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兵:“到蒼老之境,必有一種秀嫩之色”
仲尼云,“五十知命”“六十耳順”“七十從心”。八十、九十呢?《高雅的鏈繩》里趙千秋老先生已經(jīng)九十有三,“知命”“耳順”“從心”均不在話下,對故人、對愛情、對生活依舊激情狂飆,始終葆有遙致歲月、衰年不倦的勁健心力,而九十歲的王蒙寫這個“戀曲90”的故事,也是率性自適,放膽縱情,全無頹唐之氣,已臻“老去詩篇渾漫與”的至境。
說起來,“老境”是中國傳統(tǒng)詩學(xué)中很有特色的美學(xué)概念?!袄稀币馕吨喪郎詈窈托郧榫氝_(dá),反映為文風(fēng)便是不激不厲,深婉不迫,技法上嫻熟老到卻又往往以簡寂樸拙的面目示人,但這并非“老境”的全部,“老”也可能是隨心所欲,放誕自由,未嘗不能涵納青春之氣。清人沈宗騫論畫,說“嫩與老之分,非游絲牽引之謂嫩,赤筋露骨之謂老,而在于功夫意思之間也”。又,清人徐增論詩,說“到蒼老之境,必有一種秀嫩之色”,他將杜甫《秋興》其八“佳人拾翠春相問”,喻為“如千年老樹,挺一新枝”?!陡哐诺逆溊K》亦可做“老樹新枝”看,王蒙在小說中借趙老爺子之口說得明確:“老就是最足實的青春記憶之積累。老年人的每一天都蘊(yùn)含著青春的上千個晨夕和日夜的閃耀,激情和戀戀?!边@不正是古人的“老境何所似,只與少年同”嗎?而趙千秋和未闌“鮐背重逢猶未老”的愛情,乃是一支青春戀歌的奏鳴回旋曲呀。
在寫法上,《高雅的鏈繩》亦不同于一般“老成”之筆的持重平正,也一改老年人敘事閉鎖的舊轍。就結(jié)構(gòu)和連綴而言,小說用的是王蒙自矜的“天馬行空百川入?!钡姆椒?,從戴眼鏡到丟眼鏡到修眼鏡,到引出眼鏡姑娘與古麗花兒店,再到勾出舊事,再到微信傳情和鏈繩定情,筆到意隨。就敘事和語言而言,處處橫溢著說話的“來勁”。比如,眼鏡丟了之后,外甥孫子調(diào)侃“眼鏡本身是不會逃跑的,您卻是烏龍無端無故無數(shù),無邊的現(xiàn)實主義”,詞語排比形成小小的話語橫流;比如,趙千秋的稱謂有“趙老”“老趙”“趙老師”“趙先生”“趙老家伙”“趙千秋老師爺爺”“趙兄”“趙哥”等等,搭配不同敘事情境和語調(diào),讀來令人莞爾;再如,小說多處插入不古不律的七言詩,像“人生得意須盡歡,踩踩眼鏡覓根緣,九十高齡塔瑪霞(兒),高齡浪漫即神仙!”“發(fā)不全白真可笑,情猶深切或傷悲。艱辛歷閱心干凈,樂善歡愉興未摧”等,這些詩句莊諧雜出,內(nèi)里又有那么厚實的人生滋味。就人物塑造而言,趙千秋和未闌可以與王蒙此前小說中的諸多人物參看,二人微信互訴衷腸一節(jié)是小說的華彩段落,從西紅柿白糖的幸福到對人生“新中含舊,舊中萌新”的感思,讀來令人如飲陳年佳釀,而他們時時閃耀的睿智和豁達(dá),那也正是被青春留駐的芳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