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膠東文學》2024年第10期|王新梅:老師李德才
來新單位不久,我就接到了老師的電話。
那是立春后的某個中午,食堂吃了飯,我打算午休?!澳闶峭醐倖幔俊笔且粋€老人的聲音。
窗外是繁華的街道,車輛馬達的轟叫聲、車胎剎車的尖叫聲,無時無刻不沖進來。也許是他的聲音太弱,或者是一陣鳴笛轉(zhuǎn)移了我的注意力,我沒聽出來是誰。掩飾著午休被打擾的煩躁,我保持著禮貌:“您是誰?聲音能大點兒嗎?”對面也提高了嗓音:“我是李老師,李德才?!蔽业哪X海里搜索著這個名字,想著也許是哪位共事過的同事。
李德才,我默念了一遍??次疫t疑,他又說:“我教過你,三年級的時候。”哦,好吧,三十多年的記憶重重疊疊,我腦子里閃出許多李老師的面孔。他的河南口音加上慢吞吞的語速似乎讓我有了點記憶。我迷迷糊糊地判斷著,嘴里“哦哦”地回應。
“我也喜歡文學,我寫了點東西,你幫我看看?!币娢蚁肫饋砹?,他接著說,語氣謙卑得像所有打來電話的作者一樣,“幫我看看”“請指導下”,他們覺得我都在雜志社工作了,就什么都懂,各類體裁的文章都會說出個一二三。一開始,我還誠心誠意地謙虛推辭,半年過后,一接到這樣的求助電話,說實話,我就有點煩躁。但熬到中年,掩飾內(nèi)心不良反應,寬厚平和才是第一要務。我一般都是誠心誠意地謙虛。之前也看過幾個,裝模作樣用那些術語評論別人的文字是件吃力不討好的事情。再說,我只負責我們這個教育系統(tǒng)內(nèi)刊的一小部分版面。那一小部分,也就是幾頁紙的文學內(nèi)容,還得寫和教育行業(yè)有關的東西。我說:“李老師,您是老師,我咋能看得了您的文章?!蔽艺Z速放慢,猶疑狀、謙卑狀,真誠得沒有破綻。他好像并沒聽我說,繼續(xù)自顧自地說:“王瓊,你幫我看看,看我哪兒還寫得不夠好……”
和以前一樣,我打定主意推辭掉。一般來說基本能推掉。老師卻很堅持,隔著電話,我們拉鋸一般兩個來回。
“我過去一趟吧,你們雜志社在哪兒?”他突然說。
我不好再說拒絕的話,說:“您在哪兒?我過去看您?!彼f:“我在女兒家,我沒事,我這兩天就去?!彼琅f慢吞吞的語速,但明顯下定了來找我的決心。電話放下,我蜷縮在沙發(fā)上,閉著眼把所有老師捋了一遍。終于想起來了,小學三四年級時確實有個男老師姓李,但好像不是語文老師。我發(fā)信息問一個小學同學,她在直播賣貨,正在忙活,半天后回復我:是的,教我們體育和地理。
幾天后的早晨,我一到單位就看到了樓道盡頭的窗戶邊倚靠著一個人。逆光,那個黑影看見我后彈簧一般直起了身子。他步伐緩慢,腳掌擦著地前進,像病房里做了手術穿拖鞋走路的人。已是三月,他還穿著那種年代感很強的軍大衣,戴著雷鋒帽。瘦高的身形、走路的姿勢,記憶里的體育老師漸漸在我腦海里復活了。老師老了,脊背比他這個年齡的老人更彎一點兒,皺紋、白胡子,面容根本看不出他曾經(jīng)的高大挺拔。
他比我們上班時間還早來了半小時。我把門打開,招呼他進辦公室。
坐在沙發(fā)上,他眼目低垂,雙腿并攏,兩只手掌合到一起夾在中間,像個害羞的學生,也像一個凍極了的人進了房間看到一堆爐火縮著身體。房子向陽,溫度高,我讓他把帽子摘了。他摘帽子的動作很慢,又打量著我的辦公室,目光緩緩移動著。總之每個動作好像都在做重大的思考和定奪,讓我想起當年他在課堂上的樣子。
“我看過報紙上你的文章,寫得真好。我要向你學習。”他說。他把放在沙發(fā)上的棉帽又拿起,托在手上。
水燒開了,我倒了杯熱水給他。他這才放下帽子,接過茶杯。
他是從另一個老師那知道我到了這家雜志社工作的。讓女兒查了電話,確認小時候那個作文得獎和報紙上的作者是同一個人。也許瞥見了茶幾上的晚報,他說:“我天天看報紙?!?/p>
辦公室里有一面墻的柜子,里面擺放了滿滿當當?shù)钠诳?。他目光在那兒逗留著,眼里滿滿的羨慕,說:“真好,這么多書?!?/p>
他轉(zhuǎn)過身子,摩挲著他的書包。他一只手一直放在上面,又仿佛經(jīng)過“思考和定奪”,從書包里取出一沓厚厚的稿紙?!斑@是我寫的,這是其中一部分,你幫我看看,你的水平高?!彼f。我熱愛文學,也發(fā)了好幾個雜志,但每每誰一夸水平高,就像做了賊一樣心虛。文學的山太高了!
他說:“我特別愛文學?!彼钠胀ㄔ掃€是帶著濃濃的河南鄉(xiāng)音,“特別”兩個字咬得很重。這幾個字,也是我的心聲,我們一般都說喜歡文學?!皭邸边@個字總帶著某種私密、熱情、親昵在里面,也怯于說。我們不說,也因為怕寫得不夠好,被人笑話。而面前這位全身都散發(fā)著衰老、土氣、陳舊氣息的老人,居然說出了“愛”這個字。我心頭一熱,失去了再把他的稿子往外推的決心。
他的稿紙是那種我年輕時用過的稿紙。那會兒人們把寫作的人叫“爬格子”的,就和這種稿紙有關系。后來用電腦寫了,許多人手都敲成腱鞘炎了,也沒寫出什么名堂,包括我。生活是轉(zhuǎn)折句,總是半句美好,半句殘酷。而殘酷似乎是本質(zhì)是真相。比如,雖然文學門檻看似低,然而很高冷。跋涉到金字塔尖的人能有幾個呢。
“你幫我看看,你們這兒,”他猶豫般停頓了下,“你們的雜志能不能發(fā)?”像平靜的湖水扔進去個石頭,我的內(nèi)心濺起水花,以至于他后面自語般咕噥著什么都沒聽清。
我們這個內(nèi)刊,是個行業(yè)雜志,發(fā)教育行業(yè)的知識和信息多,發(fā)純文學的版面很少,我笑著,語速放慢:“李老師,我們這個雜志就是個內(nèi)刊?!薄澳悄阋欢ㄕJ識別的編輯吧?!彼f。我輕輕地“啊”了一聲,我沒想到他會說出這樣的話。是呀,寫了二十幾年,認識幾個編輯是肯定的。“你給我推薦一下吧。”他說。
我看著他的臉孔,辨別琢磨他的表情。好像是有一點點的為難,但總的來說,好像這就是件不需要掩飾的、理所應當?shù)氖拢倚睦锵裨俅稳舆M去塊石頭。這個六十多歲的老人,那么憨厚、木訥,我真的,有些意外。我承認,哪有寫出東西不渴望發(fā)表的作者?年輕時,或者就是幾年前,我也是迫不及待地想發(fā)稿子的,那種想看到有我名字的目錄的欲望,可是,我從來無法坦然地向別人發(fā)出這樣的求助。
他又從黃書包里掏出一本書,是本舊書。翻到有折頁的地方,說:“你看,我曾經(jīng)寫過一首詩,還得獎了。”他湊過來身子讓我看。我把書接過來,是1990年出的書。出版社的名稱看著像個杜撰的,叫大世界出版社。再看那首他得獎的詩,詩的題目是《愿》。大約有十一二行,都是大白話,內(nèi)容也很淺顯,是優(yōu)秀獎。證書是薄薄的一張紅紙,像早些年辦婚宴人家發(fā)出的請柬。我又翻了目錄瀏覽,基本確定這是早些年那種給錢就可以上稿的書,年輕時我也遇到過。
他隨即把稿紙捧給我,我只好接過。他的字橫平豎直,一筆一畫,透出主人老實人的氣息。我沒細看內(nèi)容,只能是夸贊,夸他字寫得好,但不好多夸。就像只有老師夸學生的作業(yè),哪有學生夸老師的教案。反正我的字不行,夸這個我不別扭。
他告訴我他后來沒有通過教師轉(zhuǎn)正考試?!吧眢w不好,復習的時候下不了苦,我爸也不讓我考?!彼f。李老師有一雙眼皮子特別雙的大眼睛,睫毛也很長,當年他該是個帥小伙兒的。
他說:“去年才又回到這城市,回來幫女兒看孩子……我從小就熱愛文學……”他以0.5倍速絮絮叨叨地說著。我竟不小心打了個哈欠,問他發(fā)表過東西沒,他沒有正面說。他說:“現(xiàn)在發(fā)表作品是不是都得認識人?”我說:“不一定呀!寫得不好認識了也沒用?!崩蠋燂@然沒聽出我話語里的諷刺。他說:“我小時候就喜歡看書,我爸說我有才氣,讓我多看書,我爸給我起的名字……”一個六十多歲的老人張口閉口我爸我爸的,
怪奇怪的。我懷疑他腦子不對勁,是不是以前就不對勁?我想起了小學時光。
那個年代,村子連馬廄墻上都寫了要培養(yǎng)德智體全面發(fā)展的接班人的口號,可培養(yǎng)“接班人”的教師一直不夠。當時許多學校教師都不夠,好多課將就地開著,能把數(shù)學和語文教全就不錯了。我們校長重視教育,從村子里打聽誰有點兒文化,就請來教學。
也許李老師半路病過一場?老公的叔叔自從腦梗后,后期鍛煉又沒跟上,人看著就不如以前了。
我打斷他瑣碎的敘述,問:“您女兒知道您寫作嗎?”他說家里人都知道呢,都不支持。他的“都”字拉得長長的。“我女兒說,這么大歲數(shù)了,寫那些東西有啥用?也不讓我亂跑……”他學著女兒的話,陷入了不被理解的不滿情緒中。除了不滿,應該還有一種什么情緒,有點兒決然,甚至有點兒大義凜然的意思。
讓他下決心來找我的,是他在《小說世界》上看到了我的名字。
《小說世界》每期最后幾頁都是全國各個文學期刊的小說目錄,我前段時間恰好發(fā)了個小說,就在那幾頁上出現(xiàn)了。這不是啥大事,對于我們這些末流作家來說,發(fā)到前面才是夢寐以求的事兒。再說,之前發(fā)過好幾次小說,最初在那上面看到自己名字的欣喜淡化了許多。他找到我費了一番周折,并重復絮叨起找到我的過程。
他來有超過一節(jié)課的時間了。棉衣沒脫,時間一長,他身上散發(fā)出一種餿掉的味道。辦公室小,那味道越來越重。
我強忍著,直到同事喊我,說領導找我,他才起身離開。
開會回來,差不多快下班了。我開始看李老師的文章,每個標題下面都有“李一白”三個字,那是老師給自己起的筆名??粗硕苏娜齻€字,想到古時候風流倜儻、桀驁不羈的李白,我不禁莞爾。稿紙挺厚,其實也就寫了幾十頁。十幾個小故事,每一個故事幾頁紙,兩三千字那種,題目起得都類似《封神演義》里每個章節(jié)的題目,一律七字口訣似的格式。都看下來,感覺就是他把經(jīng)典和典故,用自己的話敘述了一遍。比如,第一篇是講山上有虎,村子里有個人本領很強,喝了酒后把虎打死了,根本就是武松打虎的情節(jié)。第二篇,整個兒就是把那個七仙女的故事改頭換面講了一遍。下面幾個故事也是如此,半文半白的,讀起來很不順暢。
文字功底差,沒有趣味,沒有新鮮感,又是脫離時代的流水賬,誰會發(fā)表這樣的稿子呢?二十多年的寫作經(jīng)驗讓我判定這幾乎就是一堆廢紙。
我放柜子最下面一層了,也想好了怎么回答他。我打算不主動給老師打電話了。拖延一個壞消息,也算我一點兒良心吧。
果然,沒過幾天李老師打來了電話,問我看了沒有。
我說看了,然后那邊他不吭聲,我知道他在等我評價。我說老師您的字挺好看的。他聽了開心笑了,說:“爸爸說讓我把字寫好,就像做人一樣?!蔽亿s快打住了他的絮叨,直接說:“可是老師,您這樣的稿子,應該好多刊物用不了?!痹鞠牒玫闹苯臃穸ńK于還是沒那么理直氣壯。他那邊“哦”了一聲,聲音明顯低沉下去。“老師,您看現(xiàn)在作者都用電子郵件投稿呢,您手寫的,不好投稿?!毕雱袼灰賹懙脑挼搅俗爝?,還是被他那低沉的充滿失望的“哦”字打消了坦誠的勇氣,臨時找了這個殺傷力不那么強的理由。
那次電話后,老師幾個星期沒和我聯(lián)系。我也陷入各種忙碌中,有時候整理材料,看到老師那一沓手寫稿,腦子也會閃過些疑問:他是不是還在寫?他愛了一輩子的東西,我那些話能讓他放棄?
有天打開郵箱,忽然看到了寫著李老師名字的郵件。他怎么知道我郵箱的我不得而知。打開看,真是他的。每篇稿子下面都寫著“李一白”。都是一兩千字的文章,統(tǒng)統(tǒng)都是回憶小時候的往事。還是那種半文半白的腔調(diào)。后面又附了幾首格律詩。我不是太懂,掃了一眼感覺內(nèi)容不咋地。誰給老師打出來的?也許他的女兒吧!我猜。唉,白費了力氣。
半個月后,我接到老師的電話,才知道他這些東西全部是掏錢在外面打印店打的,打完,又讓打印店的人發(fā)的。
我“啊”了一聲,問老師這得好多錢吧。我心里想著,發(fā)不了就發(fā)不了,還倒貼錢。老師說:“沒關系,我給女兒看娃娃,她每月給我?guī)讉€錢?!毙姨澦郧暗母遄記]拿去打印。結果他說,以前的稿子也要打。他問我看新的沒有,能不能用。老師直奔主題。他又講起了寫這篇文章的初心,無非是小時候看到什么了,一直沒有忘記……
我答應老師,散文我再看看,格律詩我看不懂,我讓單位懂的人看看。他連說“中,中”。
一連幾天,同事沒來。有天中午,我正加班,忙碌中手機響了。一看是李老師的,我頭都大了。還是硬著頭皮接了,他問我同事看了沒。聽我說同事不在,還沒看,他有點兒失望。
整理著檔案,我腦子里是老師那可憐巴巴的腔調(diào)。老師這份對文學固執(zhí)的迷戀,讓我不再感動,卻沉重莫名。想起那句話:“我愛的人他不愛我。”老師和文學就是這樣的關系。年輕時我一直覺得所有的理想都應該堅持??山?jīng)過這些年的人和事,我早已對這句話打了問號。
過了幾天,同事來上班了。我把老師那幾首詩讓她看了下。果真,她只看了兩眼就說,內(nèi)容不行,也不押韻,連個打油詩都算不上。還不如小孩唱的兒歌。
這次因為是別人說的,加上也懶得找理由了,我直接復述了同事的話。
“老師,夏天熱,別寫了,保重身體呀!”我說。
老師那邊遲疑了一下,然后“哦哦哦”地應著。我趕緊掛了電話。
夏天來了后,我們請了一個教育出身的名作家講課。
為了撐場子,我吆喝了好多人去。無奈天熱,加上網(wǎng)絡信息來源廣泛,學習資源唾手可得,盡管是個著名作家,報名聽課的還是不多。因為講課的書店在老師家附近,我就給老師打了個電話。老師聽了后還有點兒小激動,滿口答應。
那天講座結束后,許多人都花錢買書簽名。老師也是。他弓下身子,像那些年輕會員一樣兩手舉著書——講座的作家大名鼎鼎卻很年輕,應該比老師的兒子都要小。
我和書店老板一邊寒暄,一邊瞅著現(xiàn)場。老師是聽眾里歲數(shù)最大的,簽完名后和許多年輕人一樣,等著和名家合影。照完后,又對著這個點頭說謝謝,對著那個作揖。
八月份某天,我又接到了老師的電話。他問我家在哪兒,說女婿從南疆帶回來幾箱蘋果,想送我一箱,問我方不方便來取,如果不方便,他讓女婿送。我當然明白老師這是什么意思。半年多來,老師對文學的熱情變成一種壓力蔓延到我身上,我有些承受不了。我也做不了什么。表達了謝意,我拒絕了。老師顯然也不是多么會把握社交上進退那個度,還在那兒一廂情愿地執(zhí)意要送。這讓我覺得有點兒煩,一定是我的話語中帶出來了不耐煩。
他終于說了聲好吧。掛了電話,我長舒口氣。
后面老師又打來電話,或者說又寫了新的東西,或者說給我送東西。我都找了理由避開了。
同事知道了,說:“這都怪你,你應該直接告訴他,他寫的東西不行,沒人看,讓他好好在家養(yǎng)生吧!”話雖然難聽,但其實說出了我心里一直想表達的意思。我下決心再見他時把這些說清楚。不然,老師余生追求的可能是他根本得不到的東西。
那之后,老師還打過來一次電話,正開會,我掛掉了。本想著會后回一個,但想想無非是那些話,也懶得回。
之后,老師再沒聯(lián)系我。我也覺得這樣很好很輕松。但愿老師好好享受含飴弄孫的生活。我想。
再次看到老師是在朋友圈里。
是我們當?shù)刈畲蟮膱蠹埞娞柹弦粍t新聞。新聞的標題是:大愛無言六十載,癡心不改文學夢——記李一白的文學人生。人是那個人,為了利于宣傳,報紙直接用了老師更響亮的筆名“李一白”。標題也很浮夸,老師也就63歲。報紙用一個整版報道了他的追夢歷程。概括起來就是老師從小熱愛文學,一直不放棄,但一生從未發(fā)表過稿子。用三個篇章分別從他小時候的文學夢、中年的追求和老年的不放棄,詮釋了癡心和執(zhí)著。文章忽略了他的文字能力,全部都是堅持夢想、矢志不渝這些煽情的詞句。老師這樣的故事在這個追求短平快、追求日新月異的時代確實罕見,或者說夠奇葩,那篇文章的點擊率挺高的。
為了圓老師的夢,報紙還用了一整版給老師發(fā)稿子。我在單位找出那份報紙,翻到那一版。果真,除了一個廣告,全部是老師的文章。和之前給我的稿子內(nèi)容差別不大,但顯然是改動過的,起碼流暢多了。
我還能常??吹剿?。
朋友圈里、報紙上,都能看到或聽到老師的名字。他換了發(fā)型,戴上了眼鏡。衣服換了棉麻袍子,像個老道士的樣子。他被請到學校給學生戴紅領巾,是新開業(yè)書店的嘉賓。我甚至還在一家新開業(yè)的民宿看到了老師。他坐在那里,手里拿著扇子。只是那雙牛一般的大眼睛里,除了欣喜,還有一絲木然和慌張。
在這個人人都可以出名15分鐘的網(wǎng)絡時代里,老師終于出名了。他常常被大家分享:比如有人追求獨身幾十年的李老師了,有人給李老師出書了……老師的一舉一動都出現(xiàn)在那個閱讀量十幾萬的網(wǎng)絡世界里。網(wǎng)上搜“李白”,也能搜出老師的新聞,儼然網(wǎng)紅。
有一天,幾個作家朋友一起吃飯,桌子上一個人說:“王老師,那個李白老師你認識不?哪天把他請來讓我們認識下吧!”不知道是不是調(diào)侃,他們現(xiàn)在都不叫他李一白了,直接叫李白了。這也應該是發(fā)掘他的媒體的功勞吧!
那個冬天,老師又消失在我的視野,再次聽到他的消息是來年春天。他住院了,在ICU,是他女兒告訴我的。之前我打過電話給她,讓她好好提醒老爺子不要寫東西了,
不要再往我這兒跑了。我失去了耐心,至于他女兒會不會告訴他我已經(jīng)顧不上了。
我去的時候,老師已經(jīng)從ICU出來了。他還在昏迷中,頭上繞了繃帶,那雙大眼睛緊緊閉著,長睫毛像沉重的金屬一動不動。
她女兒說,這大半年,老人活得像個夢一樣,本來快消停了,那天一家雜志聽說了他的事情,為他搞了一次活動。人家也是好心,他女兒說,給他發(fā)了一篇散文,然后內(nèi)地來了個文學大咖,也帶他去散心。結果,吃飯的時候,他學著別人把新寫的文章給了那個大咖指導。大咖不知道他的事,回宿舍看完后,說寫的啥東西,太垃圾了。這話后來被老爺子知道了,第二天去參觀一個著名作家的紀念館,一頭撞在那個刻著名家名字的石碑上。
從李老師那里回來,我心情有點兒沉重,總想再和誰說說什么。
我給同學打了電話。李老師在那個村子待過好多年。她說,李老師小時候在內(nèi)地長大,家里有錢,供他上了初中。后來給村里一家做了上門女婿。他身體不好,地里干活兒不行,恰好被人知道他上過初中(村子里上過初中的就算秀才了),就被村委會主任請來了。同學說,他好像一開始教的是六年級的語文,是被寄予厚望的。后來發(fā)現(xiàn)他教不了,學生總考倒數(shù),村主任念他算個秀才,留他教低年級語文和體育等副科。但還是不行,教得不好,還管不住學生。李老師教過同學的姐姐半年語文,前后鼻音不分,導致她姐姐上初中后還在糾正自己的發(fā)音?!澳阌洸挥浀??”她說,“有次他別出心裁讓我們做蛙跳。他先做示范,結果自己給跪趴在地上?!蔽覀兇笮?,一如當年。但即刻我想起醫(yī)院里他頭上的繃帶,又閉上了嘴。
他教了好多年學,總也教不好,不過,他倒是從來不打?qū)W生。同學說:“嗯嗯,是呀,那些年,老師們脾氣都很火爆,我們哪個沒被稀奇古怪的辦法體罰過?!边€說起當年有個老師罵他的話有多難聽。說起來,只有李老師沒有打罵過我們。
后來,他就從學校出來了。老兩口兒跟著孩子去了別處,情況她就不知道了。
他女兒說,老爺子這么多年一直寫東西,也不去打工。因為這個事,和她母親鬧了好多年?!白钭屛覌屔鷼獾氖?,為了寫作,他可沒少花錢。年輕時參加一個什么征文比賽,花了幾千元,得了優(yōu)秀獎,最后不過是在一本破書上登了首詩。那以后,還自費跟風上一些采風創(chuàng)作班。沒見他發(fā)表過啥,這兒幾百,那兒幾千的,錢卻花了一大把,那都是我媽的血汗錢。他和我哥嫂的關系也不行,我媽說他是個窩囊廢。他有幾年不寫了,沒想到后來又開始寫了。我爸是個死腦筋,他老記著我爺爺說他有點兒才,要做個寫字的人?!彼畠簯崙康卣f。
那個下午,我想起了第一次見老師時,他從窗戶邊彈起身的迅捷,想起就在身后的沙發(fā)旁,老師讓我看那本書上他那首叫《愿》的詩。我記得最后一句是:粉身碎骨都不怕,只愿夢想成真。
九月,某個炎熱的下午,有人約請吃飯。內(nèi)地來了幾個大咖,來吧,認識下。他說。認識大咖,混個臉熟,這是每個作者都期望的事。他一番好意,我自然感謝并應允。
去了才知道,那位說老師文字狗彘不如的大咖也在。我原來在網(wǎng)上和書里都見過他的照片,和現(xiàn)實中的真人差別有點兒大。不過,這也不奇怪,我也給過公眾號濾鏡后的照片。才從沙漠回來的大咖臉曬得黑紅,厚厚的眼鏡片后目光平和自信,雖身材瘦小,卻不乏氣場。
酒過三巡,氣氛逐漸活躍起來,大咖就網(wǎng)上熱點發(fā)表著看法。我努力克服睡眠不足造成的眼睛干澀,兩眼炯炯地望著他,偶爾做出被激起共鳴又茅塞頓開的樣子。
大家挨著敬酒,個個表達了對大咖的仰慕和崇拜。還有一位寫得一般但喝酒一流的人即興編了首打油詩夸贊。太夸張了,我們幾個眼神會意了下,趕緊附和著點頭稱是。大咖扶著眼鏡聽著,目光平靜,面目慈祥。我們猜大咖早聽膩了恭維,此刻只是在禮節(jié)性地掩飾吧!該我敬酒了。我想不出新鮮的客套之詞,脫口而出的話和別人無二致。大咖沒有嫌棄重復的夸獎,一雙充滿紅血絲的眼睛里充滿了謙和,很有定力很有修養(yǎng)的直視感。我一米七的個子,體重七十公斤,加上穿了高跟鞋,高且寬,有點兒喧賓奪主的意思。為了顯得謙虛得體,我把身體縮了縮,弓背彎腰狀。大咖鼓勵我要多思考,要想得比寫得多,說完一雙汗津津的手放在了我的肩上,我的身體繃緊了。互相敬酒的聲音太吵了,他又湊近給我說什么。與此同時,略過煙酒味、飯菜味,我聞到了一個身體發(fā)熱后帶出的餿味。
半年后,老師完全康復。那家雜志社給他聯(lián)系了一家出版社旗下的書店,我有次路過,看到他面無表情坐在門口,腳下一盆三角梅,艷麗的花瓣好像翻飛的蝴蝶,在風中抖動。書店倒也不大,十幾平米吧,顧客在挑選書。醒目的是旁邊一家美甲店,店鋪裝修得很時髦,店員一字排開,每個店員前面坐一個顧客,她們低著頭,一只手伸給店員,一只手在刷手機。
作者簡介:王新梅,中國作協(xié)會員,魯44高研班學員。有中短篇小說發(fā)表在《長江文藝》《作品》《芳草》《廣州文藝》《朔方》《湖南文學》《青年作家》《清明》《安徽文學》等雜志。有作品被《小說月報·大字版》《長江文藝·好小說》選用。《泰山石》入選花城出版社2022年中國短篇小說年選《比時間更久》。出版小說集《夏天》《博格達峰下》。獲得第七屆天山文藝獎。