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靜南:作家不是生產(chǎn)肥皂的人
寫作日久,有時候就會問自己,為什么一定要寫呢?
如果說更年輕時有虛榮好勝的想法,那現(xiàn)在,與功名心相對比,好像會更喜歡寫作本身。沉浸在文本里,想象,虛構(gòu),看筆下人物漸漸有了肉身,有了處于關(guān)系中的糾纏,再慢慢走向各自的際遇與命運,這時候,假的就成了真的,真的反而露出虛假的面相,與紙上世界相比較,現(xiàn)實中的種種虛妄其實并不太有意思。
作家能寫的東西很多。中國古典文學里,有人寫“寒蟬凄切,對長亭晚”,有人寫“雨中山果落,燈下草蟲鳴”,有人搜神談鬼,專寫“魑魅魍魎”,更有人借助頑石,“披閱十載,增刪五次”。進入現(xiàn)當代,出版流通發(fā)達,可以看到不同國別的作家在寫作上的表現(xiàn),如卡夫卡的“甲蟲”與“城堡”,陀思妥耶夫斯基對人類靈魂的拷問,遠藤周作“踩在腳底下的基督”,艾麗絲?門羅幽暗的小說森林。
個性相異,取向不同,當然有各自的說法和道理,文學的復(fù)雜生態(tài)也因此構(gòu)成。但客觀地說,不同寫法能夠照見作家不同的底蘊,顯現(xiàn)他的深度、廣度,及在時間上可能的長度,也讓我們明白,他究竟是一個什么量級的作家。
《海島記憶館》是個略帶暗黑的小說。為什么要寫這個小說呢?下筆時我問自己。當時的理解是,有陰影才會有光亮,對黑暗的凝視,本質(zhì)上關(guān)乎對光亮的想象與渴望。
作家該如何對待黑暗或邪惡,前行者有許多研究,如庫切就在《伊麗莎白?科斯特洛:八堂課》里專門開了一堂“邪惡問題”,法國思想家喬治?巴塔耶也特地寫了部《文學與惡》,就連一直被認為是暢銷小說家的村上春樹對黑暗也都有著很好的理解。村上說,“要下沉到心靈黑暗的底部去,越要講規(guī)模宏大的故事,就越要下降到更深的地方,好比想要建造高樓大廈,地基就必須越挖越深?!?/p>
到黑暗之海中尋覓小說需要的養(yǎng)分并帶著它返回,是需要力量的。這種力量不僅指體力,更多地指向心靈的強健。當今傳媒發(fā)達,作家們見多識廣,書寫技藝也日益精致,但可惜的是,小說創(chuàng)作卻呈現(xiàn)出變?nèi)醯内厔?,就連今年新晉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韓江,也有不少人對此表示不滿。小說變?nèi)豕倘辉蚝芏啵科涓?,只能說技巧、學識等等都只是基本盤,如果沒有不人云亦云的大腦,沒有更獨特的個性,沒有敢于沉潛到深海中獨自面對黑暗的勇氣,大多數(shù)小說都是留不下來的。
《繁花》作者金宇澄在接受訪談時曾說過一段有趣的話,他說,“寫作等于開一家香皂廠,如果預(yù)先了解大部分肥皂是方是圓,什么顏色,什么香氣,那自己來做,多少可避免時代的某些特征和重復(fù),顯出一點不同。只顧悶頭做文章也可以,這些現(xiàn)實問題根本也不必了解——我只按世界頂級肥皂牌子標準去做,可以直接開工的。小說的世界,肥皂的世界,大致差不多。”
金老師在這里談的是“術(shù)”。以他的閱歷和智慧,他當然知道,好作家并不是生產(chǎn)肥皂的人,大牌香皂也沒有什么永恒的標準。能把一個作家和其他作家區(qū)分出來的,或者說,能讓寫作之花年年去來的,不僅僅是顏色、香氣的區(qū)別,更取決于這個作家一開始的動機、所走的路徑和他想要去往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