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文學》2024年第12期|蔡凌燕:蟲兒飛
1
這天夜里電視打開,沒等母親“快看快看”的喊聲響起,家里幾個人就受到吸引,自覺把腰身繃直了。
“如果您推薦的候選人最終入選‘感動南山’十大人物,您將獲得一千元的推薦獎金……”電視里一個女聲不厭其煩,反復播放著這條消息,聲音充滿誘惑,好像獎金唾手可得。等消息播完,坐在茶幾周圍的幾個人還沒有把面孔從熒屏光亮中抽開,母親提高嗓門道:“你們就沒有什么想法嗎?也推薦幾個人過去試試,反正也是好玩?!彼蛄嗣蜃齑剑凵窈軣崆?,掃視著大家,嘴角的那顆痣跟著輕輕跳動。
“推薦?說得容易,推薦哪一個???你不是本地的新聞播報員嘛,你倒是提供一點線索,我來打電話?!备赣H不由得笑起來,分明是笑想吃天鵝肉的癩蛤蟆。母親皺著眉,不滿道:“你當校長許多年,又教過幾百上千個學生,認識的人比我多多了。取笑我,說話也沒個正經(jīng)。”
林姍注意到母親又有些生氣,便故作認真地問父親:“我們這里有什么殘疾的小學民辦教師,堅持在深山里教書幾十年的嗎?”父親沉吟片刻,說沒有,就算有,我們這個地方靠近市區(qū),最遠的學校也就離國道兩三里地,算什么深山野洼。
“哦。”林姍點點頭,又蹙著眉轉(zhuǎn)向母親問道,“你平時和鎮(zhèn)上的人熟絡,有哪家媳婦悉心伺候臥床十幾二十年的公公婆婆嗎?”“那哪有啊,我只知道好幾個媳婦嫌老人家癱瘓在床上,嫌得雞屎做鴨屎臭,除了一日三餐什么都不管。冬梅家的公公大腿上都生了白花花的蛆,到處爬……”母親一接過話頭便打不住,一口氣說了幾個惡媳婦虐待公婆的事情。林姍聽了半天,打斷話頭說:“這怎么行呢?話題跑偏了,驢唇不對馬嘴?!蹦赣H這才恍然大悟,訕訕笑著住了嘴,又把嘴唇抿起來,那顆痣更顯眼了。
石亞安坐在林姍對面,使勁憋住笑,說:“我們也該回家洗漱了。孩子在這里待一天,爹媽辛苦了,也早點休息。”妞妞過去和外公外婆飛吻,牽著林姍的手要回宿舍放碟子看動畫片。林姍和父親是同事,孩子沒有人帶,是母親幫忙帶大的,早上送過來,晚上接回去。好在兩家都住家屬院里,相隔幾十米,也方便。
下了樓,石亞安說:“你媽也真是的,想錢想瘋了,哪有那么好的事?打個推薦電話就能掙錢?”林姍不高興了,臉一沉說:“你瞎說什么。你有錢多拿些出來孝敬孝敬。這學期又是父親節(jié)、母親節(jié),還有端午節(jié)……”提到錢這個軟肋,石亞安趕緊認錯:“玩笑話,別當真。”
洗漱完上床,林姍拿著一本書,卻什么也沒有看進去,腦子里只有那抿緊的嘴唇,以及嘴唇邊的痣。聽人說,嘴邊的痣叫食痣,代表一生吃穿不愁有人供養(yǎng),能旺夫能聚財。但事實卻似是而非。母親原本是個農(nóng)村婦女,肯吃苦。父親給她弄個商品糧指標,又沒有能力安排工作。田地被村里收回去重新分配,母親只好在學校外面的陡坡上見縫插針開些菜地出來,巴掌大的地里瓜果蔬菜都種些,貼補家用。春天母親去茶場采茶一兩個月,不能按時吃飯,經(jīng)常胃疼。平時就去撿些廢紙、塑料瓶之類,賣給廢品回收站。現(xiàn)在的同事都變得精明了,在教室里放上幾個蛇皮袋,喝完的瓶子、作廢的書本試卷,統(tǒng)統(tǒng)塞進去賣了錢做班費,母親只能去垃圾堆里用棍子撥拉出一些漏網(wǎng)之魚。
父親掌管著家里的財政大權,母親每每要錢去買生活必需品,總有一種被施舍的屈辱感覺。她私下里對林姍說:“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男人還隔著一雙手?!绷謯櫬犜挼嘏ψx書,有了穩(wěn)定的工作,但薪水微薄也自顧不暇,請不起保姆帶孩子,只能讓母親幫忙帶著,交些伙食費,根本沒有閑錢給母親。此刻,林姍還真的想給母親幫這個忙,如果推薦成功的話,那一千塊錢她要一分不少地交給母親。她能想象出母親激動的模樣,眼睛里淚花閃閃。母親總是這樣,遇到高興或傷心的事情就流眼淚。只是,身邊哪里會有這么個合適的人選?就算有,這電視里天天轟炸,人家早就推薦了,哪里輪得到你呢?別異想天開了,林姍嘆口氣摟著孩子在暗夜里出神,心里委實不甘心。
2
早讀結束,林姍回到辦公室,疲倦地攤開剛交上來的作文本。這次作文要求給自己的母親寫一個小傳,學生們的作文內(nèi)容五花八門,很有意思。有講母親不滿家長安排逃婚的,有講母親外出闖蕩的,有講母親抗爭外公外婆重男輕女的。雖然都是平凡小人物,究竟是倡導我手寫我心,學生們有話可講,寫得都不錯。
林姍嘴角不覺漾起了笑意。有一篇作文格外引起她的注意,作者寫出身城里的母親六歲時得了腦膜炎,高燒變成智障,嫁給鄉(xiāng)下的聾啞人父親,什么事都不會做。自己九歲的時候,弟弟出生,除開喂奶之外,帶孩子、洗尿片都是她的事情。此外還包攬了洗衣、做飯、種菜的重擔。這是真的嗎?林姍疑惑著,班上還有這樣的苦孩子?合上本子,王飛的名字赫然映入眼簾。林姍承認自己對王飛了解得太少了,一年多來,只知道她是班里的尖子生,沉默寡言,不引人注目。自從產(chǎn)假休滿上班以來,只要上完課,林姍就把作業(yè)和教科書拿到母親家,一邊批改作業(yè)、備課,一邊看著孩子,讓母親騰出手買菜、做飯、洗衣服。小鎮(zhèn)上老師工資收入有限,即使是雙職工,也很難拿得出那份錢出來請保姆。學校默許教職工不坐班,教完課可以回家?guī)Ш⒆?。反正都住在家屬院,低頭不見抬頭見,誰都有那么一段困難時期,沒必要搞得過于教條。只要教學上努力,沒有人會找你麻煩。
林姍想去找班主任洪老師,了解一下王飛的家庭情況。轉(zhuǎn)念一想,如果情況屬實,說不定哪個同事會捷足先登,比她先一步向電視臺推薦呢,那不是給別人做了嫁衣裳?
做過課間操,林姍到教室找王元豐,想打聽一下王飛家里的情況。兩個孩子同姓,也同村。教室里亂糟糟的,王元豐桌上攤開著一本作業(yè),手上拿筆,卻并不寫字,而是用拿筆的手去揪前排女同學的小辮。女同學不耐煩,晃動腦袋將小辮掙開。過會兒王元豐又去揪?!坝质悄銚v蛋!筆怎么拿的,能寫字嗎?”林珊喝叫。她看到王元豐手上的筆是倒拿的,筆頭朝上,筆帽朝下。王元豐一抖,把攥的小辮丟出老遠,手飛快縮進桌肚?!巴踉S,出來?!绷謯櫚阉麕С鼋淌?,來到走廊盡頭僻靜處。王元豐裝出一副十足的可憐蟲模樣,手捏衣角上的一根布帶子,不停地往外扯,身子歪來歪去。后來發(fā)現(xiàn)老師并不是批評他,老師是要問他一件事。不由如逢大赦,兩眼放光,全身放松,嘰里呱啦說起來,把王飛的家庭情況一五一十講了個清楚。說王飛每天早上帶著弟弟上幼兒園,放學后又去接弟弟。王飛放學從來不帶書包,有什么作業(yè)都是在學校趕完的,體育課也無法上,到家后就忙得不可開交。盡管這樣辛苦,還是免不了被脾氣乖戾暴躁的父親拳打腳踢。
林姍心里五味雜陳?!昂昧?,要上課了,”她打斷滔滔不絕的王元豐,“告訴王飛,讓她吃過中飯到我宿舍來一下。聽清楚了嗎?”
那還有沒聽清楚的嗎?王元豐半扭過上身,斜著做出一個滑翔的姿勢,奓開兩臂朝教室飛奔而去?!巴躏w王飛,林老師找你,讓你吃過中飯去她辦公室!”
“怎么說的?是宿舍,不是辦公室!”林姍糾正。王元豐頓過一下:“是宿舍,不是辦公室……”他跟著糾正,下半句已經(jīng)響到教室里面去了。
林姍沒有午睡,一邊假裝欣賞門口栽種的蘭花和蟹爪蘭,一邊暗暗在心里盤算著,有哪些細節(jié)需要問清楚。
快一點的時候,王飛才姍姍來遲。她站在林姍面前有些局促不安,低著頭看著腳尖,輕輕地問:“林老師,您找我?”林姍細細打量著王飛,她剪著短短的男孩子頭,幾根白發(fā)顯眼地鉆出來,面容清秀然而消瘦蒼白,沒有青春期少女的血色。身上穿著不知哪所學校的藏青色舊校服,洗得發(fā)白,短短的褲腳下露著凸出的腳踝。
林姍具體詢問了一些細節(jié),王飛平靜地一一回答。林姍心疼得嘆口氣,問:“你想上大學嗎?”王飛的眼神黯淡下去,半晌才咬著嘴唇點點頭,說家里人讓她讀完初中就回家照顧弟弟。本來這個初中,父親和奶奶都不讓上,她是用被打后絕食才換來讀書機會的?!白x大學要好多錢,我讀不起……”王飛的眼淚快下來了,她把頭扭向一邊,使勁忍著。
林姍把自己的計劃講給王飛聽,說如果入選的話,肯定能得到社會各界的關注和幫助,至少會有不少愛心人士捐款捐物。
王飛慢慢轉(zhuǎn)過頭來,眼睛迎著林姍,期待而專注。林姍說:“你的父母是這種特殊情況,不方便和媒體打交道,以后這些事我來幫你處理,只要你本人同意?!蓖躏w一個勁兒地點頭。林姍把家里給孩子買的一提蛋糕送給王飛,叮囑她在事情沒有辦成之前,不要和同學說。
林姍待在學校微機室,找個角落把王飛的事跡敲出來,發(fā)送給了指定郵箱。她本來打算打電話推薦的,覺得自己心理素質(zhì)不太好,怕表述得不好,影響效果。對于語文老師來說,反正寫文章輕而易舉。書面表達,也會更全面具體。
晚上吃飯,林姍有些得意地向家人匯報這件事。父母親和石亞安都驚嘆不已。父親分析說:“我看這事有七八分的把握。前幾年電視里播放的感動人物里,就有一個是帶著妹妹讀書的大學生,叫什么來著。人家還是個成年人,能勤工儉學賺錢讀書。這王飛才九歲,就做著大人該做的事情,不簡單啊?!?/p>
林姍說:“對呀,我文章的標題就是《九歲女孩能當家》?!?/p>
母親在一旁聽得很認真,說:“這孩子真可憐,也應該有人關心關心?!绷謯櫺χ?,說到時真要得了一千塊錢獎金,我們就拿出來,給王飛讀書算了,這也叫物歸原主?!翱梢匝剑 蹦赣H不笑,聲音含混不清?!敖o這孩子,沒意見?!备赣H也笑,說行了行了,魚還在河里游著,我們就一心一意在這里討論是清蒸還是紅燒了。
一家人議論著,越說越覺得十拿九穩(wěn)。石亞安冷不丁插上一句:“我們暫時不要聲張,以免有人先打電話,畢竟發(fā)放獎金是按照推薦時間來的?!绷謯欕m然覺得發(fā)郵件是有時間證明的,但也覺得把穩(wěn)一點更好,于是囑咐母親等電視臺聯(lián)系了再說。母親知道林姍是指自己平時嘴碎,覺得自己不被信任,有些尷尬,訕訕地說:“曉得了,曉得了,這是一級機密?!?/p>
3
林姍接到電視臺的電話,一名自稱小文的工作人員讓她第二天上午到電視臺錄制推薦節(jié)目。雖然意料之中,林姍還是激動地只會連聲答應“好的好的”。負責接聽電話的老吳好奇地問:“林姍,電視臺找你干什么?你要上電視了?”林姍走出校長辦公室,回過頭對老吳調(diào)皮地眨了眨眼睛,開心地回答:“好事!”該做些什么準備呢?林姍又驚喜又慌亂,最后決定什么也不做,就帶上王飛交給他們,不就萬事大吉了嗎?
全家人都很興奮。晚餐時石亞安冷靜地說:“我覺得你今天晚上再加個班,把推薦語背熟,明天說話不要結巴就可以了,沒必要那么緊張?!绷謯櫿辙k,把推薦語背得滾瓜爛熟。
等到王飛來上學,林姍帶她一起乘車出發(fā)。王飛也很緊張,林姍安慰說不要怕,自己卻有點慌,在心里把推薦語又默背了幾遍。她們趕到電視臺,在門衛(wèi)的指點下找到小文。小文是一個精明利落的職業(yè)女性,三十多歲的樣子,熱心地接待了師生二人。小文告訴林姍,準備好回答三個問題,想好了就可以告訴她,開始錄制。辦公室里還有幾個人,手里都拿著紙條在默默地看著,看樣子都是推薦人。幸好昨天晚上準備得差不多了,過了半小時,林姍說可以了。小文帶她們來到院子里,這里景致很好,一座小小的假山,涓涓細流淌到下面養(yǎng)金魚的池子里,幾竿翠竹映襯著早開的紫紅色杜鵑。
主持人在那里候著,攝像師讓林姍站在他指定的位置,開動機器,主持人提問,林姍回答。她覺得自己今天口齒有些不伶俐,腿也發(fā)軟。一會兒主持人說好了,可以回家了。林姍如逢大赦,轉(zhuǎn)頭看著王飛用目光詢問,王飛微笑著說:“老師,蠻好的?!?/p>
小文招呼她們又回到辦公室,拿出兩大袋子衣服,說是同事們送給王飛和弟弟穿的。又從抽屜里取出一個紅包遞給林姍,說是同事們捐的款,有一千三百多塊錢。林姍連忙代王飛道過謝。兩人正準備下樓,小文又叫住已經(jīng)走到樓梯口的林姍,拿來兩個漂亮的玻璃杯,上面印著馬尾瀑布的廣告。小文說:“你要多多發(fā)動親友觀看我們的節(jié)目,在輿論上造勢。另外,看節(jié)目的時候給我們熱線發(fā)送短信評論,只要采用了就可以來領水杯。”林姍滿口答應回去發(fā)動同事,號召全校學生觀看。小文滿意地點點頭。
在公共汽車上,林姍打開塑料袋,兩人把衣服抖開看。都有七八成新,到底是城里孩子穿的,美觀大方。林姍把紅包放進一件衣服里,一層層包裹。包緊了,想想又打開,從自己身上摸出一百塊錢,一并裝進紅包,重新裹好。王飛看見了,撲上來阻攔,說老師幫了這么大忙,怎么又要你的錢?林姍按住她,說老師也沒什么錢,只能表示點意思。她悄聲囑咐王飛把錢保管好,周末可以去買魚買肉吃。
“頭發(fā)白了是營養(yǎng)不良,你要補補身子,個子還可以再長高一些?!彼龕蹜z地攬過王飛的肩頭。王飛有些害羞地微笑著,低垂著頭輕聲說:“我還是存著讀書吧?!?/p>
首戰(zhàn)告捷,林姍很有成就感,自己能不能得到推薦獎金是另外一回事,關鍵是王飛已經(jīng)得到這么多錢和物,出乎她的意料。她返回學校,告訴正在曬太陽的同事們,大家又驚奇又羨慕,答應幫忙在班上宣傳一下。林姍任教的兩個班學生更激動,身邊的同學能上電視,可是一件新鮮事。
晚上父親說也在班上做了宣傳。石亞安和衛(wèi)生院的同事也打過招呼,連掛鹽水的病號和家屬都知道了。母親則宣稱,她下午帶妞妞在集市上已經(jīng)召開過新聞發(fā)布大會,鎮(zhèn)上的婦女們多半知曉這件事,只等到時觀看。
那天晚上,一共播出三個推薦人,林姍是第一個。王飛事跡明顯比后面兩個感人得多。父親和石亞安拿著手機,把早已編輯好的短信發(fā)送出去,一會兒就在屏幕上方反復播出。林姍專注地看著,半小時之內(nèi),滾動播出的短信絕大部分都是支持王飛的,也不知道是觀眾被感動了,還是鎮(zhèn)上的人都在收看節(jié)目?!拔铱茨莻€電視臺工作人員的神態(tài)和語氣,王飛入選是鐵板釘釘?shù)氖虑椤!绷謯欁屑毣貞浿ル娨暸_的細節(jié),肯定地說。
候選人共有一百多位,播出周期前前后后要一個多月。林姍趁熱打鐵,又寫了一篇更詳細的稿子,取名《逆境中的一朵鮮花》,投寄給《晚報》。兩天后就刊登出來。鎮(zhèn)上的機關單位、商戶都訂了報紙,這下王飛成了當?shù)丶矣鲬魰缘娜宋?。很多人手里都捧著一模一樣的水杯,那是幾個商戶進貨的時候,一并代領回來的。
4
林姍心情很好,以為這事徹底和自己無關了,只需要等待結果揭曉。
母親嚷嚷著,說想見一見王飛。她讓林姍找個機會,約這孩子到家里吃個飯。說要弄點好菜,給王飛加個餐,補補身子。林姍嫌麻煩,更有些好笑,說加個餐就能補起身子來了?又不好推卻母親好意,嘴里答應,卻一拖再拖。這天上午課間休息,和同事們在辦公室閑聊,看到母親站在門前直招手,同時兩眼眨動,一副緊急狀。母親平日很少來辦公室的。林姍以為孩子有什么事,惶惑著上前?!笆峭躏w呀……”母親說。母親說早上第一節(jié)課前,王飛曾找到家里,帶了三十個土雞蛋,說送給小妹妹吃的。王飛的意思,當然是對老師表示感謝,感謝這次對她的推薦與幫助,也感謝老師給的那一百塊錢。
“有這種事?她家那情況,還有雞蛋拿給別人?”林姍到教室把王飛叫出,好一陣責怪。王飛只低著頭,兩手插在舊校服口袋里,一聲不吭?!斑@孩子,這孩子,真不懂事?!蹦赣H也著急,不知如何應付才好。林姍問:“這么多雞蛋,你在哪搞來的?”
王飛把腦袋急促抬起:“家里的雞生的呀。”
“家里那么多人,雞生的一點蛋自己不會吃呀?”林姍道,“家里人知道嗎?”
“是奶奶讓我?guī)淼??!?/p>
“這孩子,怎么就能這么懂事!”母親繼續(xù)嘮叨。
雞蛋帶來了,再不好重新帶回去,若是路上不小心打翻摔碎了,那才叫一個雞飛蛋打呢。林姍見母親在一旁努嘴做手勢,會意地點點頭。她囑咐王飛,中午不要到食堂吃飯了,就跟老師到家里吃。說妞妞外婆一直想看看她,家里人也都想看看她。王飛歪著頭笑,顯然很羞澀,很犯難。
“要是不來,雞蛋你怎么帶來的,就怎么帶回去。”母親做出生氣的樣子。
“好了王飛,就這么說定,中午跟我回去吃飯?!绷謯櫜挥煞终f。看王飛不再反對,母親滿臉是笑,挪動雙腿半跑著下樓,說把妞妞安排一下,就去街上買點菜。
母親手腳慢,那么早說買菜買菜,等放學后林姍帶著王飛回家,廚房那邊還動靜不大,只高壓鍋撲撲直響,傳來濃郁的肉香。林姍洗了個手,過去幫母親忙碌,王飛則坐到門邊沙發(fā)上,看著妞妞做游戲。妞妞玩伴不多,見了誰都格外親熱,不多會兒就同王飛混熟了。兩人玩了一會兒拼圖,又一個教一個學,唱起什么兒歌來。竟然是妞妞裝模作樣,小大人一樣在那里教,王飛一本正經(jīng)跟著學唱。母親手抓一把濕淋淋的青菜,不時伸頭到客廳看看,笑著對林姍說:“這妞妞鬼精鬼精,學你在教室上課教唱歌的樣子呢?!绷謯櫼沧叩介T口看,可不是嘛,妞妞把身子挺得筆直,一手拿書,一手抬得高高的,一下一下打著拍子:“黑黑的天空低垂,唱——”王飛像模像樣跟著唱一句。“亮亮的繁星相逢,唱——”王飛又跟著唱一句?!跋x兒飛,蟲兒飛,唱——”
妞妞一招一式,把林姍平日在教室上課的樣子模仿得活靈活現(xiàn)。林姍給鬧得真有些不自在起來,笑說我平日上課,有那么滑稽可笑嗎?“妞妞,逞什么能?讓姐姐教你唱!”她喝叫妞妞。
鍋里的菜在手下哧啦啦響著,客廳那邊傳來妞妞和王飛的歌聲,仍是一教一學,妞妞教,王飛學。林姍想,這刻兩個人可能都進入某個特定的情境之中,妞妞真把自己當作上課時的媽媽,把王飛當作學生,而王飛也真的把妞妞當老師了吧?
天上的星星流淚——天上的星星流淚
地上的玫瑰枯萎——地上的玫瑰枯萎
冷風吹——冷風吹
冷風吹——冷風吹
只要有你陪……
吃過飯,王飛先回教室了,林姍料理一下,也出門去辦公室。剛到二樓走廊,校長室的老吳又喊林姍,說有記者找你。林姍疑惑地過去,暗想記者不是已經(jīng)拍完了嗎,怎么追到單位來了?原來不是電視臺的記者,是《日報》的美女記者,姓羅,她說是電視臺提供的線索。羅記者想去王飛家采訪,校長派主任和林姍陪同,再帶上王飛引路。
報社的車停在王飛家門口,引得村民圍觀。林姍的小學同學王玉華拉著她的手說:“哎呀,老同學,你真是做好事??!你看看,我這堂侄女兒真可憐,小小年紀吃了許多苦……”旁邊幾個老婆婆也嚅動著雙唇,七嘴八舌訴說。
林姍沒時間多聊,陪記者進屋。這是一排三間平房,鶴立雞群般縮在村子一隅,參差不齊的紅磚裸露在外面,一看就知,是用哪里撿來的舊磚砌起來的。堂屋的地上胡亂堆放著稻谷、紅薯、土豆,以及雜七雜八的農(nóng)具。雞窩就在進門左邊,下蛋的母雞受了驚嚇,“咯咯”叫著跑了。左廂房是臥室,一股霉味和尿騷味混雜著。進門一個沒有穿衣鏡的破舊大衣柜,抽屜被拉開,衣服半截露在外面,有如遭賊偷竊過??勘贝耙粡埓蟠采蟻y七八糟堆著油污的棉被,破洞處綻開,女記者伸手去扯,壓根不是棉花,居然是人家丟棄的海綿墊子。王飛抿著嘴,趕緊過去鋪床,介紹說是她和母親、妹妹、弟弟四人共睡的床。南窗邊還有一張單人床,是父親一個人睡的。窗玻璃零零碎碎,所剩無幾,替代的塑料薄膜也破了許多洞,早春的寒風灌進來依然透心涼。
王飛一聲不吭地抱著破棉被,放在外面的竹竿上晾曬。大家又跟著她到廚房的西廂房,那里靠墻放著許多柴火,鍋里還有剩飯以及一碗色澤暗黃的白菜,碗筷胡亂浸在水桶里,等著王飛下午放學回家洗刷。
女記者舉著相機到處拍。最后她想讓王飛和母親在家門口合影留念。王飛找到正在灶前大吃大嚼剩菜剩飯的母親,說要照相。母親慌慌張張放下碗,很興奮地跟出來,在陽光下林姍看見女人臉上有淤青,嘴角明顯還有血跡。王飛細心地用衣袖幫母親擦干凈嘴角的白菜汁液。母親傻笑著,在羅記者舉起相機的時候,她又低下頭,不停地扯衣服上拖得老長的一根帶子,想塞進衣服里。剛一松手帶子又拖下來,她便拉開松緊帶的褲腰,拼命往里塞。褲腰被拉得太開,都可以看見里面白晃晃的肉。王飛忙拉開母親的手,輕聲哄著:“別動別動,好看著呢!”她自己臉上卻沒有一絲笑意,母親咧開嘴笑得很開心,又有些畏葸。拍完照,母親就去車旁,繞著車子轉(zhuǎn),雙手不停地撫弄著車身,嘻嘻地笑著。
他們驅(qū)車去幼兒園看弟弟。弟弟一見到王飛,就親熱地撲過來,王飛愛憐地幫弟弟拉抻皺巴巴的衣服。園長很有眼力見兒,趕緊熱情地跑過來接待記者,說自己很同情王飛家的遭遇,為了幫助王飛安心上學,接收了王飛弟弟,每月只收五十元的伙食費成本,還讓王飛帶弟弟免費乘坐幼兒園負責接送的校車。
主任挽留美女記者和司機,說時間很晚了,夜里就在一起吃個便飯。四個人來到鎮(zhèn)上的酒樓,主任點了一桌菜,還要了水酒自斟自飲,和司機聊得唾沫橫飛,林姍和女記者不熟,坐在那里有些不知所措。飯后記者打道回府,主任端著保溫杯,剔著牙,挺著肚子滿面紅光地站在酒樓門前揮手送別。
校長悄悄把林姍叫過去,打聽頭天的晚餐情況,皺皺眉,牙疼般的嘶了一口氣,心疼地說:“下次就你一個人陪,也不要喝酒,菜按照人頭多點一個。這主任呀……”林姍明白他的意思。主任最喜歡接待客人,鋪張浪費,絲毫不為學校著想,學校已經(jīng)在酒店和商店打了不少白條。林姍覺得這些記者都是自己招惹來的,有些內(nèi)疚。想著應該不會有第二回了,不過記者幫忙宣傳王飛是為王飛入選,她也就稍微安心一點。
不料第二天,又有電視臺徐姓男記者過來,還帶來一個光腦門缺牙齒的瘦高男人,說是本市著名作家,要專門為王飛寫一篇報告文學。那所謂的作家滿嘴的牙都被香煙熏得發(fā)黃焦黑,他遞過來自己的一本詩集做見面禮。林姍不懂詩,也不喜歡這樣的人,只好假裝畢恭畢敬地收下。林姍暗自奇怪,電視臺不是已經(jīng)采訪過她了嗎?徐記者笑著說:“上次是采訪推薦人,這次是專門拍紀錄片。記錄王飛的日常生活,從早上五點多起床帶弟弟去幼兒園,到晚上回家做飯洗衣服,還有周末種菜、砍柴,諸如此類,估計要拍個兩三天。我們今天是拍王飛在學校的學習,要在教室里拍幾個鏡頭,再采訪校長和幾位科任老師、同學,這任務就拜托你了?!?/p>
林姍一聽,瞬間頭都大了,她最不擅長的就是和人打交道。沒辦法,為了王飛,豁出去了。她先去找來幾個膽大機靈的孩子,看記者指導他們怎么表述。又去找科任老師,大家推脫不肯去,說林姍一個人可以全權代表。至于校長,他沉思片刻,眨巴著金魚眼睛,說:“采訪我的事就免了,我可以招待他們吃兩頓飯,不要負面報道學校就行。學校也算對得起王飛了,教輔錢我早就讓新華書店老總免了,勤儉辦也送了王飛一套校服,學費、雜費學校也給免了,只交書本費。你要我怎么辦?學校又不是慈善機構,貼不起。我們學??蓱z的孩子不止一個兩個,口子開大了以后不好辦。你負責接待,標準按我說的,自己掌握好?!?/p>
林姍只好接過這燙手的山芋,陪著記者和作家采訪拍攝。一天下來,課也沒有上成,還得硬著頭皮聽兩人神吹海聊。放學后,記者說去王飛家繼續(xù)拍攝,并約林姍明天五點鐘早起一起去拍。林姍忙說這幾天接待記者們,欠的人情債太多,課都調(diào)不動了。記者也就沒有勉強,和作家驅(qū)車離開。
5
幾天后的早上,同辦公室的夏九香老師對林姍說,王飛的姑姑對她有一肚子意見。林姍愕然道,這是從何說起?我和王飛姑姑無冤無仇,面都沒有見過。夏九香說:“王飛姑姑說你去推薦,無非是沖著那一千塊錢的獎勵。她說她也會寫文章推薦,保證不比你寫的文章差,一樣能上報紙。不管怎么說,她對王飛比你了解得多?!?/p>
夏九香和王飛姑姑是中學同學。王飛姑姑當年語文成績挺不錯的,開運動會寫新聞稿,草稿都不用打。后來讀高中,理科跟不上,沒有考取大學。現(xiàn)在和老公辦了一家小型工廠,經(jīng)濟條件比較好,總是接濟哥哥一家。
林姍生氣,憤憤說:“她會寫那她怎么不寫?就會馬后炮?!毕木畔銊窠猓骸捌鋵嵥f理解你,也是為了王飛好。最關鍵的是你在電視和報紙上對她這個親姑姑只字未提,抹殺了她的功勞。人家發(fā)發(fā)牢騷也正常嘛?!?/p>
林姍把筆一摔:“我哪里知道王飛有這么個好姑姑?恩比天高!王飛又沒有告訴過我!再說了,她家不是有錢嗎?怎么不把王飛弟弟接到家里去養(yǎng),也好讓王飛一心一意讀書?你沒親眼去看看王飛家,那是人住的地方嗎?豬窩牛欄也不過如此。一年到頭除了過年過節(jié),肉都吃不到。她干嘛不去救濟?說人家風涼話倒是一套一套的,只怕她去推薦,人家反倒笑話她這個有錢姑姑怎么不伸手拉一把?”
正說著,校長在窗外喊林姍出去。林姍忍著氣,聽校長急急地說道:“你趕緊準備一份材料,剛剛上級部門打電話過來,說記者為王飛的事情去采訪他們。他們一頭霧水,對王飛一無所知,怪你事先沒有匯報。大概半個小時后他們派人過來,說要找你談談。我可是為你說了不少好話喲。”
林姍愣在那里沒有回過神。校長又壓低聲音說:“我和你說清楚哈,以后凡是記者來,學校一概不招待,也招待不起。我今天私人要出血,風箱里的老鼠兩頭受氣。嗨,你說這是什么事兒……”
林姍想自己不也是一只可憐的小老鼠嗎?她此刻很理解校長,忙說:“我知道了,再也不會接待記者了。再來人我會讓他們?nèi)フ彝躏w姑姑,她對王飛的了解比我清楚得多。”林姍匆匆忙忙跑去收發(fā)室,把刊登王飛事跡的《日報》《晚報》《晨報》都找來放在一起,站在二樓走廊,忐忑不安地等著上級領導。
一輛黑色轎車呼嘯著開到操場停下,來人大步流星走上樓梯,嘴里嚷嚷著:“我倒要看看林姍是個什么樣的人物?給我鬧出這么大的動靜!”校長在前面領路賠不是,說自己疏忽了。
來人一眼看到林姍不安地站在那里,卻笑道:“聽說你會寫文章是吧?我居然不知道我手下有這么能干的小兵!”林姍點頭也不是,搖頭也不是,漲紅著臉,趕緊遞上手中的幾張報紙。來人掃視報紙一眼,也不接過去,對林姍也是對校長說:“那你今天把這事寫成新聞稿,晚上放學前發(fā)給我,我會安排人拿到報社發(fā)出來?!彼麖耐馓卓诖锾统鲆豁臣t色的鈔票,遞給校長說:“搞個捐款儀式,趕緊的?!?/p>
校長愣了一下,馬上反應過來,對一旁的教導主任說:“趕緊去把小龍叫過來,拿數(shù)碼相機拍照。你再去通知一下老師們,第四節(jié)課課前搞個捐款儀式,全體參加,萬一打鈴了,就讓學生們先上自習。”
教導主任答應一聲,忙著安排去了。老師們接到通知,大為不滿,大家嘴里發(fā)著牢騷:“搞什么名堂,又捐款!”又有人說:“我去!我們都是窮得叮當響,林姍有一千塊錢獎金,全部捐出來唄!”有些人雖然嘴里不說什么,臉上卻毫無表情。林姍氣不打一處來,又不好說什么,只能裝作沒有聽見。上面來人站在紅色的捐款箱前微笑著,投錢進箱。等小龍把他那微笑定格后,便急不可耐地離開會議室,被人簇擁著上車走了。
“心血來潮,名利雙收。搞得我們陪綁,真不是個東西!”老師們望著黑色轎車尾部的煙塵,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林姍知道那不僅僅是指的來人,默默走開了。
6
林姍再也不去辦公室串門了,除了拿作業(yè)批改,她怕見同事,覺得對不起他們,也怕記者來找她。
第一波的記者潮剛過去,第二波記者潮又來了。這一批都是省里的記者,人數(shù)更多。林姍雖然不再接待他們,但還是逃不掉被采訪的尷尬。一有人打聽,門衛(wèi)和同事都讓他們?nèi)フ伊謯?,同樣的話說了一遍又一遍,雖然不再怯場,卻從內(nèi)心感到厭煩,面色平靜,語氣就像機器一般毫無感情。倒是王飛主動告訴她,有很多大學生和志愿者來看望她,還有附近的居民,大家捐款捐物,家里的米、面、油、牛奶、飲料包括零食,一應俱全,還有許多衣物。每天晚上,爸爸都把東西搬到奶奶家去,免得再來人沒有地方放。弟弟妹妹非常開心,鬧著要天天吃方便面。
看王飛還是穿著寒磣的舊校服,林姍納悶為什么不穿新衣服。王飛說:“姑姑不讓我穿,說穿得那么漂亮沒有心思讀書,而且來救助的人心里會有想法的,所以女式衣服都讓給妹妹穿。”林姍聽了姑姑二字,心里不痛快,說:“人家捐的衣服不穿也糟蹋了,那么多,根本穿不完?!彼侄谕躏w去信用社開一張存折,把捐款陸續(xù)存進去,免得弄丟了。要是不行,她可以幫忙去存。王飛點頭應承。
上課的時候,坐在窗邊的王元豐把頭伸出窗外,林姍點名讓他坐好。王元豐嬉皮笑臉說:“老師,又來了一個人找你!”這有什么大驚小怪的,最近幾乎天天有記者和愛心人士來學校找王飛。王元豐又仔細看了幾眼說:“老師,我認得,是王飛的堂哥,殺豬的?!彼隽艘粋€持刀用力捅豬脖子的動作,“被捅”的男同學縮起脖子,學生們哄堂大笑。林姍批評王元豐,說有事下課再報告。但到下課,也沒見那人過來。
中午在餐桌上,父親說:“上午王飛堂哥來找你,說你報道的內(nèi)容不實,要找你算賬。那樣子氣勢洶洶的,要吃人似的。正好被我看到了,截住他。原來是我教過的王厚旭,那是地痞無賴式的學生。他說他們家也不是完全撒手不管,王飛家舊房子倒了,他家也出了三百塊錢。你一筆都不寫,讓他在村子里抬不起頭。我訓了他幾句,說那你為什么不在村子里廣為宣傳呢?看新聞的人誰知道有你這么一個知冷知熱的堂哥呢?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你既然做了善事,又有什么可氣憤的!他臉上紅一陣子白一陣子地走了?!?/p>
林姍明白事情原委,默默吃著飯不作聲。停了停,父親又補充:“同事真是沒有什么意思!今天王飛堂哥鬧事,除了幾個老教師出面幫著說話,其他人都在看熱鬧。本來他們就眼紅這筆獎金,上次捐款,一個個肉疼,自己不敢抗議,這筆賬就算到你頭上了?!?/p>
林姍有些后怕。她從小就不喜歡惹事,每每看到母親和人家吵架哭哭啼啼的樣子,就恨母親過于軟弱。實際上自己也一樣,從來不愿意和人起沖突,遇事只想躲著走,對身邊那些關鍵時刻能撒潑打滾的女人既滿心厭惡,又暗暗羨慕不已。想想一個五大三粗的青年屠夫,滿身油膩膩的,叉著腰嘴里唾沫橫飛地辱罵,“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她怎么惹得起?
母親也開腔,說上午帶著妞妞去鎮(zhèn)上理發(fā)店剪頭發(fā)。店是同族的一個姐姐開的,對家族里的人優(yōu)惠。正好碰到王飛姑姑怒氣沖天,對著店里幾個女人抱怨。
“她居然教唆王飛自己去銀行開戶頭存錢,什么意思?到底是防賊還是防我這個親姑姑?我費心費力扶持這個窮家,一年到頭不曉得倒貼幾多錢進去填這個無底洞,吃力不討好!王飛那個豬腦子,還屁顛屁顛地和我商量,被我罵得狗血淋頭。我說你要是這樣做的話,我徹底撒手不管了,你翅膀長硬了,有能耐自己去單飛???這下王飛又哭哭啼啼求著我管,這個小白眼狼!”
“她老師也不長腦子。這么小的女孩子,手頭上有幾萬塊錢,你怕沒有打壞心眼的人吧?到時候萬一謀財害命,我看王飛的老師就是幫兇,出這么個餿主意。遲早有一天我要到學校,去找她好好會一會!”
母親模仿別人說話是一絕,惟妙惟肖。林姍能夠想象出當時的情景。石亞安寬慰道:“沒事沒事,她要是敢來,你就打電話給我,五分鐘之內(nèi)一定趕到?!?/p>
父親也說:“怕什么,還有我呢!既然她和夏九香是同學,我一定也教過,學生見了老師總要賣幾分面子吧?!?/p>
林姍訥訥地說知道了,想著本來這事就像一棵筆直的白楊樹,誰知道這樣旁逸斜出,長出許多枝枝杈杈。石亞安說:“以后他們家的事情你別發(fā)言,人家捐錢捐物,心意到了就可以,你何必非要管在不在王飛手里。就是她姑姑私吞了,你也不能干涉,都是人家家事?!?/p>
7
隨后的幾天,王飛姑姑并沒有來,也許她只是說出來泄泄憤,真正把王飛姑姑招來的是另外一件事。
《日報》的美女記者又打電話過來,說市里一位青年企業(yè)家看到王飛事跡后,愿意資助王飛初中、高中及大學一共八年的學費,擇日要過來簽字。林姍心里的霧霾總算開始消散,如果有人愿意資助學費,加上捐款近三萬,王飛勤工儉學再掙點生活費,大學幾年也差不多能堅持下來了。她喜滋滋地告訴王飛。王飛心里歡喜,臉上卻沒有過多表示,只把嘴緊緊抿著,嘴角上翹,靦腆地微笑。這個在苦水里泡大的孩子,興許從來沒有開懷大笑過。
一大幫子人浩浩蕩蕩,準時來到學校,除了美女記者,還有兩個扛著攝像機的。林姍也不清楚都是些什么人。王飛不時看著林姍,臉上紅紅白白的,一副想縮進哪里,卻又無法縮進的樣子。林姍知道她很緊張,便走過去坐在一起。簽字儀式安排在新建的多媒體教室,電子屏幕早已準備好一張禮花圖片,電腦循環(huán)播放著《愛的奉獻》,現(xiàn)場喜氣洋洋的?!斑青赀青辍币活D亮瞎眼的閃光燈,攝像機對著身材矮小、其貌不揚的青年企業(yè)家和滿面春風的領導,兩人站起來親切握手。工作人員朗讀捐助協(xié)議,又是一陣掌聲。林姍和王飛根本沒有說話的機會,木偶一樣被人指點著在指定空白處簽名。青年企業(yè)家和領導夾著手持協(xié)議的王飛來個合影,這之后就沒有她倆的事,也沒人讓她們回去。兩人只好一直干坐著,看著面前的熱鬧。每當笑聲四起,趕忙也跟在后面笑一笑,鼓個掌。
作了大半天的道具,讓人擺弄來擺弄去,真有些累了。等儀式結束,一大伙人呼啦啦離開,王飛回教室上課,林姍也急著處理手頭的事?;丶颐^孩子吃飯,還沒到辦公室,吳老師已找上門來,說鎮(zhèn)民政部門來人了,要見林姍。林姍頓覺莫名其妙,想自己與他們有何關系。一路走一路揣度。怕什么,人家又不是你的頂頭上司,管不著的。進得校長室,只見一男一女兩個人正端坐在會議桌前,女的她認識,是初中同學費麗梅,農(nóng)校畢業(yè)后分配到機關上班。男的林姍從未見過。兩人神色都很凝重,費麗梅先開口:“林姍老師,這是我們部門的雷霆主任。今天我們找你談點事情。”林姍見費麗梅臉上一絲笑意也沒有,心里也不快。想當年兩人可是無話不說的好朋友,用母親的話說就是剁頭換頸,現(xiàn)在見面這種公事公辦的架勢,讓人很壓抑。林姍淡淡地說:“有事你們就直說吧?!?/p>
雷主任戴著厚厚的眼鏡,兩手交疊放在桌上,先咳嗽一聲清清嗓子:“就是那個王飛家的事情,我們開會討論,一致認為她不適合入選。因為王飛的姑姑家里條件不錯,一直在資助他們,這不符合入選條件。”
林姍詫異,怎么也沒料到會出現(xiàn)這么個問題。她說王飛這么小的孩子能做到如此地步,多么不容易。不說我們老師,社會上那么多人,誰聽到了不感動?這些日子許許多多人過來看望她,對她伸出援手,你們鎮(zhèn)里不說也跟著出面做點力所能及的幫助,怎么還要反過來阻止,說什么不適合入選?
“就在今天上午,領導陪著企業(yè)家來學校,為王飛的助學捐款搞了一個簽字儀式。”林姍說。林姍強調(diào),假若說王飛不合適,會安排這樣的活動嗎,鞍前馬后跑來跑去?
雷主任做手勢讓她坐下,不要急。說王飛不容易,這事在社會上影響很大,大家都清楚。但也就是因為影響大,上級才格外慎重。你們領導正是考慮到這些,才會親自出面,陪企業(yè)家過來搞一個助學活動,對王飛的生活及讀書的事,做一個妥善的安排。眼下一切搞得差不多了,可以見好就收,沒必要繼續(xù)擴大事態(tài)。
林姍不想就這樣放棄,便繼續(xù)與雷霆據(jù)理力爭了兩個回合,結果又是雙方越說越不投機。突然,雷主任怒氣沖沖地站起來,推開椅子,頭也不回地走了。費麗梅也站起來,雙眉緊鎖,一副苦瓜臉,走到門口,回身嘆口氣說:“林姍,唉,我們基層工作難做,里外不是人啊。我也同情王飛,但是她家不符合評選要求,我也沒辦法。老同學,我們要互相理解?!?/p>
林姍聽了這話,氣消了大半,也站起來送行。兩人相視良久,林姍什么話也沒有說,只嘆氣。費麗梅匆匆下樓去追趕雷主任,林姍倚在欄桿上,看著費麗梅單薄瘦小的身影出了樓道,走過操場。平平坦坦的水泥操場,費麗梅卻走得個歪歪斜斜。
晚飯后,林姍帶著妞妞在操場上散步。初夏時節(jié),天氣已經(jīng)熱起來了,一陣微微的南風拂過,附近水田里的稻花香味似有似無,青蛙呱呱地放聲歌唱。妞妞要去田邊找青蛙。林姍拗不過女兒,只好帶著妞妞來到操場邊緣,隔著一條水溝,青蛙的歌聲更響亮了。一個又一個的細小的亮點緩緩升起,一閃一閃的。妞妞驚疑地問:“媽媽,那是什么?”林姍還在想著下午的事情,愣了一下,說:“螢火蟲呀,你不是喜歡唱《蟲兒飛》嗎?就是唱的螢火蟲?!辨ゆゑR上要求林姍抓幾只螢火蟲給她玩。林姍屏息凝神,費了半天力氣才抓住三只螢火蟲,小心地握在手里,說拿回家養(yǎng)在礦泉水瓶子里,夜里可以放在臥室里,很好看。妞妞聽了很開心,她從指縫間看見一亮一熄的螢火蟲,關切地問:“那它們會死嗎?”“那當然。它們要喝露水,吃草葉子?!辨ゆね嶂X袋想了一下說:“那還是放了吧,我愿意天天來這里看螢火蟲?!绷謯櫺睦镆徽穑龔堥_手掌,螢火蟲在手心里爬了幾下,振翅飛走了。母女倆一起望著遠去的螢火蟲,都沒有說話。
辦公室里只有夏九香和林姍在批改作業(yè),夏九香道:“王飛姑姑說明天晚上要來找你?!绷謯櫭统砸惑@,轟隆半天的響雷總算要下雨了。她只覺背上滲出汗來,看來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夏九香說王飛姑姑惱火的原因,是因為前天簽協(xié)議時她沒有到場。
夏九香語速很快,她極力還原著王飛姑姑的話:“就算王飛父母一個天聾地啞,一個憨憨傻傻,也輪不到她林姍來做監(jiān)護人。且不說王飛還有小姑和外婆,就是班主任也比她林姍強,一個語文老師有什么資格充當監(jiān)護人簽字?不就是想上電視,出風頭!真要有本事,把三個孩子接一個到家里養(yǎng)著試試看!”
林姍哽咽著,喘口氣:“我是一時糊涂不該簽字,但這又不是什么壞事?說什么賣王飛,這是黃世仁的賣身契嗎?就算我無知,還有許多見多識廣的記者,統(tǒng)統(tǒng)都沒有長腦子嗎?許多人被一個人給騙了,也太可笑了吧!”
夏九香說,她也竭力勸王飛姑姑不要來鬧,但王飛姑姑說這次必須當面交涉。
“來吧來吧,她想來就來!”林姍說。
課間,林姍把王飛叫過來,詢問這事。林姍說:“叫你自己存錢的事情,是我考慮得不成熟,害你挨罵。但老師也是一片好心,不會害你的,這回簽字,你姑姑把老師說得那么壞,我真是無話可說了。別的不說,人家聯(lián)系我的時候,我也沒有你姑姑的聯(lián)系方式,事情來得太突然了。你自己也清楚,后來我都是讓記者采訪你姑姑,偏偏這次簽字他們非要我去?!蓖躏w微微抬起頭,偷眼覷著林姍,又低頭,腳尖不安地在地上磨著,怯生生地說:“老師,我姑姑也不是壞人。她是刀子嘴豆腐心,這么多親戚里只有她打罵過我。話說回頭,也只有她愿意管我們家的事情。老師你大人有大量,不要和我姑姑計較了?!?/p>
林姍見王飛這樣,心也軟了。她把收集到的和王飛有關的報紙疊成一摞,裝在一個透明文件袋里交給王飛:“你好好留著,以后說不定能派上用場。老師能力有限,幫你也只能幫到這一步了。以后再有什么人找你,我都會讓你姑姑出面的?!?/p>
第二天林姍偷偷地去信用社取了一千塊錢,藏在身上,也沒有告訴石亞安和父母親。她想王飛姑姑不是說她推薦的目的就是那一千塊錢獎金嗎,現(xiàn)在錢還沒有到手,她先拿出來,表明自己絕不是為了錢,確實是為王飛的前途著想。這樣王飛姑姑總該沒有什么話好講吧。
到了約好的時間,林姍吃過晚飯就一個人先回宿舍,把門敞開著,在外間屋子一邊看書一邊等著。其實不過是做做樣子,根本看不進去,心里七上八下的。父親在對面樓上窗口望著,石亞安在隔壁老師家門口和男主人聊天。他們都說不要怕,有動靜他們就會立刻過來。
“請問林姍老師在家嗎?”夜色中一個女人清脆響亮的聲音在詢問。林姍放下書本,忐忑不安地迎上前去。王飛姑姑手里提著一箱純牛奶和一盒高級巧克力,進門就很自然地放在桌子上,嘴里大聲說道:“我一直想來感謝林老師,家里三個孩子,一個要高考,一個要中考,還有一個小的讀幼兒園,夠淘人的。白天也是許多事,抽不開身,你別見怪哈!”
這哪里是興師問罪???林姍計劃好的說辭都派不上用場,趕緊手忙腳亂地泡茶讓座。兩人開始交談起來,主要是王飛姑姑說,林姍聽。
“昨天王飛說了讓我不要來找你,她理解錯了我的意思。我們之間不見面,讓人傳話難免會走樣的,還是見一面掏心掏肺地說比較好?!绷謯櫬犃酥秉c頭表示贊同,同時也表明剛開始根本不知道王飛有這么個好姑姑在幫忙支撐門戶。早知道就好了,兩個人商量總比一個人強,自己年輕,很多事情考慮不夠周全。
王飛姑姑講了一大堆自己如何為哥哥家出錢出力的事情,講哥哥一家如何可憐,自己一個出嫁的女兒看在老母親的份上,為了延續(xù)哥哥的香火,不得已而挑起重擔。
“其實,我找你還有一件事要告訴你。好多人找到我,說不要參加了,好心人過了一陣子也就忘記了這件事。一家人還要生活啊,你說是不是,林老師?”王飛姑姑兩片薄薄的嘴唇一直沒停,終于拋過來一個問題。
林姍皺起眉頭,疑惑地說:“采訪的熱潮已經(jīng)過了,還會有什么人來?”王飛姑姑解釋說:“我看他們是不打算讓王飛入選了。”
林姍一震,怔在了那里,半晌才訥訥地說:“怎么能這樣呢?”她呆愣了一會兒,才想起來那一千塊錢,于是進臥室拿出來,遞到王飛姑姑手里。王飛姑姑驚疑地不肯接,嘴里說:“這是干什么?你不說清楚我不要?!绷謯欀v了自從推薦以來受過的許多氣,講著講著眼圈都紅了。她說:“我當初就沒有想得到這一千塊錢,我只是覺得王飛這樣的好成績,不讀大學可惜了。何況這么好一個學生,不得到社會上更多的承認與關注,更多的幫助,說不過去。不過既然人家不讓她入選了,我們能有什么辦法?只好到此為止。好歹盡力了。這點錢算我個人的心意,看能不能留著給她讀大學?!绷謯櫷A送#紤]了一下,仍強調(diào)道:“你也是讀過高中的人,應該知道,大學對一個人的影響有多大?!?/p>
王飛姑姑哪里肯要,推過來推過去。到底是王飛姑姑力氣大,硬把錢又塞回林姍的口袋,摁住林姍的手說:“哪有這樣的道理,讓你自己掏錢。不說這事十有八九要泡湯,就算能成功入選,你這段時間為王飛忙前忙后,也是你應該得的。我早就說過,王飛有這樣的好老師是她的福氣。你肯幫她,拉她一把,聽王飛說,還給過她錢。我做姑姑的感激不盡……”林姍只得算了,心里稍微輕松了一點。
王飛姑姑把來意說明,告辭回家了,留下林姍呆呆地站在門口。風很大,門前栽種的棕櫚樹披頭散發(fā),左右起舞,不時把深色的葉面伏下去,把淺色的葉底露出。過會兒一個踉蹌,又把葉面伏到另一方向去,把葉底露出。半夜,南風停了,雨卻嘩啦嘩啦下起來,時不時電閃雷鳴。早上打開宿舍門,清新的空氣撲面而來,如果不是地上一片狼藉的樹葉和懸鈴木的絨球,真是看不出來下過一場暴雨。
8
熱熱鬧鬧的展示期過了,電視臺開始推出“感動南山”十大人物的專訪節(jié)目。母親不了解太多底細,夜里早早把事情忙完,準時坐在電視機前觀看。林姍很想同她說點什么,讓不用再看了。猶豫好久,仍不能把話說出,只躲到房里,做白天沒做完的事。有時聽到客廳里傳來的熱熱鬧鬧的議論,忽然產(chǎn)生一種恍惚之感,更有了一絲僥幸,想也許……事情不至于就同王飛姑姑說的那樣吧?只要電視臺真把節(jié)目播出,就等于生米煮成熟飯。小文說過,王飛的事跡會第一個播放的,太有沖擊力和震撼力。上次才幾分鐘的推薦,都引起那么多人關注,現(xiàn)在半小時全方位的詳盡報道,更能打動人心。林姍想那個男記者和光頭作家費了許多精力的作品,肯定也不愿意付諸東流,會幫著據(jù)理力爭。
然而第一天晚上播出的主人公并不是王飛,而是一位幫彩民購買并保管中了百萬大獎彩票的投注站老板。全家人坐在電視機前,都有些呆住了。父親說:“排名不在乎先后,只要入選就行。這么感人的事跡不能入選,說不過去,就為了收視率,電視臺也不甘心啊。我覺得很有一種可能,最后一期播放,作為壓軸節(jié)目。”母親很失落,她抿著嘴唇不說話,但是那顆美人痣?yún)s在微微跳動,顯見母親還有許多話想說但是說不出來。
石亞安安慰說:“心態(tài)要好,盡人事順天意,不要太在乎結果?!绷謯櫤斓匦χ估锓瓉砀踩ニ恢?,祈禱有人良心發(fā)現(xiàn),不阻撓這事,又暗暗寄希望于電視臺努力爭取?;蛟S真如父親所說,只是調(diào)整一下順序,放在最后一天播出也未可知。她很想問問電視臺,可是夜深人靜小文他們肯定下班了,只好睜著眼睛,在胡思亂想中朦朦朧朧睡去。
早上八點多,小文主動電話過來,說昨天電視臺本來要播出王飛的事跡,可現(xiàn)在情況比較復雜,臺里也很為難。
后面還說了什么,林姍全部忘得一干二凈。放下電話,林姍怔住了。連電視臺都扛不住,我一個普通人能有什么辦法?林姍猛然想到可以在論壇上發(fā)帖子,于是她把這一波三折的過程打出來,注冊了一個賬號,發(fā)在南山論壇上。同時又以游客身份每節(jié)課都去網(wǎng)上發(fā)幾個支持的帖子,呼吁大家關注王飛的事跡。帖子的點擊量還不錯,后面也有不少人跟帖回復,也是支持王飛的。林姍心里的希望就像熄滅的火焰,又重新慢慢燃起,說不定輿論的力量可以扭轉(zhuǎn)不利局面。只要有空,她就去微機室查看,發(fā)表評論。
這天林姍照舊去論壇發(fā)評論,卻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發(fā)的帖子,她把論壇的帖子翻了好幾頁,全無蹤跡。又對照時間看,比自己發(fā)得早的帖子也在上面,帖子被眾多信息壓在下面,怎么也找不到了。
石亞安在外面應酬,林姍守著女兒早早地睡下了,卻怎么也睡不著。宿舍的木門破舊不堪,有時候鑰匙忘記帶出來,林姍也學會了用腳去踹,或者去廚房拿菜刀撬,很容易就開了。此刻,林姍覺得實在不安全,下床把門反鎖了,又想石亞安回來還得爬起來開門,于是又算了,心神不定。妞妞躺在床里邊,借著黯淡的路燈透過來的光,林姍定定地盯著女兒熟睡的面龐,心里有些惶恐不安。
一家人繼續(xù)每晚收看那個固定節(jié)目,只是每次看到主角,大家要么不作聲,要么假裝熱烈地討論幾句,卻避而不談“王飛”兩個字。學生們也總是問林姍,王飛的節(jié)目怎么還沒有播出來呀?林姍只能笑笑,讓大家耐心等待。最后一天,當主持人說今天介紹的是一名品學兼優(yōu)、承受了太多苦難的少女時,全家人的眼睛都亮了,不錯眼珠地盯著屏幕。林姍感覺自己的心怦怦直跳,臉上的血也往上涌,謝天謝地,總算通過了。然而主持人話鋒一轉(zhuǎn),說這名單親家庭的少女長期照顧生病臥床的母親。林姍的心瞬間涼了,似乎聽到心臟破碎的聲音。沒有一個人對本期節(jié)目發(fā)表意見,大家默默看完,母親就把電視切換到《神探狄仁杰》。每一個人都搶著議論劇情,猜測案中的隱情,誰也不談論那件事了,而且以后的十幾年里再也沒有人提起,似乎這事從來沒有發(fā)生過。
9
林姍更不愿意出門,如果可以的話她寧愿做一只蝸牛縮在殼里不出來。她盡量避免去鎮(zhèn)上,怕看見熱心的熟人,不想費口舌去解釋,更不想遇到鎮(zhèn)上的干部,只想一心一意地教學和帶孩子。
一個月后,小文電話過來,說邀請她作為嘉賓,參加明晚的頒獎典禮,屆時會非常熱烈隆重。“林老師,我們在開場前設計了一個環(huán)節(jié),一名小女孩從臺上跑下來,向幾名觀眾發(fā)問。小女孩會問你空中最亮的是什么,你就站起來這么回答……”林姍清楚小文的一番好意,想對自己給予一點安慰,一點補償。但她不想再往下聽了,不得不把小文的話打斷:“謝謝你,我住在鄉(xiāng)下不方便,晚上沒有車回來,我就不參加了?!毙∥倪€在那里勸了好久,林姍堅決謝絕了。
第二天晚飯后,林姍借口說去辦公室有點事,一個人走向教學樓。天空黑漆漆的,一彎月牙似有如無。她憑著感覺來到操場,倚在籃球架上,這里有一條小水溝,溝那邊是密密層層的蘆葦。林姍閉了眼,把這幾個月的事情在腦海里重新回放了一遍。此刻頒獎典禮應該開始了。不知道是誰代替她坐在指定的位子上,一個可愛的小女孩輕盈地來到她的面前,稚嫩清脆的童音問道:“老師,天上最亮的是什么?”小文還沒有來得及告訴她答案。天上最亮的是什么呢?林姍睜開眼,朝夜空凝望,都說月明星稀,現(xiàn)在是月初,怎么星星并不多,才寥寥的幾顆。林姍出神地仰望著,一顆,兩顆,星星忽然越來越多,還一閃一閃的。她回過神來,那都是螢火蟲。果不其然,一只又一只的螢火蟲從蘆葦叢中飛出來,飛過操場,向?qū)γ娴牡咎镲w去。螢火蟲越來越多,越來越密,閃閃爍爍的如滿天繁星,似乎伸手就能輕易捉住幾只?!跋x兒飛,花兒睡,一雙又一對才美……”她隱隱約約聽到兒歌的聲音,是妞妞的聲音,還有王飛的聲音。妞妞站得筆直,一手拿著書,一手抬起,裝模作樣打著拍子?!安慌绿旌?,只怕心碎,不管累不累,也不管東南西北?!?/p>
這樣的夜里,不知王飛在干著什么。仍在沒完沒了忙家務,或者背書?再或者,也守在別人家電視機前看那個什么頒獎典禮?林姍很想打個電話,同王飛說點什么。她想告訴王飛,學校操場上有很多螢火蟲,他們家里那邊肯定也有很多吧。她還想告訴王飛,那天她和妞妞一起唱的歌子,唱得很好聽,就是那首《蟲兒飛》。
“媽,媽媽……”
林姍又聽見妞妞的聲音。這次是真實的聲音。妞妞站在走廊那邊喊她。也許出來久了,母親不放心。該回家了,林姍想。這幾個月盡管白忙一場,還平白受了許多窩囊氣,但真的值得。至少吧,王飛能夠繼續(xù)讀高中念大學,事情也算圓滿。這不正是我和王飛最初的想法嗎?她抿著嘴唇,微笑著,一邊走一邊喊:“妞妞過來,看這邊好多蟲兒在飛!”
【蔡凌燕,女,江西九江人,教師。魯迅文學院江西班學員,江西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曾獲江西省第六屆谷雨文學獎。在《星火》《百花洲》《南方文學》《創(chuàng)作評譚》等刊物發(fā)表中短篇小說,著有中短篇小說集《廬山低》,長篇小說《賽馬》?!?/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