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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學》2024年第12期|雍措:摸月亮(節(jié)選)
來源:《北京文學》2024年第12期 | 雍措  2024年12月19日16:37

雍措,藏族,四川康定人,巴金文學院簽約作家。在全國公開刊物發(fā)表散文、小說作品一百多萬字,作品散見于《十月》《花城》《中國作家》《民族文學》等期刊,出版散文集《凹村》《風過凹村》,獲第十一屆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駿馬獎”、四川文學獎“特別獎”、三毛散文獎、孫犁散文獎、《花城》文學獎散文獎、《收獲》無界漫游計劃入畫散文獎等獎項。作品翻譯成朝鮮文、蒙古文、藏文等。有文字收入各種選本。

導讀

作者用詩的語言開拓出一方充滿魔幻色彩的場域。不愿學習奔跑只想學習致命招數(shù)的“我”,因為對父親的不滿,爬上了樹,開始了遠離地面的生活,在神奇的樹洞里,“我”發(fā)現(xiàn)了通往另外一個世界的驚天大秘密。

摸月亮

雍措

他教我奔跑,我卻像猴子一樣爬上樹頂摸月亮。

他在樹下喊我的名字,聲音過大,震落身后掛著的半截檀香木,檀香木掉落在黑夜里,像一個石子掉到無盡的湖泊中,“撲通”一聲沒有了蹤影。他對身后發(fā)生的事,不管不顧,繼續(xù)在層層加厚的夜色中呼喊我的名字。他的固執(zhí)與倔強,引來了那只黑貓。黑貓一出現(xiàn),他嚇得一下不見了蹤影。黑貓在他失蹤的地方,發(fā)出思春般油膩的叫聲。貓一定把他當成了另外一只發(fā)情的貓。

我在樹頂,看著他一路朝著一處隱秘的地方跑去。他奔跑的樣子,滑稽得不禁讓我笑出了聲。那時,他在我眼里是一個可笑難堪的人。

樹枝搖晃,月亮在天空晃動,那只黑貓在樹下叫得更加綿密。

“該死的黑貓,你真憂傷啊?!蔽疫叞咽稚煜驌u晃的月亮,邊把這句話說出口。腳下的樹枝發(fā)出“吱吱”的聲音,每次我想摸月亮,它們都想辦法阻止我。我善于探險的精神讓它們無奈,我的心里只有一輪我想接近的月亮。

我在這棵樹上生活了幾年,樹是一棵大樹,要十一二個人才能圍住,外表康健,枝繁葉茂。但不得不說,這一切都是騙人的假象。樹有個自己的秘密,它把這個秘密隱藏得密不透風,可對于我這樣一個一心選擇在樹上生活的人來說,它的秘密存在風險,終將被我發(fā)現(xiàn)。

記得我們一家四口從麥吉拉姆逃難到這里,我的阿爸阿媽一眼就看中了這棵百年老樹。

“就這里吧?實在走不動了,馬背上的青稞只剩下十多袋。如果再不找個地方播種青稞,明年我們?nèi)慷嫉灭I死。”瘦骨嶙峋的阿媽說。

家鄉(xiāng)發(fā)生了蟲災,一種叫不出名字的大蟲,有一天鋪天蓋地地從邦金麥朵草原深處,來到我們村子。它們長著藍色輕薄的翅膀,扇動起來發(fā)出“呼哧呼哧”的聲響。它們眼睛鼓鼓的,嘴里露出黃色的牙齒。進村的前兩天,它們齊刷刷地停在村子周邊高高的核桃樹上,隊伍龐大,堪比旺盛。它們把村子圍成一個圓形,不動聲色地一眼一眼看村子里的動靜。尖銳的目光,仿佛帶刺,看得整個村子火辣辣的。最先,村子里的人照常出門放牦牛、擠奶,做些日常要做的事,空的時候還不忘抬頭看看它們。后來,人的脊柱開始生疼,針扎一樣。人從出生就從來沒有犯過這樣的病,人們想,一定是那種叫不出名字的大蟲作的怪。以防病情加重,人把自己躲藏進屋,掏鍋灶里冷卻的灶灰,一把一把敷在脊柱上,起到消炎止痛的功效。

自從人把自己躲進屋里,整個村子就變得死寂一般沒有一點生氣。寂靜下來的村子,像捆綁了一個大石頭,很沉。第三天,那種叫不出名字的大蟲,沒有絲毫猶豫,張著嘴,露出尖尖的黃牙,齊刷刷地朝村子青稞地飛。人躲在窗戶里看那種大蟲,有人忍不住叫出了聲:“它們可能有幾千只呀,啊嘖嘖?!贝笙x在青稞地里待了一夜,吃光了全部青稞,又折回來朝村子中間飛。它們用黃黃的牙齒啄響每家每戶晾曬的干羊皮,用扇動翅膀發(fā)出的聲音,驅(qū)趕牛圈里的牛群,還向受驚的羊眼里吐黃色的唾沫,做完這些,悻悻離去。大蟲飛走后,村子一片狼藉,它們糞便落過的土地,板結(jié)如鐵。牛羊看見人就跑,有些石頭,在月光中無緣無故炸裂自己。村子里久久飄蕩著它們殘留下來的臭氣,無論風怎么刮,灰塵怎么掩埋,都起不了任何作用。很多開放的花朵,在這種臭氣中枯萎,很多馬上成熟的果子,全部腐爛。為了生存,麥吉拉姆村的人朝四面八方逃難。

我們家屬于逃難中的一分子。我們在這棵百年老樹下安了家,周邊一片荒蕪。

“在這里,倒是省去了和人打交道的麻煩?!卑中蕾p阿媽選擇這里的眼光,牽著馬站在荒蕪中如釋重負。阿媽卻在他身邊嘆著氣。她是無奈、被迫地選擇這里。我和弟弟從同一匹馬的左右兩個牛皮筐中站起來,快樂得手舞足蹈。我們對荒蕪已經(jīng)沒有什么概念了,但是對停下來安家這件事,雙手贊成。

一兩個月的時間,我們在一路顛簸中昏昏沉沉,周邊除了荒蕪,還是荒蕪?;氖徳谖覀兊男睦?,蒼白得如一張空白的狼毒紙,沒有一點生命氣息。

“我們和麥吉拉姆村的人應該永遠不會碰面了?!卑州p松地說。

“也許吧,和我們一起的那幾家人,走著走著就不見了。”阿媽臉上布滿憂傷。

“多好呀?!卑职咽掷锔砂偷那囡炓У么囗?,臉上露出輕松的神情。

沿路的一兩個月,我總在半夜醒來。聽風從荒蕪的根部穿過,又從荒蕪的某處返回,重新從荒蕪的頭上拂過,如此反復,永不停息?;氖徶械娘L無窮無盡,我睜著睡不著的大眼睛,在黑暗中一遍一遍地想,風有頭嗎?有腳趾嗎?傷心時,會哭嗎?有一次正想著,突然阿爸從我身邊坐起來,板直腰,佇立在黑暗中,冷冰冰地背對著我。為了避免尷尬,我急忙閉上眼睛裝睡,我不想讓阿爸發(fā)現(xiàn),我還在一片荒蕪中醒著自己。

“英珠、雍措、西嘎……”黑暗中,他挨個把我們的名字輕輕喊出來,聲音輕吟,帶著夜的濕寒。見我們都沒有答應他,他站起來朝荒蕪中走去。不一會兒,我聽見我家那匹叫洛桑的馬,在荒蕪中奔跑的蹄聲,還有幾匹狼的叫聲,鋪展在荒蕪的上空,點綴夜的靜。

阿媽和弟弟從來沒有在黑暗的荒蕪中醒來過一次,他們把自己睡得很熟很熟,仿佛荒蕪給了他們無限的安全和撫慰。

我跟蹤過黑暗中走進荒蕪的阿爸。他勇敢、大膽、毫無顧忌。他騎著我家的黑馬洛桑奔跑在夜色中,猶如閃電一樣迅速。我在后面一路追趕他,好幾次跟蹤丟了。但是他總在我失望至極時,再次從荒蕪中突兀地出現(xiàn),似乎故意為我留下追趕他的線索。狼叫聲從茂盛的荒蕪中傳出,我膽怯地想到退縮,回轉(zhuǎn)身荒蕪把一切的來路都封死了。沒有退路,我只得向前走。我想到在黑暗的荒蕪中遇見阿爸,要向他說些什么,是勇敢地承認自己跟蹤的無恥行為呢?還是裝成黑暗中的一次偶遇?為這個想法,我變得矛盾和彳亍,不自覺地把馬的速度降了下來。我在荒蕪中丟失了阿爸。這一次他沒有為我留下追趕他的線索。我騎著我的小馬在荒蕪中穿梭,沒有阿爸的引領(lǐng),荒蕪變得讓我窒息。狼叫聲漸漸變得稠密,我的小馬兒在黑暗的荒蕪中雙腳打戰(zhàn)。為了鼓勵它,我在黑暗中撫摸它,并用慣用的耳語對它說:“有我在,你什么都不用怕?!瘪R是靈性的物種,聽見我沒有底氣的話語,顯得更加膽戰(zhàn)。

“無論怎樣,我們總歸得抓緊時間穿出這片荒蕪?!蔽覉远ǖ貙︸R兒說。

是呀,如果不穿出這片荒蕪,天亮了,我的阿媽、弟弟會把喊我名字的聲音播種種子一樣撒向荒蕪,整片荒蕪都會知道一個名叫雍措的人和一匹找不到方向的馬,丟失在了它們的懷抱中。還有那些狼,它們都會知道我和一匹馬的名字,它們將會把我和一匹馬的名字牢記在心,沒事的時候,沖天喊叫,嘲笑我與一匹馬的無能。馬明白我心里在想什么,失落的情緒一下高漲起來。馬和人一樣,在乎一張馬臉。狼在黑暗中叫,我們在荒蕪中風一樣穿梭。

黑暗中的阿爸真是勇敢,他仿佛在荒蕪中尋找到了丟失在白天的自己。

天蒙蒙亮,我終于找到了阿媽和弟弟。他們沉睡在荒蕪中,呼吸輕薄,仿佛和這個世界都無關(guān)。夜在他們身邊無邊無際漫延著,他們嬌小得讓我心疼。我從馬背上下來,疲倦和勞累在體內(nèi)迅速迸發(fā),來不及和馬道一聲晚安,就把自己睡過去了。我夢見了我的阿爸,他變成了一匹灰色雄健的頭狼,毛發(fā)豎立,帶著狼群在荒蕪中沖天嘶嚎,它們的叫聲擰成一根堅挺的繩索,直通天上的月亮。

“雍措、雍措,你是不是做噩夢了?”阿媽把我搖醒。陽光直射我的眼睛,我的世界白茫茫一片,好久才恢復正常。

“阿姐雍措,你在學狼叫?!钡艿芪鞲抡驹诎屔磉叄闷娴乜粗?。

“你這孩子,來到荒蕪,那么快就學會了狼叫。看來,你是適合這里的?!闭f著阿媽從我身邊走開了。我側(cè)過身,看見阿爸正在那棵大樹旁邊支著長長的樹杈,他的臉在白陽光的照射下,顯得異常憔悴。

經(jīng)過努力,阿爸和阿媽搭建的房子成形了。房是用很多根粗細不一的青岡木搭建而成,房頂鋪了幾層厚厚的雜草,以防漏雨,阿爸在附近找了許多青石板壓在上面。

搭建好房屋,我們又在荒蕪中開墾了一片荒地,土地上撒下了青稞和圓根蘿卜、白菜之類的種子。

我們在荒蕪中開始了新的生活。

在阿爸阿媽的辛苦下,青稞每年收成都不錯,我們的生活完全得到了保障。

“菩薩保佑,一切都會好起來的?!辈シN完又一年的青稞,我們一家人坐在地邊,阿媽說。經(jīng)過時間的流逝,我們和這片土地產(chǎn)生了親密的關(guān)系。我們把眼睛望向四方,驚訝地發(fā)現(xiàn),荒蕪比以往更加茂密地生長在我們四周,它像一面牢實的墻,不知不覺把我們圍困在中間。

“那種藍翅膀的怪物會找到這里嗎?”弟弟看著四周茂密的荒蕪,無厘頭地說。這一年,弟弟在荒蕪中長得很快,眼睛黑洞洞的。

“連鬼影都不會猜到這里有人居住?!卑终f。他臉上掛著強裝出來的輕松。昨晚,他又在黑暗的荒蕪中騎著洛桑奔跑了一晚。黑夜為阿爸打開了一道荒蕪的口子,任由他在夜色中奔跑。阿爸的夜,那么遼闊和隱秘,只有他和我知道。

“如果有人來和我們爭搶這片土地怎么辦?”弟弟手里玩弄著一片枯葉,他一會兒把枯葉貼在手背上,一會兒把枯葉放進手心。他的指甲因為勞作,里面全是土。

“沒人會找到這里,他們不會找到這里。你這個不聽話的孩子,凈說瞎話。”阿爸暴跳如雷,額頭上的青筋跳動著。我們都被阿爸大大的說話聲嚇壞了。弟弟哭起來,阿媽急忙把弟弟摟進懷里,親吻他的額頭,嘴里念誦著六字真言。阿爸氣沖沖地往搭建起來的房屋走,到那棵百年老樹下,他一拳拳地用手捶打樹根。

“記住,以后別在你阿爸面前提起有人來這里居住的事?!卑尪谥液偷艿?。我們點點頭,望向阿爸,血從他手指尖流出,我們都不敢去接近他。白天的阿爸,有時讓我感到陌生和膽怯。

令我們意外的是,沒過多久,就發(fā)現(xiàn)了有人在荒蕪中居住的痕跡。那些人把房子建得低低矮矮的,用茂盛的荒蕪做他們的屋頂。他們趴著身子在荒蕪下生活,說話小小聲聲。他們沒有像我們一樣大張旗鼓地開墾一塊荒地,為來年的溫飽操碎了心??刹恢罏槭裁?,他們似乎并不為此感到焦慮。他們吃荒蕪中黃連的根系,他們把長有黃連的地方,用手挖出一個個深坑,折斷一部分,又把另一部分埋進土里。他們摘荒蕪中的刺巴果果填飽肚子,用紅皮樹的葉子摻和著一種荒蕪中獨有的白土食用。他們似乎還養(yǎng)了一大群蜜蜂,每到早上,荒蕪的野氣裹挾著蜜香從遠處飄到我們這邊來。他們來了之后,荒蕪中的蟲蟻明顯減少了很多,蟲蟻居住過的洞穴,被他們用一把新土或幾個小石頭死死地堵住了。

“最近,周邊好像不太安寧?!币惶?,阿爸心事重重地給我們說。他放下手中正吃著的奶渣子,從褲包中摸出煙來抽。他的煙是用荒蕪中的各種葉子裹成的,五顏六色,每抽一口,濃濃的青煙從他鼻孔里冒出來,仿佛他的身體里有一堆濕柴正在醞釀,然后燒出熊熊火焰。

“他們太狡猾了?!卑尭胶椭?。

我和弟弟“呼啦呼啦”喝著糌粑糊糊,不太明白阿爸阿媽在說些什么。

“他們不應該離我們這么近,難道連這點分寸都沒有嗎?”阿爸深吸一口煙,一臉陰沉,眉頭皺得跟小山那么高。

自從那種藍翅膀的大蟲來過麥吉拉姆村,就有種說法,說麥吉拉姆村的人經(jīng)過那幾天和大蟲的相處,身上殘留下了它們的味道,為了避免濃濃的氣味再次招來大蟲,他們應盡量分散開來,各自過各自的生活,互不打擾。

“我從村子出發(fā)時提醒過他們,看來他們沒把我說的話當一回事?!卑尫畔率种械哪淘?,難過著。

“這是想毀滅大家?!卑终f。濃煙蓋住了他的臉,阿爸的臉久久沒從濃煙中凸顯出來。阿爸像是一個缺失腦袋的怪物。

“我們該反擊他們?!卑秩拥羰种械臒煟叱鲩T。我踮著腳,蹭著身子從木窗戶望出去,看見阿爸站在我們開墾出來的土地邊沿,沉默地望向荒蕪。我想把阿爸騎著馬,在黑暗的荒蕪中奔跑的事情告訴阿媽,可終將難以啟齒。

“雍措、西嘎,如果接下來發(fā)生什么事,你們一定要記住,你們的血管里流淌著麥羅家族的血液,麥羅家族是一個英勇善戰(zhàn)的家族,你們不能丟了他們的臉?!卑寚烂C地對我和弟弟說。

“是要發(fā)生部落戰(zhàn)爭了嗎?”不懂事的弟弟興奮地問阿媽。弟弟的興奮是由內(nèi)而外的,沒有任何做作的痕跡。我盯著阿媽看。阿媽側(cè)過頭,望著站在土地邊沿的阿爸背影,眼里多出很多憂傷。

“有些東西是避免不了。我以為我們已經(jīng)擺脫,這樣看來,并不是我想象的那樣簡單?!卑屇卣f。

弟弟從吃飯的地方站起來,鼓著腮幫子說:“阿媽,你放心,我可以對付他們?!卑屟劭糁朽邼M淚花。我呆呆地坐在一旁,覺得弟弟傻得像個小丑。

阿爸開始教我們奔跑。當然,除了這項技能,他還教我們怎么用一根尖銳的木棍,刺傷撲向我們的任何東西。

“一招致命。無論是什么,只要對我們的生命造成威脅,你們都必須懂得一招致命,要不你們可能會輸?shù)粢磺校踔潦亲约旱纳?。”阿爸對我和弟弟說。阿媽在一旁流著淚。那段時間,阿媽很是憔悴和傷感,她總是哭泣,而我和弟弟卻顯得很快樂,我們把“一招致命”的口號喊得到處都是,甚至在吃飯、睡覺時,我們也把這句話當成是指令,喊出口才端碗、睡覺。

阿爸教我們各種奔跑的方式,跳躍式跑,斜著身子跑,倒走著跑,趴在地上青蛙一樣蹭著身子跑……我越來越不理解他,他雖然把“一招致命”說得很重要,卻在教我和弟弟的實踐中,把大部分時間用在教我們奔跑上。

“我更想多學一招致命的技巧?!睕]過多久,我就開始厭倦他教我們各種奔跑的方式,我明確地向他表示,不想學奔跑的技能了。

“奔跑,可能比你學一招致命更實用。我是說過一招致命的重要性,可如果能不產(chǎn)生傷害,我們就盡量避免它。”阿爸說。

“一招致命的技巧,可以救我們的命。”我反駁道。

“是的。那是萬不得已,才使用的一項技能。我已經(jīng)教過你們一點了,足夠你和弟弟使用了。雍措你要明白一件事,鮮血是惡的種子,當惡行成為一種習慣,便和魔沒有區(qū)別了。”阿爸說。

弟弟沒有參與我們這場對話,他正在大樹下認真練習趴在地上青蛙一樣蹭著身子往前走。他笨拙的樣子,讓我對這樣的學習更加厭惡。

“如果是這樣,我決定放棄?!蔽覉远ǖ卣f。我從阿爸身邊沖過去,迅速地爬上了那棵高大的樹。我爬樹的速度令自己驚訝,輕松自如,神助一般。在這之前,我從來沒發(fā)現(xiàn)自己有這樣的本領(lǐng)。

從那天起,我就離不開那棵樹了。我過上了在樹上生活的日子。一切都在隱隱地改變著,我沉浸在新的生活中,不能自拔。

弟弟試圖爬上樹來叫我下去,被阿爸呵斥住了。

“誰再爬上這棵樹,我就把誰從這個家中趕出去?!卑謶嵟卣f。弟弟聽見阿爸怒氣的聲音,把剛準備攀爬的手放了下去。他向我做出無助的樣子,再沒有爬樹的想法了。

“膽小鬼。”我對他言聽計從的樣兒,打心里看不起他。

“我不是,只是我不想傷害家人?!彼f。我為他找的牽強理由感到可笑,不想和他說話了。阿媽為了保住我在樹上健康成長,偷偷把一根皮繩從樹底下扔向我。

“雍措,我支持你的選擇。誰都有權(quán)選擇自己的生活方式,不管怎樣,你都是我的驕傲?!卑屧跇湎?,仰著頭對我說。我從來沒有站在高處看過自己的阿媽,此時的她,矮小瘦弱,仿佛一棵纖細的秋草長在土地上。

我感動得眼淚“啪啪”往下掉:“謝謝你阿媽,在這個家里,只有你理解我?!?/p>

“其實,你阿爸也是理解你的,只是他迫切想教會你奔跑的技能,他是在保護你?,F(xiàn)在給你說有些事,你還太小,理解不了。”阿媽說。

“阿媽,在地上睡覺夜里我總是不踏實,我常??匆娪袀€人,夜夜騎著馬在荒蕪中奔跑,白天卻偽裝得像什么事也沒有,他太虛偽了?!蔽覍湎碌陌屨f。

“我們要學會理解別人,雍措。”阿媽淡淡地說。我突然覺得阿媽似乎什么都知道,只是從來不提起。她可真包容,我面紅耳赤。

“我在樹上很安全,心比地上踏實很多。我再不想回到地面了?!蔽覍Π屨f。

“呀呀,我每天會用這根皮繩把食物系在上面,你自己動手拿。你在樹上要好好生活呀?!卑屨f。

我流著淚,哽咽地應著她。她轉(zhuǎn)身向屋里走,我以為她把自己走進去了,沒想到她的說話聲從房檐下面再次傳出來:“雍措,你要提前理解消失這個詞的深刻含義,到時別太傷心?!?/p>

我一頭霧水,隨后聽見阿媽關(guān)木門和關(guān)木窗的聲音。她把自己牢牢地關(guān)在屋子里,像一只故意封鎖自己的老鼠。

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阿爸變得越來越懦弱了。他曾經(jīng)教我們“一招致命”的勇氣,在他骨子里慢慢消失。他走路佝僂著背,聽見哪里有風吹草動,迅速地伸長脖子,警覺地朝四處張望。他的聽力在這種神經(jīng)質(zhì)中異常敏銳,哪怕落一片樹葉,從荒蕪中飛來一只野蟬,或者聽見一只老鼠弱弱的殘叫聲,他都會從屋里緊張地跑出來,朝四周張望好一陣子。很多個夜里,他一整夜一整夜騎著馬,孤獨地在我們開墾出來的地邊四處游走,哪怕他的黑馬依然高大,但我總覺得阿爸的脊背在刻意地往下生長。夜里,我的阿爸變得單薄,甚至透明。他在夜里慢慢失去自己。

從上次阿媽給我說過那些古怪的話之后,她就再沒有走出房屋半步。我每天在高高的樹杈上打量屋里的動靜,屋里大部分時間靜悄悄的,像沒有人居住。有好幾次,我想從樹上下去看看阿媽,弟弟堅決反對:“阿媽好著嘞, 你既然答應她在樹上生活,就不能辜負她?!?/p>

我上樹生活后,弟弟變了一個人。他每天負責把食物捆綁在皮繩上,提醒我讓我拉上去吃。我吃的時候,他不離開,臉貼著百年老樹的樹皮聽著什么。我喊他,他不理我,我向他扔樹上的葉子,他也不搭理。只有我把吃干凈的碗,用繩索放下去砸他的頭,他才驚覺一般回過神來,解開皮繩,快速地逃進屋里。

有一次,我實在好奇他在聽樹里的什么,于是用放下去的碗砸中他的頭,又急忙把皮繩收了回來。

“你不告訴我聽見了什么,我不會把碗交給你?!蔽野翚獾卣f。弟弟顯得很慌張,他看看剛才耳朵靠著樹的地方,又朝屋子方向望。

“你知道得越少越好?!彼辜钡厣熘?,想夠著皮繩上的碗。

我又把碗往上拉:“今天不告訴我,我就不給你。”

“我的時間不多,你趕快把碗給我。”他再一次緊張地往屋子的方向望。我還是做出一副他不告訴我,我就不善罷甘休的樣子。

“好了,好了,我沒時間了,這棵樹里有另外的一個世界,我只能告訴你這些???,快點兒,把碗給我,要不被阿媽發(fā)現(xiàn)了,我就完蛋了?!钡艿芸炜蕹隽寺暋?匆姷艿苷嫘慕辜钡臉幼樱野淹霃钠だK上放下去,他取下碗,急忙朝屋里跑。隨后,我聽見屋里發(fā)出什么東西被摔碎的聲音,隨即又安靜了下來。

我一直琢磨弟弟說的話,回想他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覺得他不是在騙我。那么,另外的一個世界在哪里呢?難道是在樹里嗎?

我仔細打量起這棵樹。這棵樹龐大粗壯,枝葉繁茂,雖然我在樹上待了這么久,很多地方還沒有去過。平時,我只喜歡待在樹頂,一方面樹頂方便我伸手摸月亮,一方面樹頂剛好有幾根粗壯的樹枝,適合我搭建睡覺的床。我把我的床搭建成兩層,四周用樹枝遮擋,下雨下雪的時候睡下面一層,不下雨不下雪的時候睡上面一層。我在樹上鍛煉自己的方式,就是搖晃樹枝,還有捉鳥玩兒。最先鳥害怕我,見我就飛走了。后來它們發(fā)現(xiàn)我不會傷害到它們,就習慣了我捉它們玩兒的游戲。它們漸漸信任我,把鳥蛋產(chǎn)在我的床上,讓我?guī)退鼈儽9堋K鼈冃菹⒌臅r候,飛到我的手心里,啄我的手心玩兒。為了感謝我,它們從荒蕪中叼來各種各樣的野果子送給我,這不免讓我驚喜。我們的關(guān)系越來越親密。

我和鳥之間發(fā)生過一個小插曲。當時沒太在意,后來這個小插曲,卻在我的腦海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是一只全身羽毛雪白、頭上長著火紅鳥冠的鳥。我第一次見到它就喜歡上了它。由于特別,它在鳥群中顯得孤僻和傲氣。我和它熟悉并親近的過程很漫長,這里我不想太多訴說,我只想講那件重要的事。一天,這只鳥從遠處的荒蕪中,叼回一封信給我,信寫在一片葉子上,字跡歪歪扭扭,笨拙的話語,語氣生硬,讓我一眼就認出那是麥吉拉姆村的人寫的文字,內(nèi)容簡單明了:別放棄我們。我覺得這件事荒唐、愚昧,直接把樹葉撕成碎片扔掉,很快把這件事拋在了腦后。

我在樹上的活動空間并不大。確切地說,我不需要太大的活動空間。我的人生目標過于簡單,我只想在夜里摸天上的月亮。自從我生活在了樹上,我迷戀月亮到了癡狂的地步。有時我覺得月亮柔軟如水,有時我覺得月亮毛茸茸的,像狐貍的尾巴。白天除了吃飯,我大部分時間用來睡覺。我把漫長的夜過成了白天,很享受夜給我?guī)淼目鞓贰R褂幸环N讓我著迷的骨感氣質(zhì)和魅力吸引我。夜里有我心愛的月亮,在一片無邊無際的荒蕪中,在一棵高高的百年老樹樹頂?shù)戎?。每個月,我把我的月亮從最大看到最小,又從最小看到最大,我的幸福感是常人無法理解的。我常常后悔,為什么我長到這么大,才和天上的月亮如此親近?質(zhì)疑最深時,我把以前我在地上度過的日子,看成一種無厘頭的消耗和浪費。多悲戚的過往。

弟弟說了那一番話,對我觸動很大。最關(guān)鍵是,弟弟已經(jīng)兩天沒有出來給我送飯了,我想這是作為弟弟給我泄露秘密的懲罰吧,也是對我打探秘密的懲罰。但我并不怕餓著肚子,我的床上儲存著鳥兒從荒蕪中帶給我的大量野果,還有一種甜甜的、水分充足的野草根。這些東西不是我刻意儲存,是吃不完放在那里的。在我的潛意識里,從來沒有想到過,有一天會以這樣的方式讓它們派上用場。而現(xiàn)在發(fā)生的事,讓我深刻地懂得世事難料。還好,這些東西足夠我吃上一段時間。

我從樹頂滑下來,在這棵龐大的百年老樹上四處游蕩。我的雙腳由于長期在樹頂生活,腳心長出一種倒鉤,只要腳心一挨著樹杈,倒鉤就牢牢地抓著樹杈。自這些倒鉤從我身體里長出來,我就明白我將永遠不用擔心從這棵樹上摔下去。我四處穿梭,尋找弟弟告訴我的秘密。樹在我的尋找中,枝葉一夜之間似乎變得更加稠密。它們是在掩蓋秘密嗎?這反倒激發(fā)了我尋找秘密的決心。我撥開每一片樹葉尋找,對每一根心存懷疑的樹枝輕輕敲擊,在我仔細地搜尋中,終于發(fā)現(xiàn)了那個洞,一個深邃得讓我驚訝的洞。

洞隱秘地生長在層層厚葉覆蓋著的一截粗壯樹杈上。由于我的迫切和一時疏忽,有幾次都錯過了它。尋找完整的一棵樹,花去了我十天時間。說實話,我已經(jīng)決定放棄了,是窗戶里一個鬼鬼祟祟的眼神,堅定了讓我再找一遍的決心。那眼神緊張、局促,我一眼就認出那是弟弟。我喊他的名字,他把腦袋一下從虛掩著的窗戶里縮了回去。我知道他沒有離開那扇窗,就躲在后面。弟弟為什么那么恐懼?他在擔心、害怕什么嗎?我決定再找一遍,解開這個秘密。萬萬沒有想到,我真的發(fā)現(xiàn)了這個秘密,一個在樹杈上通向另外一個世界的驚天大秘密。樹洞越到底下,越廣闊。更令我驚奇的是,樹洞里生活著很多人,很多麥吉拉姆村的人。他們變得低矮,躊躇,全身上下灰撲撲的,透露著一股磨滅不掉的老氣。

我把阿媽給我的皮繩一頭系在樹枝上,一頭扔進樹洞里,順著這根皮繩往下移,沒移多久,皮繩不夠用了。我懸掛在半空中,不知所措。我往樹洞里喊,我想看在大家都是麥吉拉姆村人的情分上,有誰會來解救我。我的喊聲順著樹洞直直地傳下去,到達一個地方之后,迅速地被什么東西解構(gòu),消失得無影無蹤。長時間的懸掛,我的雙手開始打戰(zhàn),一只腳有抽筋的預兆。我又往下喊了幾聲,麥吉拉姆的人沒有一個人抬起頭往上看。他們低垂的樣子,像是背上背著幾十斤的大石頭。這太符合他們的形象了。以前麥吉拉姆村的人就是這種沉重、悲傷的樣子,無暇顧及別人,無暇把生活當成生活來過。

“我討厭這種沒有人性的活著。”過去阿爸經(jīng)常說這句話。

我在半空中待了很久,腿腳發(fā)麻,手心和皮繩之間的摩擦,越來越具體,鉆心的疼痛順著手心,蔓延到全身。我對他們會來幫助我這點,完全失去了信心。

“還是得靠自己?!蔽易匝宰哉Z地說。我扔掉皮繩,順著粗糙的樹洞慢慢往下爬,慶幸的是,我在樹上生活了那么久,這對我并不是一件難事。況且,我的腳底還長有倒鉤。我邊往下爬,邊看下面人的生活。

麥吉拉姆村的人在樹洞里的生活,和在麥吉拉姆村時一模一樣。他們話語很少,見面冷冰冰的,挖地的動作僵硬呆板,鋤頭舉到半空中,停留幾秒才往地上挖。他們養(yǎng)的家畜死氣沉沉的,一副單薄的骨架,常常在身體里發(fā)出“咯吱咯吱”隨時可能要散架的聲響。他們的衣服一年四季都是藍布長衫,被太陽、雨水淋得掉了色,也舍不得換一身新的。生活對于他們來說,只剩下活著。

“離開這里,我再不會回來了?!卑蛛x開麥吉拉姆村時解氣地說。阿媽顯得滿臉愁容。她沿途話很少,有幾次我聽見她在荒蕪中偷偷哭泣。那壓低的哭聲,低沉到荒蕪的根部,顯得更加無奈和惆悵。

我在樹洞里看見了阿媽。她瘦得只剩下一副皮囊,我差點沒能認出她。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看見她了。

“阿媽。”我朝樹洞里喊。聲音剛傳下去,又被什么東西解構(gòu)了。我慢慢發(fā)現(xiàn),我的聲音根本無法到達下面,一到樹洞里的某一處就消散了。我繼續(xù)往下爬,我決定到達解構(gòu)我聲音的地方,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越往下爬越艱難。我說不清楚這種難度是從哪里來的,一樣東西一直在給我的往下爬制造障礙。爬到一處,我徹底寸步難行了,一種透明的東西封住了我的去路。我用手觸摸那樣東西,冰涼涼的,像觸摸到一塊堅硬的冰塊兒。我用腳去踏它,它穩(wěn)穩(wěn)的,硬硬的,發(fā)不出任何聲響。是它隔開了我和下面的世界。

“阿媽,阿媽?!蔽以僖淮纬尯?。此時的她,正在給一頭母牛接生。她滿頭大汗,手足無措的樣子,讓我看著心疼。我多想下去幫助她。母牛終于生出了一頭小牛,小牛極其弱小,身體小得跟一只雞那么大。這讓我明白,下面的世界是一個被壓縮的世界,就像下面的人也被壓縮了。但他們對于這一切,一概不知。

“我為什么不能到達這個世界?為什么?”對那塊透明的東西幾次奮力踩踏之后,我失望了。我一次次朝下喊阿媽,她沒有任何反應。我喊村子里人的名字,他們也沒有反應。我看見他們一個個都在那個被壓縮的世界里勞作,他們耕種過的地方在他們一轉(zhuǎn)身的工夫,又變成了荒蕪。他們又回轉(zhuǎn)身重新耕種,再又向前耕種,再往后耕種……他們反反復復地做著同一件事情,生活像極了一個迂回往返的圓圈。他們對這種情況毫無察覺,仿佛有股無形的力量推著他們,不辭辛勞地做著很多事。

我一陣悲傷,內(nèi)心突然抗拒接近他們。我毫不猶豫地往上爬,逃竄一樣。在逃的過程中,我的心跳加快,全身的肌肉繃得緊緊的。逃出樹洞的那一刻,一股新鮮的空氣躥進我的鼻孔,我深吸了一口,感覺外面的世界如此美好。

“這樣對你沒什么好處?!钡艿茉跇湎驴粗艺f。

我已經(jīng)好些天沒有看見他了。弟弟的臉黃黃的,眼睛凹陷,給我送飯的手顫抖著,說話間,手心中一層層白色的老繭往下掉。如果不是他的說話聲,能讓我識別他,我已經(jīng)認不出他了。

“你的個子變得好小。”看著弟弟縮小的身體,我說。我用密葉偷偷蓋住洞口,生怕弟弟發(fā)現(xiàn)它。

“我說過你知道得越少越好。”弟弟嚴肅地說。他嚴肅起來的樣子,嘴角往上翹,他太像阿爸了?;蛘撸苍S他就是我的阿爸。

我的阿爸自從那天看見那只黑貓之后,就再沒來叫我向他學習奔跑了。沒過多久,他像雨雪一樣消失在這片荒蕪中。但直覺告訴我,阿爸并沒有離開我們,他愛抽的五顏六色的葉子煙味兒,時時飄散到我的夢里。他是在躲避那只古怪的黑貓,把自己久久地隱藏了起來。而那只古怪的黑貓隔三岔五,就來到樹下叫出思春一般油膩的聲音。

“不要打探太多,聽見沒?”弟弟朝樹上的我說。

“她為什么在那里?”我問。這里的她我沒有明確地說出來,我不想說出她的名字,樹洞里的她,我感覺在我心里離得很遠。重要的是,我想和下面的她劃清界限,我恐懼一個那樣的她,恐懼那個迂回循環(huán)的世界。

“她早已習慣那樣的生活。從麥吉拉姆出來,她就憂心忡忡,你應該知道?!钡艿苷f。弟弟說的是實話,我們一路從村子出來,只有阿爸顯得異常興奮。但興奮之后,他又是那么孤寂。我想到跟蹤他的那次經(jīng)歷。

我往樹頂爬,我身心疲憊,只想回到樹頂?shù)募?。我的?nèi)心充滿渴望,我需要它,那么真實地需要它。為了尋找那個另外的世界,我已經(jīng)很多天沒有睡好覺了。還有我心愛的月亮,這些天,它一定怨恨我對它的忽視。

想到月亮,我疲憊的心,稍稍舒緩了一些。今晚,我又可以做自己喜歡的事了。

……

(節(jié)選自《北京文學》2024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