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卡困境的別一種書寫——評萬之《尋找漢斯》
所謂卡夫卡困境,毫無疑問與作家那部未完成的長篇小說《城堡》有很大關系。小說主人公被卡夫卡命名為K(而K又是德語卡夫卡的第一個字母,或許這一命名中也隱含著一定的自傳性色彩),K本來應聘去城堡當土地測量員,但費盡周折,半夜抵達的卻是城堡管轄下的一個窮村落。在這個窮村落的招待所, K不僅遇到了形形色色的人,而且還和他們發(fā)生了不同程度的交往。吊詭的是,聘用他的城堡雖然近在咫尺,但他卻無論如何努力,至死都沒有進入這座看似觸手可及的城堡。由《城堡》出發(fā),此處的卡夫卡困境,意指那些眼看著馬上就能實現(xiàn),但實際上卻又始終都無法實現(xiàn)的目標。這一困境也可以理解為是一種不可名狀的人生或精神困境,或人類永恒的無解命題。著名翻譯家萬之(原名陳邁平)的短篇小說《尋找漢斯》(載《收獲》2024年第6期),就可以被看作是這樣一篇充滿卡夫卡困境意味的文學作品。
首先需要注意的,是這一短篇小說的寫作時間問題。根據(jù)小說篇尾的交代,《尋找漢斯》擁有兩個不同的寫作時間。“初稿寫于一九九〇年(一個還不是人人有手機的時代)”,定稿“修改于二〇二四年”。作家如此刻意地強調前后兩個不同的寫作時間,對于我們理解這篇小說有非常重要的意義。其一,正因為初稿寫成于還不是人人有手機的一九九〇年代左右,所以《尋找漢斯》中利用固定電話反復地與各色人等溝通,這一重要細節(jié)才能成立。因為故事如果發(fā)生在手機已經(jīng)普及的時代,這樣的一種細節(jié)設計是不可能成立的。其二,正因為小說的定稿一直到二〇二四年才修改完成,所以它的正式發(fā)表時間與初稿的寫作時間有著較大的時間跨度。
其次,小說所采用的,是一種第一人稱非限制性敘述方式。與通常意義上的第一人稱敘述有所不同,由于敘述者“我”并沒有參與到故事之中,所以,“我”所承擔的使命,就僅僅是故事的講述與傳達。之所以稱之為非限制性,很大程度上與“我”的并不介入故事有關。由于“我”只是故事之外的一個講述者,所以便擁有了一種類似于上帝一樣的全知全能權力。而“我”隱身不在的那些部分,又可以被看作是一種第三人稱的全知全能敘述。既然是第三人稱的全知全能敘述,自然也就是非限制性無疑。雖然是一篇集中聚焦“當下”,也即一九九〇年那個時候的短篇小說,但敘述者“我”卻提及兩件與小說題旨緊密相關的事件。
第一件是,早在二十多年前,“我”曾經(jīng)在內(nèi)蒙古烏蘭察布草原的一輛牛車上見過他們。當時,因為詩人老婆患了重病,全都裹在草綠色軍大衣里的他們急匆匆地要把她送回到京城去。雖然這一場景之外,敘述者并沒有作更進一步的交代,但我們卻不難判斷,當時身穿草綠色軍大衣的他們,無疑就是在烏蘭察布上山下鄉(xiāng)的知識青年。
第二件是,機緣巧合,二十多年之后的一九九〇年,“我”竟然在遙遠的歐洲又看到了他們:“詩人在國外已經(jīng)快兩年,習慣了流動的生活,何況他的老婆現(xiàn)在終于拿到了護照簽證,從北京趕來與他相聚了,他也有責任帶著第一次出國的老婆到處看看?!?/p>
此外,還應該交代的一點是,被敘述者“我”看到的他們這一次在歐洲的出行,出行者一共四人:詩人,詩人老婆,商人,商人老婆。其中,開車的司機是商人,出游方向的最終決策者是詩人。他們之所以要在歐洲的大地上游蕩,一是為了滿足第一次出國的詩人老婆的好奇心,二是商人自己也有一種要炫耀一下新購奔馳敞篷車的潛隱欲望。
小說之所以被命名為“尋找漢斯”,主要是因為詩人他們一車四人對擁有漢學家或農(nóng)民身份的漢斯的尋找,是作品的核心情節(jié)。漢斯乃何許人也?先是翻譯過詩人作品的漢學家漢斯,年輕時受中國政治的影響,曾經(jīng)參加過德國共產(chǎn)黨。上世紀七十年代,在中國學習過兩年中文練出一口流利的京片子。八十年代,在北京做過三年外交官。詩人出國后曾試圖聯(lián)系過他,卻終究未果。只知道他因在北京時精神受到刺激的緣故,已經(jīng)搬到慕尼黑的鄉(xiāng)下隱居。然后是農(nóng)民漢斯,在距離慕尼黑一百多公里的巴伐利亞平原深處經(jīng)營著一個小農(nóng)場。詩人在農(nóng)民漢斯家短暫居留期間,他們倆曾經(jīng)有過一次酣暢淋漓的喝啤酒經(jīng)歷。雖然沒有指明是哪一位漢斯,但在這次旅行的過程中,詩人卻曾經(jīng)很多次建議大家“今天我?guī)銈內(nèi)フ覞h斯怎么樣?”但也正如“前面的敘述已經(jīng)告訴讀者”的那樣,“‘你們’都沒有吭聲,沒有響應詩人的已經(jīng)重復了幾十次的建議?!北M管曾經(jīng)多次拒絕,但等到詩人再一次提出這一建議的時候,內(nèi)心不那么情愿的“你們”還是給了他面子,答應隨同他一起去尋找漢斯。“首要問題當然是先跟漢斯取得聯(lián)系,先要找到漢斯。”由于那個時候手機還沒有普及(因為即使如商人這種最需要手機的人,都還沒有使用上手機),所以與漢斯的聯(lián)系就只能依賴固定電話了。詩人在電話亭里經(jīng)過坎坷曲折的詢問打聽,總算找到了漢學家漢斯的電話,并在電話里和他約好要帶著朋友前去拜訪他。據(jù)詩人描述,漢斯的態(tài)度還特別熱情。接下來路線該怎么走呢?“先走十號高速公路,往奧斯陸方向開,看到九八七號出口標記就下高速,沿六五四號公路往北再開大約三十公里,看到三二一號公路就往左轉,開十公里就會看見路邊有個殼牌加油站,我就在那里停下來。”別的暫且不說,單只是這從“十”到“一”的路線介紹,我們就可以判斷出小說家言的那種想象虛構特點。
如果尋找漢斯的行動特別順利,那“我尋找漢斯的敘述也就好像簡單得毫無意趣”,但“問題就在于我們的生活(或者是我的敘述)常常被一些意外的細節(jié)改變方向”。而方向一旦改變,小說就會變得有趣。其實,正如你已經(jīng)預料到的那樣,他們尋找漢斯的行動必然會受阻。等到他們趕到加油站的時候,前不久詩人還聯(lián)系過的漢斯的電話卻無論如何都打不通了。怎么辦呢?他們只有兩種選擇,要么放棄這次行動,要么繼續(xù)尋找。最后在詩人執(zhí)意堅持下,他們開啟了一番四處碰壁的“尋找漢斯”的過程。遺憾的是,盡管他們費盡周折,但終究還是毫無結果。詩人雖極不甘心,但也不得不被迫鎩羽而歸:“已經(jīng)過了半夜,他們也無心繼續(xù)按圖索驥,只好自己開著車亂轉,想找個汽車旅店過夜,轉了半天,突然看到前面出現(xiàn)了高速公路的標志,商人一踩油門開上去?!本瓦@樣,從高速公路開下來,再開回到高速公路,作家的敘事構成了一個可以閉合的圓環(huán)。講述了這一切之后,敘述者“我”也不由得發(fā)出一通感慨:“我至今也沒弄明白詩人說的漢斯到底是誰,自始至終,也只有詩人和他通過一次電話。但我相信,在這次敘述中,漢斯是應該存在的,他在熱情地等待著他們?nèi)?。你看,詩人的樣子那么誠實,就像他的詩一樣,我不相信詩人會說謊。再說,他為什么要說謊呢?他不是也在認真地尋找漢斯嗎?”問題在于,以上這些也只是敘述者“我”的一番推斷而已。那么,漢斯到底是否存在?存在的漢斯到底是誰?他們一行為什么沒有找到漢斯?難道真的是詩人在說謊嗎?所有的這一切,其實也都是未知數(shù)。他們四位特意要去尋找漢斯,但漢斯卻始終沒有被找到。筆者從中讀出的,就是一個類似于《城堡》那樣的,看似早已接近了城堡,但卻永遠都不可能進入城堡的故事。
作家萬之借此而表達的,或許正是現(xiàn)代知識分子一種卡夫卡式的迷惘或精神困境。
2024年12月5日完稿于太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