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 叔
農(nóng)歷十月廿八是叔叔的生日。
祖母在世的時候,無論逢誰過生日,她都會煎黃米糕吃。因此,每到中午有黃米糕吃的時候,我們小孩子就知道家里有人過生日。
叔叔打來視頻的那天早晨,離他過生日還有九天。
祖母離世已有十四個年頭了。在此之前,她就已臥床七八年,不再掌勺了,而我也因求學在外,就不知道這些年有沒有人給叔叔過生日。
近幾年,哥哥成婚后有了孩子,開始操持家里的一切大小事務。因此,每逢叔叔過生日,他總會專門接叔叔到他在縣城租住的小屋里過。有時是嫂子做飯,有時是直接去飯店吃。蛋糕也是有的,象征壽星的紙做的金黃色的頭冠也要戴的,生日蠟燭也是點燃了要吹的……在外奔波的我自然一次都沒有參加。
11月19日早晨,叔叔這次打來視頻,明顯是不開心的。一般他早晨嗓子略顯渾濁,就是夜里想到往事傷心哭過了,或是受了什么氣。掛了視頻之后,我打電話問哥哥。果然,前日里叔叔被村里一個老人打了,還鬧到了派出所,進醫(yī)院拍了片子,胳膊腫了一大塊,涂著藥……
當時,我正在外地出差,無法立即趕回老家。不能說心里不著急,叔叔這五六年我知道已昏過去兩次:第一次是因為辦一件急事,早晨沒有吃飯,昏了過去;第二次是出去砍樹,不小心砍到了胳膊,流了一些血,昏了過去……我一直想帶他去做些檢查,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會不會腦梗。此外,也一直計劃帶他去看已掉得沒剩幾顆的牙齒,看如何治療,才能更方便身體吸收營養(yǎng)……他被人打了,我就擔心有沒有傷到頭腦和內(nèi)臟。
說起來,我不得不承認自己是失敗的。我是家里的第三個孩子,從小就過繼給了叔叔,算是他的女兒。雖然沒有法律上的署名,但是讀大學之前一直是一個戶口本,村里的人都知道。然而,眼看我就將四十歲了,仍孑然一身,對于如何安置叔叔的老年生活,有過一些計劃,卻并不著急,總覺得時間尚早。
掛了哥哥的電話,我才想到:再過九天,就是叔叔的七十歲生日了。
在鄉(xiāng)間,七八十歲的老人過生日,往往很重視。子女如果稍微正式操辦一下,老人會覺得是對自己這一輩子的認定,會非常開心。
七十歲,是一個該被重視的年齡。在生日前幾天被人打了的叔叔,應該是很難開心吧,何況身體的疼痛亦難以忍受。
我盤算著要不要給叔叔過一個隆重點的生日,計劃為到場賀生的每個客人送上一份禮品,叔叔這邊則不收禮,就圖老人開心……就這樣草草形成了計劃,到他生日那天,無論如何都要趕回老家。在此之前,得把所需物品準備好,把人請好。
過生日所請的人都來了。一位父輩的朋友,還專門請了唱曲的,一首接一首不停地唱。我約了攝影的朋友來拍照,他還專門錄了歌手與大家唱《生日快樂》歌的視頻。那天的氣氛很好,我和哥哥姐姐給來參加叔叔生日宴的親友們發(fā)了手寫的明信片,發(fā)了羽絨服,發(fā)了巧克力,獻了花,也敬了酒……坐在“感恩三爹養(yǎng)育之恩”的橫幅下的叔叔,表情平和,和他的老表們小聲地說著話,可是始終沒有笑容,看不出是開心還是不開心。喝了幾杯酒,他就醉了。在開始吃飯前,我也喝了幾杯,已有醉意,無暇顧及他。
叔叔的生日就這樣在幾桌飯與一場宿醉中度過了。一些人給了他紅包。隔日,他拿出來問我要不要收起來……
生日過后,我又陪叔叔在老家的縣城過了幾天。他嚷著要回村,而我,才結束一場長出差,必須回原單位報到了。但我無法放心讓他獨自一人生活,隨著他漸漸老去,一個人長年生活在村里,營養(yǎng)不良是一回事,老年癡呆又是另一回事。在村里,他是有朋友的,但不多。他最好的朋友,前些年走了一個,今年又走了一個。也許是因為老之將至,或本身就內(nèi)心脆弱,他不再像前些年表現(xiàn)得剛強,時不時因為精力不濟,說著話就那樣走神了,或睡著了。此外,叔叔的表情比往年慢了半拍,說話的語速也比以前慢了,話也少了。于是,我毫不猶豫地帶著叔叔一起回到我的工作地西安。我決定,陪他一段時間,如果需要出差,也將他帶著,只要吃好睡好,他這個年齡,應該還算好帶。其實,與其說是我陪著他,不如說是讓他陪著我,我如此做,或許只是想落得一份安心。
就這樣,叔叔跟著我到了西安。我每天帶著叔叔去不同的飯店吃飯;有時也帶著他去逛不同的商場買需要的衣服;自然,飯后散步也安排上。
有天飯后散步,碰到街頭的地攤上有賣帽子的,想著叔叔需要頂帽子,就給他試戴起來。也是那天,心里覺得很遺憾,叔叔年輕的時候受了很多罪,沒有錢,明明帥帥的,卻從來沒有注重過穿衣吃飯。他一米七八的個子,體重卻從未超過一百二十斤。每天,我都想方設法讓他多吃一些他想吃的,卻總是被拒絕。很多東西他咬不動了,一些是本來就不在他喜歡的食譜里……那天,我讓他一頂又一頂?shù)卦嚧髅弊印J迨宓纳聿氖荻?,戴上毛絨帽子,就像是愛斯基摩人;戴上皮帽子,就像是俄羅斯商人;戴上左右耳邊有兩條線的絨線帽,就像是舞臺上的演員;而戴上堆堆帽,就像是在街上隨意漫步的老藝術家……一幀又一幀照片,我發(fā)給在老家的堂姐和哥哥姐姐,讓他們看看叔叔的西安之旅。
二十七年前,叔叔剛四十歲出頭,一個人過著自由散漫的好日子。卻在一個月不到的時間內(nèi),突然相繼遭遇大哥喝酒謝世、二哥車禍辭世。他的大哥就是我的父親。也就是那一年,他這個祖母生的最小的兒子,不得不承擔起家族的責任,開始替哥哥們撐起家族的門戶,當一家之長,養(yǎng)育孩子。用他的話說,“死亡是天災人禍”。他強調(diào)天災,說天災躲不過,總得有人扛。
總之,這些年,他吃了很多苦,為了養(yǎng)大我們。
坐在他的床頭聽他講這些年的故事,看他因為勞作受傷而無法伸直的雙手,看他因為冬天凍傷化膿痊愈后卻卷成一塊的耳朵……我知道人世不易,暗暗祈求老天,給他多一些幸福,多一些安頓。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但有人是仁的,歲月就顯得慈悲慷慨。
這么多年,我得到叔叔的照護,走進人生的中年。我也知道,我竊取了一個人生命中美好的時光,竊取了他本來可以豐富自由的人生。
叔叔承擔了他本不該承擔卻自主選擇承擔的責任,用他最豐盛的中年時光給祖母養(yǎng)老,養(yǎng)大了哥哥們留下的孩子,如此平凡卻又不平凡。
叔叔戴著我在地攤上買的可以遮住他凍傷過的耳朵的毛線帽子,穿行在西安城的大街小巷。我知道我無能,卻希望他能在一頂簡陋的毛線帽下,感受到生活是溫暖的。從1997年到現(xiàn)在,那個由他養(yǎng)大的孩童,應該也有能力撐起他晚年的生活了。我看著他的背影,只希望時光慢一些,再慢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