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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另一顆跳動的心臟——《裝臟》后記
來源:文藝報 | 林樹京  2024年12月25日22:17

1 就算是在兩年前,我都未曾想到過,自己能寫出這么一本書。

那時我已經(jīng)38歲,年近不惑,腦子里卻被繁忙的工作、瑣碎的家庭生活,以及各種各樣令人焦慮的信息所塞滿。身形臃腫,眼睛開始老花,連續(xù)幾年不敢去醫(yī)院體檢。越來越懶得說話,越來越不愛社交。簡而言之,中年男人會有的迷茫無措突如其來,降落到了我頭上。

我早做好了準備:這是應該的,所謂代價,正是如此。

直到如今,我仍記得小學三年級時,我寫的第一篇作文。

那是一篇關于喂雞的作文。我寫道:我在地上撒米,小雞們像賽跑運動員似的,爭先恐后地跑過來。

這篇作文被語文老師當作范文,貼到了墻上。

語文老師叫林建福。用漿糊貼完作文,他把我喊到跟前,遞給我?guī)酌X,讓我?guī)退バiT口小賣部買包香煙。我仍深刻記得香煙的名字——乘風,因為后來幾年里,上課時建福先生總會突然喊我名字,讓我出去幫他買煙。他還邀請我和他一起參加鎮(zhèn)上的唱歌比賽,他拉二胡,我唱《瀏陽河》。雖然這些事情和作文沒有任何關系,但因為建福先生的偏愛,我對寫作文這件事產(chǎn)生了格外的興趣。不能在“專業(yè)”上令他失望,是我關于寫作最原始的初衷。

真正促使我確立文學夢想的,是高一時的語文老師何建群。那是他來這個中學任教的第一年,也是唯一的一年。那年他成立了校文學社,讓我擔任副社長。每隔一段時間,我們幾個師生會在辦公樓一個空蕩蕩的會議室里編社刊。社刊名叫《纖夫》,很簡陋的一份刊物。我在社刊上發(fā)表了一些作文,還有幾首散文詩。那幾期刊物,曾被我視若珍寶,收藏許久。

語文課上,何老師說:“要想寫,須先會讀?!睆拇耍刻煳缧輹r,我便往圖書館跑,瘋狂閱讀黑塞、加繆、海明威、??思{,等等。在長龍般蜿蜒的書架前,我暗暗立誓:終有一天我也要成為作家,借文字之力,時刻審視內心,做一個清醒的人。

從我記事起,父親就靠殺豬賣肉為生。我曾在無數(shù)個深夜,隨他和母親到某戶農(nóng)家,看他倆從豬圈里趕出一頭三四百斤的豬,接著將它掀翻到兩條并排的長椅上。在豬的奮力掙扎中,冒著被踢踹的風險,兩人咬牙揮汗,好不容易才把四個豬蹄緊緊捆綁到椅面上。接著,在豬震天的嘶吼聲中,父親將短刀捅進豬頸,鮮血涌出。等豬斷了氣,我的父母便要開啟下一個流程:燙豬刮毛,剖開豬肚,掏出內臟,肢解整豬,分離骨肉……每晚,他倆要用這樣原始的方式,殺掉至少兩頭豬,逢年過節(jié),七八頭也是常有的事。等一切處理妥當,天還未亮。父親把豬肉、骨頭、內臟等,裝到懸在摩托車后座兩旁的篾籃里,分幾趟,運到村里那個偌大的菜市場。天剛露曙色,菜市場就已開市。在肉攤前,父親母親招徠顧客,切肉、剁骨,站著,小腿發(fā)抖,直到午后閉市。

我小時候,母親就對我說:“等你能掙錢養(yǎng)家了,我和你爸就馬上退休!”從這句經(jīng)年重復的話里,我聽得出她對這份活計的疲憊和恐懼。

2007年,我研究生畢業(yè),被長沙一家報社錄用。出發(fā)去長沙前,我在飯桌上對父親母親說:“我能掙錢了,你們退休吧。”

此時父親已年過花甲,頭發(fā)斑白,滿手刀傷;而母親兩眼混濁,身體因過度勞累而腫脹不堪。母親搖頭,說:“怎么也得等你娶了媳婦吧?娶媳婦要花好多錢,你自己一個人應付不來?!币娢页聊终f:“不用太著急的,慢慢來,每個人不都這樣子?賺錢,娶媳婦,生孩子,養(yǎng)家,最緊要是得一心一意地,踏踏實實地,安安穩(wěn)穩(wěn)地?!?/p>

那晚我輾轉反側。天快亮時,我得出一個結論:人這一生,最難的,不是在現(xiàn)實和夢想中做出選擇,而是在你做出選擇后,應該秉持一個什么樣的心態(tài)。你可以選擇夢想,并終生為之顛沛;也可以放棄它,去按部就班、心無旁騖地演繹人生中的每一個角色。倘若選擇了放棄,你就應該徹頭徹尾地掐掉一切有關夢想的念頭,從此心安理得,享受現(xiàn)實生活帶給你的每一次微小的滿足——只有這樣,你才不會感到痛苦焦灼。

我起身,打開碩大的行李箱,把占了一半空間的書拿出來,放回紙箱,塞進床底。

2 說來奇怪,在20多歲的年紀,如此輕易地將所謂夢想棄如敝屣,實在與“追逐夢想”的價值觀背道而馳,卻又與俗世評判不謀而合。

4年后,我的婚禮在我們那幢兩層的石頭厝里熱熱鬧鬧地舉辦?;槎Y第二天,父親母親兌現(xiàn)諾言,去菜市場退掉了攤租,收起刀具、篾籃和麻繩,從此結束這段長達30年、無比勞苦的屠戶生涯。

后來的十幾年里,如同大多數(shù)人所做的那樣,我塑造了一個又一個值得稱道的角色:通過努力使父母得以安度晚年的兒子,悉心照料家庭的丈夫、父親,拿了多年優(yōu)秀員工獎的打工人,以及一家經(jīng)營了10年的小公司的老板……

你完全可以想象,這是一條緩緩行駛在人生河流上的小船,安穩(wěn)適意,優(yōu)哉游哉。所謂世俗意義上的滿足、快活,莫過于此。

3 我記得那是2022年春天,疫情仍在肆虐,封鎖住所有人的腳步。春寒料峭,所幸陽光還能透過落地窗,光明正大地闖進陽臺,在這方寸之地生造出一片溫暖祥和。

我和兩個女兒各據(jù)陽臺一角。她們安靜地坐著翻書,而我則以一種怪異而舒適的姿態(tài)躺臥在懶人沙發(fā)上,無所事事刷著手機。沒多久,老二放下書,徑直走到我跟前,用稚嫩的嗓音問:“爸爸,我們都在看書,你怎么不看呢?”

我怎么不看呢?

這個問題的答案太復雜了。但若要用三言兩語總結,也不是不行。我知道,要是重新拿起書,我就再也不能像此時此刻這樣,慵懶地躺平在陽光下,就再也無法心安理得地享受這般優(yōu)哉游哉的生活。

沒等我回答,老大接過話頭,說:“你不看書,我也不看了,我也想玩手機。”

那條河流,就是這時在我眼前鋪展開來的:開闊,無風無浪,我的小船行駛在水平如鏡、閃爍著金色陽光的河面上。

那晚我很早就睡下了,胡亂地做了許多醒后即忘的夢。半夜又突然醒來,像冥冥之中命運的安排。幾乎是無意識地,黑暗中,我摸出手機隨機下單了幾本小說。接下來,我盯著晦暗的天花板,再無睡意。幾乎能想象,幾天后書寄到時,我將會用一種故作輕松的口吻,對女兒說:“爸爸也要看書了哦??磿呛檬拢覀兌家煤每磿?。”

4 我家地下室有個10來平方米的儲物間,無窗,密閉。我倉促收拾出房間一角,擺上電腦,使它成為我的書房。

2022年3月,就是在這個雜亂而幽靜的地方,我與久別的文學夢想重逢了。

在儲物間的電腦上,我敲下了第一個句子:“我18歲那年,家門口有條土路直直通往村供銷社,路邊種著成片的針葉樹木麻黃……”

從那個多夢的夜晚開始,我就知道,對我的河流來說,這次重逢將無異于一場再難止息的風暴。它或許不至于顛覆河面上那條貪戀平靜、怠惰太久的小船,但從此以后,這條小船將永無寧日,飄搖在一發(fā)不可收拾的驚濤駭浪之上。

5 我即將開啟一段漫長的跋涉,但我并未對這場跋涉提前做任何規(guī)劃。沒有故事,沒有主題,而寫作已經(jīng)開始。我知道這很荒唐。然而,既沒有勇氣也沒有底氣的寫作,向來不都這樣荒唐嗎?

后來我才意識到,不是我在創(chuàng)作,而是我把自己交給了文字。

隨著寫作的深入,我越來越真切地感受到,自己被裹挾進一個巨大的漩渦。這個漩渦是什么時候形成的呢?也許,我這一路走得太過順遂,太過心安理得,因此從未有過察覺:河流底下其實早已暗流涌動。無數(shù)等著下筆的故事,無數(shù)等著思考的問題,早已淤積成這些暗流,直至匯成這個漩渦。

我明白了,對一個作者來說,你要采用哪些題材,思考什么主題,通常是不自覺且沒有選擇余地的。因為你已深陷其中,所以你筆下的每一字每一句,都會跟著被卷進這個漩渦里;因為始終放不下一件事或一種情緒,所以你才會不自控地想要記錄,想要表達。

這種表達需要坦誠。

只有坦誠,才能真正審視自己的內心。

于是我只能把這些情緒很坦誠地記錄下來。而這些情緒關于夢想與現(xiàn)實,關于逃離與堅守,關于自由與安定。

我暗自慶幸,在我的筆下,主人公林北樹慢慢有了屬于自己的軌跡。他將如我一般,在經(jīng)歷過諸多人生命題的抉擇后,找到一條正確的道路。

6 就這樣,我一邊漫無章法地寫作,一邊如饑似渴地閱讀。

那一陣子,我買了數(shù)百本書。其中,石黑一雄的《長日將盡》使我感到深深的震撼。這部小說,寫的是“一個英國管家,在人生的暮年,為時已晚地認識到他的一生一直遵循著一套錯誤的價值觀……認識到……他在某種深層意義上浪費了人生”。

那晚,當我讀完《長日將盡》時,已接近零點。我放下書,走進衛(wèi)生間,開始洗漱。從洗臉臺的鏡子里,我看到了一個被我忽視和壓抑已久的自己,看到了一張即將邁入不惑大關的灰敗的臉。

其實我早該知道,這樣的狀態(tài)一旦持續(xù)太久,人就會成為一塊僵硬的水泥,封住所有的思考、懷疑和掙扎——而這,正是一個我從不愿意正視的自己。

我原以為,我是如此一心一意、踏踏實實、安安穩(wěn)穩(wěn),因此,我這前半生也才如此順風順水。我始終秉持著一個健康的心態(tài),我是多么地享受其中,我也該如此享受其中。然而這一切,卻又是如此地不堪一擊——一本外國小說就能輕易將其擊潰。

一直以來,我都在對一個事實進行閃躲和回避:在我身體內,還有另一顆心臟在跳動。

在這樣的前提下,我曾自以為很坦誠的記錄和表達,毫無疑問,是自欺欺人。意識到這一點時,這本小說的寫作已接近尾聲——我的主人公林北樹,已經(jīng)找到了那條“正確”的道路,意氣風發(fā),得意洋洋,他從未認識到自己“在某種深層意義上浪費了人生”,也渾然忘記了那個他從不愿意正視的自己。

我想起當時自己青蔥年少,在圖書館里暗暗立誓,要借文字之力,時刻審視內心,做一個清醒的人。

而清醒的人,絕不會在文字中、在自省中,蓄意掩蓋。

我決定推翻重寫。

這是一個痛苦的決定。

痛苦不在于決定本身,痛苦在于:做完決定后,要去真正坦誠地審視自己,去勇敢正視許多年來所遵循的價值體系的崩潰,去細致地剖析身體里另一顆跳動著的心臟。

7 這本小說前前后后寫了兩年,相當于我跟真正的自己進行了一場長達兩年的對話。

如今這場對話,終于通過這本書傳遞到了讀者手上。我希望它能有足夠的力量,使得一些像我這樣的人,找到跳動在身體里的另一顆心臟,找到真正的那個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