退縮對抗他,最終縱身一躍用不再呼吸宣告了完勝。他瘋狂地去打、去拉,他一直想要的都是一個同等力量的反擊,可是他的兒子偏偏不給他。為什么?為什么?無數(shù)個為什么擊垮了鵬程。范小易決絕地沒有留下一句話,像往常一樣跟他姑姑說,想出去走一走,就再也沒回去。他把所有的信息都清理干凈,手機恢復出廠設置,電腦格式化。早已和同學朋友斷絕了往來,只有一個目擊者看到他劇烈地向天咆哮。鵬程這輩子第一次徹頭徹尾地感覺到了失敗,他連著幾天都吃不下任何食物,是孟美一再提醒他,不能讓周老師知道,他才咬牙硬挺了過來。

鵬程在深夜無人的街道上,感受到一種錐心的孤獨感,來自兒子范小易的,也來自母親的。他從沒試著理解過范小易,只是試圖通過他,來修正自己年輕時犯下的錯誤,強行用自己的經(jīng)驗讓兒子步入捷徑。他大錯特錯了??墒巧咸煸趺纯梢杂眠@樣一條鮮活的生命來懲罰自己?還有他母親,她痛失最愛的孫子,竟然可以假作不知情。鵬程感到無法呼吸,閉上眼猛地踩下油門。

接下來幾天,鵬程沒來周老師家里。周老師還是忍不住打了電話過去,是孟美接的,說鵬程的車出了事故,隨后又急忙改口說是故障,安全氣囊彈出來讓他受了點小傷,這幾天在醫(yī)院治療。她的話未講完,就聽電話里亂糟糟的,聽到鵬程低低地訓斥孟美不會說話,然后電話被他接了過去。鵬程雖然聲音軟弱無力,卻是興高采烈地說,我沒啥事,主要是車報廢了,這些天忙著買車沒時間回去。周老師聽不得與車相關的事,覺著車不是個好東西,就打斷鵬程的話,說讓他也別急,慢慢看,隨后就掛斷了電話。

周老師知道兒子又在裝假,在他這個年齡,或者說很多男人過了四十歲,不會再有什么事能讓他們很興奮。越是大事好事,越是風輕云淡。反倒是遇上了不好的事,為了隱瞞或者是為了轉移焦點,會裝開心。周老師嘆了口氣,聽聲音鵬程的身體應該沒什么大問題,那就沒什么好擔心的。他該經(jīng)的事別人替不了,他該遭的罪,該吃的苦,該受的懲罰,他都得自己挨著,誰也改變不了什么。

馬麗婭這幾天也莫名地像是在躲著走。周老師懶得琢磨馬麗婭,也懶得琢磨任何人。她活了大半輩子,經(jīng)得多了,也見得多了。從外面聽來的,都覺得是不得了的大事。可是想想自己經(jīng)過的,還有親朋好友家里發(fā)生的那些事,真要向陌生人講出口,哪件不驚天動地?他們不也過來了嗎?能有多苦多難?只要不說,不仔細思量,不認真琢磨,就沒有過不去的。

周老師想著這些理,可是在這些理之前,似乎是有些什么的,可是她卻是怎么也想不起來了。是有那么一件非常重大的事,似乎是與鵬程有些關系,那事就在她的嘴邊,好像是不能說的。她活了一輩子,努力改正自己的各項缺點,但有一點卻一直沒法改掉,她總是把最重要的東西藏得太深,結果到最后連自己也找不到了。她知道自己這次怕是又犯了一個這樣的錯。

周老師發(fā)現(xiàn)家里有一只白色的大貓,她隱約記得似乎是叫胖虎。它有一雙大圓眼,綠瑩瑩地在黑暗里閃著光,就像一條幽暗的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